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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失去重心,仿佛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落尘下坠,她闭上眼睛,听见耳边有风声吹过,还有一声恍如梦境中的呼唤随风而来,“小尘,不……”
是他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正看见飞速掠至悬崖边的人影,一抹青白,渺如流云,她真想再多看他一眼,可惜太迟了,迷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自己红裙如雾,黑发如幕。
在天旋地转间,她孱弱的身体被山崖上嶙峋的怪石割裂,穿透,红色的衣裙被血染得愈加浓艳,就像她亲手缝制的嫁衣。或许痛到极致便麻痹了,她已不觉得身上疼,只是心中有些留恋,留恋着许多美好的过往,留恋着记忆中……
晨曦刚露的春日,她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里映着她年幼稚气的圆脸,还有他含笑的温润眉目,他为她梳理散乱的长发,半倾着身子靠近她,他柔滑的黑发落在她肩上,缠住她的发丝,她笨拙地将他们的头发系在一起,笑得一脸天真:“听爹爹说,这叫结发,结发的人永不分离。”,他轻柔解开她系上的发,“傻丫头,结发的是夫妻,不是兄妹。”
细雨清晨的初夏,他站在她身后,低垂着清雅俊秀的脸庞,手把手教她写字,他呼在她耳畔的气息清新得像是雨后的竹叶香,沁人心脾,她的指尖轻颤,“宇文楚天”四个字写得九曲婉转;
夕阳余晖的晚秋,俊逸飞扬的身姿乘快马飞驰而来,马蹄扬起烟尘,迷了她的眼,她正欲揉眼,他弯腰将她捞上马背,他的心口贴着她的脊背,她的心窝有什么东西快要跳跃而出;
更深露重的冬夜,月光不及他的神色冷冽,他将药丸硬塞入她的口中。“就算你怨我,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他的声音寒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那时的她,无怨,也无恨,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可以绝情至此,狠心至此……
回忆被一声巨大的水浪声截断,伴随着沉重的冲击力,她被一片寒潭之水卷入,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下沉,染红的潭水将她吞没。
“宇文楚天,你可知我曾是怎样的爱过你……”
这纵身一跳,没有终结她的生命,却结束了宇文落尘的一生。她在昏迷中醒来,这世上再无宇文落尘,只有兰浣沙,一个与世无争的侯门千金。而那些曾经与她息息相关、至亲至爱的人究竟有了怎样的结局,她都是闲来无事翻阅江湖传记,或是偶然在酒馆说书人口中得知了一些。
比如,一场盛世空前的武林大会上,面对所有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魏苍然拿出了证据,证明陆穹衣用陆家所有的酒楼与夜枭交易,买下紫清真人的性命。孟漫也出面证实当日动手杀紫清真人的是她与陆穹衣。
至于大闹濯光山,口口声声大骂紫清真人对林无烟始乱终弃的女子也被魏苍然找来,她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受了陆穹衣的指使,那把紫清剑也是陆穹衣给她的。
那些各大门派的掌门震惊异常,他们甚至完全不相信陆穹衣会这么做,只当一切都是误会。然而,陆穹衣一派坦然认下了一切的罪状,然后在所有人的惊讶声中,自绝经脉而死。
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宁愿自尽,也不希望死在你手上!”
没有人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浣沙在说书人口中听见这句话也只是一声轻叹而已。
就这样,那个永远白衣胜雪,永远光华万千的陆穹衣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自裁而死,为他收尸,将他带回无然山庄的是宇文楚天。
有人嗟叹,有人漠然,而陆无然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呆坐了许久,之后握着陆穹衣的佩剑老泪纵横,第二天他吐出心头最后一口血,含笑将无然山庄交给宇文楚天后,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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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过往的记忆中醒来,浣沙,不应是落尘睁开眼,天空已大亮。她恍然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她和宇文楚天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段她尽了全力还无法企及的幻想。
她真希望这就是一场梦,梦醒后,她还是兰浣沙,宇文楚天还是瑄国的泞王,与她只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至少这样她还可以爱他,哪怕是在心里暗暗地喜欢也好。可惜,这世间有太多事不遂人愿,现在她就连把爱放在心底都是一种罪孽。
她也终于懂了宇文楚天为什么不想再提过往,为什么宁愿以陌生人的身份与她遥遥相望,也不愿告诉她真相。因为这是她想要的:再相见时,她想与他是陌生人。
可这句话,他理解的并不通透,她如此说,是因为不想再做他的妹妹,她想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毫无顾忌地爱他,念他。当然,他理解的是否通透并不重要,这一个月,她确实毫无顾忌地爱过他,念过他,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至于今后,他们还是兄妹,这终归是事实,无可改变。
坐起身,落尘看见坐在床边的兰夫人一脸忧心忡忡,许久才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娘,你不用担心我,我身子无碍,只不过昨晚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了所有我忘记的事。”
兰夫人偷偷转过脸去抹眼泪,欲言又止,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想起孟漫送她回来时说过的话,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娘,是不是宇文楚天出事了?!他是不是……”
“不是他。”兰夫人用力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像是怕她承受不住一样,“沙儿,你,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发生了什么事?”她深深吸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只要宇文楚天没事就好。
“是萧潜。”
她的心再次陡然下沉。“萧潜?他怎么了?”
