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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辰听了好一会, 才理清楚这几个人的关系。他点了点头, 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 蒋明薇和谢玄济订了婚, 但是蒋明薇跑了, 蒋家让你顶上。但是后来蒋明薇又回来了,蒋家没处放你, 就把你塞到了岐阳王府。”
“……话是这么说没错。”慕明棠喃喃,“但也没必要这样说自己吧?总觉得王爷把我和你自己都骂进去了。”
谢玄辰冷笑了一声, 十分不屑:“他们父子俩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对了, 蒋家是谁?”
慕明棠愕然, 她停了好一会,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不小心笑出声后赶紧捂嘴, 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肩膀乱颤。
慕明棠这些天骂了蒋家那么多,都比不上谢玄辰这一句狠。蒋鸿浩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可是在谢玄辰眼里, 连这个姓氏都不值一提。
这才是对敌人最大的打击。谢玄辰不太明白慕明棠为什么笑,可是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顺眼,醒来到现在, 谢玄辰觉得她还算可以,暂时没有杀了的打算。所以慕明棠笑, 谢玄辰虽然不明所以, 但还是耐心等她笑完。
好容易慕明棠笑完, 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蒋家是三司副使蒋鸿浩的府邸,现在他可能是正使了。”
谢玄辰转瞬了悟:“因为他把你送来了?”
慕明棠没敢说话,小幅度点头。谢玄辰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从小在这些官司算计中打滚长大,对皇帝那些微妙的心思,比谁都明白。
谢玄辰似笑非笑,说:“看来他们是真的觉得我活不长了,都给我准备起后事了。”
听到他这样说,慕明棠莫名觉得难受,她声音低低的,说:“你别这么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玄辰嗤笑一声,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清楚,本来就活不长了,搞这些虚话有什么意思。你今年才多大,恐怕连外面的世界都没见过,哪里知道生死是什么概念。”
“我知道。”自从谢玄辰醒来,慕明棠一直百依百顺,但是这一刻忽然变得执拗,“我当然知道生死是什么概念。我虽然是在陈留被蒋太太收养的,可并非应天府人氏。我本来,是襄阳人。”
襄阳?谢玄辰惊讶,也偏头看过来。慕明棠抿着嘴,说:“襄阳在鸿嘉三年被羯人攻破,我的父母也在战乱中死了。后来我随着逃难大军,一路北上,走到了陈留。我是无名小卒,自然比不上王爷对战争的感悟深刻,可是,我绝不是养在深闺里天真无知的娇小姐。当年有一个人和我说过,活着不容易,死可太简单了,所以我一路挣扎着走到应天,硬是活了下来。那个人是我的恩人,现在我想把这句话,转赠给王爷您。”
“既然您都不怕死,为什么没勇气活着呢?”
鸿嘉三年,襄阳,谢玄辰马上就反应过来那年发生了什么。他进襄阳城的时候,半个城已经被毁了,满目疮痍,不忍直视。她竟然,是襄阳人。
昏迷的时候,他隐约听慕明棠说过“恩人”之类的话,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场面话。
谢玄辰默然良久,问:“我们当年,是不是见过?”
慕明棠哭得发不出声,只能用力点头。谢玄辰放松身体,靠在让他觉得非常娘的软枕上,想了很久,才在记忆深处搜到一个类似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当年她才那么小,摔倒在地上吓得动都不会动,弱的让谢玄辰觉得,出了这条街,她就活不下去了。没想到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姑娘,硬是走出城,在难民中活了下来,靠一双脚走到应天。
他更不会想到,当年随手救下的小姑娘,如今竟成了陪他走过最后一程的人。他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后来一把刀一匹马就敢追着军队跑,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而像慕明棠这样被他随手救下的人,也有很多。
他随口一句话,她却记了许多年。今日,又原样送回给他。
谢玄辰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着他,盼着他活。那些征战四方、铁马金戈的岁月,才过去了几年,却仿佛已经离他已经很远了。
谢玄辰难得回忆起往昔,良久未言。过了一会,他轻巧笑了笑,说:“你能活到如今不容易,等我死了,我会留下话,让他们放你改嫁。”谢玄辰说完后停了一下,又改口道:“算了,他们父子假仁假义,我信不过他们。到时候,我联系旧部,偷偷把你送走吧。”
慕明棠听到改嫁,心都凉了:“你在安排后事吗?”
