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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九重凤阙之上,离天最近。
在别人眼里,李青臣是个足够奇怪的人。他不爱美人、也不爱美酒、不爱这三千繁华的一切,独独爱那喧嚣之上的星辰星,可在李青臣这种观星师眼里,每一个星辰都是落在凡间他可以共享孤寂的挚友。
说来好笑,远隔千里,素未谋面的人,是他的旧友。
今日的玄央万里无云,不算少有的好天气。李青臣遣散身边的童仆,携了一壶清茶独往高轩上静坐。
他焚起一炷香,静静地等,等一场无可避免的告别。
良久,一颗星从西南落下,曳出一条平缓的长尾。
“好走。”钦天监的监正大人不误遗憾的扬眉,端起面前的茶盏遥遥一举,杯口朝下将琥珀色的茶倒在地上。
算是告别吧。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自师父手里接过钦天监来,送别的第几个朋友。
成、坏、往、空,流转不绝。
每一个老星宿的陨落,都代表着在不远的将来,将有新的星宿诞生。
只是,也不会来的如此急。手中的茶杯还余温不绝,李青臣已看见刚刚空出的位置上补起了一颗新星。那颗新星,闪烁着淡淡的蓝光,和他遥遥打了个招呼。
监正大人刚皱起的眉头才放下,更怪异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中天上的星宿们突然骚动起来,各色光芒此消彼长,搅动天幕不安的像投上了一颗石子,波澜层层推开。
“监正大人,这……”
忽明忽暗的夜空,惊起了钦天监的不少人,几位灵台郎已经急匆匆的冲上了高轩,围在李青臣身边正等他示下。
李青臣摆摆手示意灵台郎们安静,神情专注的注视着夜空,皱眉沉声吐出几个字:“再等等看。”
迟一步赶来的保章正,见到李青臣眉间那一抹少见的担忧,不敢大意。立时在一旁席地坐下,取出随身的卜卦工具沉默而飞速的推演起来。
而后,钦天监的诸位,被眼前突然暴起铺天的白光晃得都低下头躲避。
李青臣顾不得眼角被逼出的泪水,只一瞬就强忍着刺痛,瞪大眼向天幕直直望去。
“这……这是?”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天幕已经恢复了正常,可其上的星宿却早已不再是他熟悉的样子。
但也仅仅是他而已。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白光闪过,却不见星宿变化?”一位灵台郎左右看不出异常,疑惑的问。
“是啊,按理此等异象,应是变乱之预告啊。”推演了许久的保章正附和道,他手中的卜卦依然算不出吉凶。
李青臣不发一言的背过众人,眉头皱的更紧。许久他转过身时,脸上已换了一副平淡温和的表情:“诸位不必惊慌,并无大碍,只照旧记下平安便可。”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众人觉得有些古怪,可是既然监正大人如此说,星宿们确实也好好的挂在那里……那便不需多言,依言记下平安二字就是。
这高轩是监正大人的独所,无事也不便久留。
“如此,那我等先行告退。”
“嗯。”李青臣点头,背起手又望向遥远的天幕。听见身后众人退下,他脸上维持的平静便散了——刚刚经历的,是何其大的一场变动。
不敢有分毫犹豫,李青臣快步走下高轩,纵然现在是丑时,他还是决意要去告诉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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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内侍张元站在案几边轻声唤道。
“嗯。”那人低低应一声,从并不安稳的梦中醒来,揉揉眉心,转瞬便恢复了清明,“怎么了。”
“钦天监监正李大人求见。”虽然左右并无旁人,久在宫中多年的内侍还是谨慎的弯下腰,压低了声音。
“宣吧。”皇上端起一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水正是刚刚好的温度。
“是。”张元得旨,再不多言,退了出去。
伴君如伴虎,能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他早将细致少言融成了习惯。
天家威严,是以觐见的回廊不短,所以身着黄袍的男子,有足够的时间伸一个大大的懒腰。
虽然早已是富有天下的帝王,可只有这些别人看不见的时间里,他才能放心的露出一些疲态。接连几日都难以入眠,今夜又睡不着,索性起来批改积下来的奏折,却不觉在案几边竟睡着了……不再年轻的帝王苦笑一声,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呐。
珠帘轻响,一个人走进来,弯腰毕恭毕敬的行礼:“微臣参见圣上。”
“青臣。”錾龙木椅上的人看清来者,右臂微抬,“深夜来访,必有要事,繁文缛节就都免了吧。”
“是。”李青臣依言平身。往日监正大人是谨言慎行的性子,纵然他是皇上当太子时就交好的旧友,也不会如此。可今夜确又有要事,当下不再拘泥礼数,“微臣前来,是因为今夜钦天监测到些星象异常。”
“你是说那颗天府运小将星陨落的事?”皇上有些不以为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件事几天前不就禀过了,何以如此深夜又来?”