“萧潜他……他收到家书,得知你愿意嫁给他,便急匆匆赶回。”
如果娘亲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般沉重,如果娘亲的脸上不是挂满未干的泪水,落尘或许还会感激上天垂怜她一次,在她最需要萧潜的时候,让他回到她身边。可是,那沉甸甸的一句“你的命怎么这么苦”,让她彻底对这从不垂怜她的上天死心了。
她呆坐在床榻上怔了许久,才木然问。“然后呢?”
“他在山涧遇了埋伏……死于乱箭之下。”兰夫人刚刚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浣沙眨眨眼睛,眼睛干涩得发疼,仿佛眼泪已经在梦中哭得干涸了。
“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回来,他就不会遭遇埋伏,都是我害了他……”
“不,沙儿。”兰夫人抱住失魂般呓语的她,“这不是你的错!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就算没有这场婚事,他也逃不过。”
“……”
是有人处心积虑要他死?是谁?宇文楚天么,他分明答应过她的,他忘了吗?还是这一次,他已无能为力?
“娘,萧潜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他刚刚进邺城,在东城门。你还是别去了,看了只会更难过。”
“不,他为我回来的,我怎么能不去迎接。”她道,“娘,帮我找件最好看的衣衫,我要去见他!”
兰夫人看她神色坚决,只得点点头,“好,娘陪你去!”
车马疾驰中,落尘到了城门前,只见城楼上的将士高举□□长跪不起,长街上所有百姓都在默然而立,静得能听见遥远而沉痛的低泣声。
有人高举□□,大吼:“我们要为少将军报仇。”
“报仇!报仇!”
巨大的吼声在天地间轰鸣震颤,萧潜再也听不见了。
落尘一步步走到城门前,她终于看见萧潜了,这一次他不是站在万千将士之前,也不是气势磅礴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躺在木棺里,再也无法看她一眼。
她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希望能用疼痛将自己从噩梦中唤醒,然而她清晰感受到了手指的疼痛。
这是真的,是比噩梦更悲恸的现实。
“萧潜,萧潜……”落尘跪在他石棺前,伸手触摸着他银色战盔,触摸他英挺的眉宇,风雨洗礼的脸庞,他僵硬的手臂。她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缝里还露出一块绢丝。
“待君回,来时路,终还在。”
这是她送他的,他至死都不舍得放开,至死都没忘记的誓言,而她只说了那么不足十字,她不该对他惜言如金的。
她以后再也不惜言如金了,她抓着他的手,念念不停地说着:“萧潜!‘金戈铁马,长戟利箭,不折希翼。盼归日,来时路,佳人依旧……’我在等你,来时路,我还在!我还在等你……”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萧潜依旧躺在木棺中,不再深情地注视着她,不再温柔地对她微笑,也不会在柔情地呼唤着她:浣沙。
“他说过,他今生若能娶你为妻,便死而无憾。”苍凉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她抬眼,看着对面的老将军萧愈,他灰白苍老的容颜刚毅依旧,他用颤抖的手指擦去含在褶皱的眼窝里泪水。
暮霭沉沉,浮云蔽目,仰头望着天空,萧潜怅然离开兰侯府的背影在眼前摇晃,他的话似在耳边源源不绝:“浣沙,不论如何,我一定会娶你!”
她重重地跪在萧老将军面前,重重磕头,额心撞击地面,声声震耳:“求您成全萧潜的遗愿。”
“好,明日我们萧家便迎娶你过门!”
兰夫人闻言,脸色顿时青白,赶紧上前一步道,“萧将军……”
不等她说完,浣沙已再次俯身,对兰夫人深深叩首。
“浣沙有幸嫁入萧家,此生无憾!浣沙求娘成全!”
“沙儿!”
她再次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石阶上一滩血痕娇艳如梅。
“浣沙求娘成全!”
兰夫人已是哽咽难言,伸手扶起她,一边擦拭着她额上的伤口,一边泣不成声道,“沙儿,你这是何苦?”
她摇头不语。
这是她欠了萧潜的,她不得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