谢玄辰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本来就是。从军之人不忌讳生死,我本来,就活不到明年了。”
“明年还没来,你怎么就知道活不到呢?”慕明棠不依不饶,说,“我在逃难路上的时候,好几次都觉得活不了,后来还不是撑下来了。只要你想活,就永远有机会。”
“你才多大,敢说教我?”谢玄辰挑起眉,泪痣轻轻动了一下,眉眼间满满都是讥诮。
慕明棠咬唇,抽抽噎噎地,说:“我刚得知要嫁人的时候,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就是武安侯,只以为自己被卖了,所以指着蒋鸿浩的鼻子骂他狗官。后来,我还坑了蒋太太好大一笔嫁妆。哦对,那天谢玄济也在,我骂的上头,把他也一起数落了。”
谢玄辰惊讶地抬了下眉,他自认为已经很能作死了,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慕明棠比他还敢作。
“所以……”慕明棠眼中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向谢玄辰,“王爷,你可一定要活下去。你若是死了,我可怎么办?蒋家一定会修理我的。”
谢玄辰良久无语,最后,硬邦邦地在慕明棠跟前扔了块帕子:“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再哭我杀了你。”
慕明棠嗯了一声,捡起帕子擦眼泪,慢慢收了声。她醒过神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谢玄辰跟前哭了许久,她又尴尬又难为情,站起来往外看了看:“太医怎么还没来?”
“太医?”谢玄辰笑了一声,身体后仰,轻飘飘道,“他们不会来了。”
“可是,晋王走的时候明明说……”
“你也说他是从你这里走的。他敢说他来玉麟堂做什么吗?”
慕明棠无言以对,想想竟然觉得有道理。谢玄辰看起来对自己的命十分淡然,他靠在床架上,已经半阖了眼:“今日这事,就是你知我知他知了,皇帝和太医院一定不会知道我醒来过。不过这样也好,我能清清静静过几天安生日子,要不然,那些老不死一出现,我就想拧断他们脖子。”
慕明棠想到谢玄辰大的非比寻常的力气,默默打了个寒战。他说拧断,可能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拧断。
慕明棠开始还觉得外面的侍卫胆小鬼,小题大做,岐阳王又不是恶鬼,哪有那么可怕。现在想想岐阳王确实不是恶鬼,恶鬼哪有他可怕。
慕明棠看他合上眼,精力不支的样子,轻手轻脚扶着他躺下,悄悄放下床帐出去了。慕明棠走了两步,回头看谢玄辰,隔着一层床帐,他的侧脸模模糊糊的,越发显得圣洁无辜。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杀伤力。
难怪,他从军之后战无不胜,号称行走的战旗;难怪他精神错乱之后,朝廷如临大敌,专门派了这么多军士看守他不说,还量身定制了沉重的玄铁链,限制他的行动。
慕明棠叹了口气,轻轻走出去了。
谢玄辰这一次醒来,不知道能清醒多久。可是依慕明棠短暂又主观的判断,她觉得谢玄辰并非传言中滥杀无度的模样,也并非完全被杀念把持,失去了作为人的神志。
或许,他当年屠戮自己人,另有隐情。
不过无论怎么说,慕明棠都和谢玄辰绑在同一条船上,皇帝盼他死,谢玄济盼他死,连外面看守的军士也盼他死,唯有慕明棠,想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仅凭这一点,慕明棠都会尽最大努力,让他尽快好起来。
为今当务之急,无疑是给他补身体,至少不要让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其次,就是打开玄铁链,让他可以自由活动。
谢玄辰这样骄傲的人,他宁愿死,也不愿意佩戴着这样一副烙链苟活吧。
谢玄辰醒来后还有一件好事,那就是他可以吃饭了。
晚上的时候,慕明棠试着叫醒他,竟然真的成功了。慕明棠喜出望外,立刻端了自己的菜,喂给谢玄辰。
她昨日吩咐菜单的时候,并没有料到谢玄辰会醒来,所以今日的菜并不是很适合病人吃。但是能吃新鲜蔬菜怎么都好过喝流食,慕明棠喂谢玄辰时还在念叨:“王爷,虽说王府是你的,但是现在,你确实靠我的份例吃饭。幸好我前几天故意装作饭量很大,现在饭少了很多,外面也不会觉得诧异。”
谢玄辰不说话。慕明棠又继续叨叨:“说起来明日我还得想办法贿赂侍卫。多亏我带来的嫁妆丰厚,养得起你,不然还真经不住这样变卖。”
谢玄辰额头上青筋跳了跳,抬头冷冷瞥了她一眼:“闭嘴。”
他不提,并不代表不记得。他至今还清楚记得慕明棠偷偷叫他小白脸,他大度不计较,她还得寸进尺了?