“不光如此。”李青臣抬起头来,面上严肃,“玄央的星象乱了。”
皇上抬眉扫他一眼,波澜不惊的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天府运小将星今晚陨落之后,突有一道白光照亮天幕,微臣再次看清时,发现新的小将星已经归位。而之前有被侵吞之相的太阳星……”李青臣说到这里,停下来,有些迟疑。太阳星是帝王的星宿,而太阳星被侵吞则有江山易主的意味。兹事体大,所以虽然早有禀告,他仍要有所避讳。
皇帝的眸子里却满是波澜不惊的光,似笑非笑,“青臣,说下去。”
“是。”知道自己看不透眼前的帝王,任何对于心意的猜测都不可实现,就干脆不去猜测。他让他说,那就继续说吧。
“太阳星豁然亮起,重振纲位,将不正之星压制了。”
“哦?如此说来,这小将星是个福星了。”
“嗯……也不尽然。这小将星命理为贪狼运,据方位推测,应是个异邦人。”
“异邦人也无妨,以我玄央的气度,如何容不尽天下有才之士?”年过不惑的男子这般说,眉眼间依旧是当年的器宇轩昂。
“皇上所言极是。只是,这小将星归位的同时,牵动璇玑,使得周围的星宿向太阳星靠拢。这样一来,那太阴星命中本来注定的紫薇运,就再也压不住了。”
“太阴星?”一直喜怒不形的皇帝,语气中突然就有了些惶惑。
“正是。”李青臣颔首,并不多做解释。
“果然。”轻叹一声,那个普天下最尊贵的人,突然有了一丝了然的无奈。
李青臣知道,太阴星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实在特殊,所以他此刻低下头静静的站在一旁。
“青臣。”那人轻唤。
“臣在。”
“你说命运果然是不可逆转的吗?”
监正大人露出一丝苦笑,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儿时就认识的人,答非所问:“这么多年了,皇上您已经尽力了。”
听到回答的人低低的叹了口气,神色间染上了愧疚,而后摆了摆手,有些无力的道:“很晚了,你退下吧。”
李青臣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将宽慰的话说出口。
珠帘又是一阵轻响,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宽广的宫殿内又只有那一个人在了。
他坐在那里,面前是批了一半的奏折,在烛光随风微动,墙上、桌上都投下了阴影。
良久,他叹了一声,颓然道:“阿鸾,对不起。”
那声音极低,低的让人心中莫名生出许多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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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不能触碰的角落,阿鸾就是周荣年心中那个不能触碰的角落。
那一年的周荣年还不是太子,却在一无所有的年纪,幸运的碰到了这一生最珍贵的宝贝——阿鸾。那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可谈吐间又有着不让须眉的才气。
如果没有阿鸾,周荣年不能确定今天玄央是不是还属于自己。
可是当上了皇帝,却不一定是幸福的开始。因为外庭朝臣的势力挟制,贵为天子也不能如约将后位留给阿鸾,最终只能让她当一个宠妃。周荣年以为阿鸾会生气,可是阿鸾一点都不恼他,还是一样的温柔体贴。
等到锦柒出生,周荣年已过了最擎肘的时期,他觉得终于可以给阿鸾补偿了。况且锦柒生来就乖巧可人、粉雕玉琢,所以当即就要封她为玄央最尊贵的公主,却被阿鸾拦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还是能清晰的记起阿鸾的眼泪。那是阿鸾一生中对他唯一的请求,阿鸾求他,不要留锦柒在这帝王家。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可他也无法拒绝。
思索再三,最终让李青臣对外宣称锦柒命中带煞、直犯中宫,伪造出了不讨喜的表象。可是李青臣和周荣年都知道,锦柒对应的星宿是素有富贵之称太阴星,这样的命理注定终究大富大贵,终究和帝王家脱不开干系。如果说的再直白点,锦柒这一生,要是男子就会是一国之君,要是女子就逃不脱一国之母的命运。
如今一直被压制的紫薇运在也藏不住,那命运就真真儿是改不了了。
“早知如此,朕还不如将柒儿留在宫中”高高在上的皇帝望着既白的东方,心中生出万般苦闷的无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何必让她受那些风霜刀剑的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