慕明棠说不出话来,她来到蒋家这一年,基本一进府就被关起来训练,对外界的了解十分有限。她原本是襄阳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能懂京城这些高官贵族的圈圈绕绕,而蒋家也完全不教她,导致慕明棠名义上当了一年多蒋二小姐,其实在京城里没认识几个人。
面前的蒋鸿浩,还有坐在一边的谢玄济,可以说是慕明棠认识的所有男人了。
但是她的信息如此闭塞,都好歹知道岐阳王不是善茬。岐阳王虽然也是王爷,但是并不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子嗣,而是先帝的。
岐阳王是先帝的嫡子,只不过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嗜杀如命,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往往就要暴躁杀人。他发起疯来,连亲生父亲先帝都险些遭其毒手。
岐阳王这个样子,显然是没法继承帝位的,所以先帝临终前将皇位传给弟弟,也就是如今圣上。
今上登基后,岐阳王的病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演越烈。听说岐阳王府伺候的人,无论男女,无一幸免,全被岐阳王发疯杀了。后来看管他的人换成军士,就这样,都时不时需要添人进岐阳王府。
相传,军队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谁能在岐阳王府里活过六个月,出来后必升官加爵,赐金百两。然而即便朝廷立下重赏,都没有人愿意去照顾,或者说看押岐阳王。据说岐阳王曾经从军,有杀神之名,后来杀孽太重,才糟了反噬,变成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疯疯癫癫的模样。
传言到底是真是假慕明棠不清楚,可是她至少知道,受过训练的专业军人都没法从岐阳王手下逃脱,她一个弱女子,连襄阳城破都逃不出去,嫁去岐阳王府当探路石?
恐怕王妃的福享不到,当天就要一命呜呼,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吧。
慕明棠有些急了,侮辱、冷遇甚至苛待,她都可以忍,可是让她死却万万不行。没有人比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更渴望活着。
慕明棠不由往前挪了小小一步,恳切道:“父亲,你和太太当年把我从流氓手里救出来,我十分感激。我愿意侍奉你们一生,以回报你们当年的恩德。女儿不想嫁人,也不奢望做王妃。我命贱,当不得王妃的福,您就让我留在府里,端茶送水,当牛做马吧。只要您不嫌弃,让我当丫鬟都使得。”
“这怎么能行。”蒋鸿浩矢口拒绝道,“你是我的养女,蒋家的二小姐,又不是奴婢,怎么能做丫鬟的活?你放心,凡事有为父撑腰,既然让你去当王妃,你只管安心嫁过去享福就成了,没有人会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何况,岐阳王乃是先帝嫡子,也是正经的皇子龙孙,当年未出事前也功劳赫赫,满城贵女争相自荐。你嫁给他,无论如何都是高攀,绝不算辱没。”
许久没说话的谢玄济坐在一旁,他听到这里,也合起折扇,说道:“岳父所言没错。父皇自从登上帝位后,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生怕辜负先帝当年所托。这些年眼见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多年战乱损伤的元气也慢慢恢复过来。父皇心中甚慰,唯独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堂兄岐阳王。他是皇伯父仅剩的血脉,已到成婚之龄,身边却始终没有妻妾。父皇放心不下,如今岳父主动说出要将二小姐嫁给岐阳王,正好了结父皇心头大事。你嫁过去之后,好生照顾堂兄,若是能给堂兄留下血脉来,那就是你的功劳了。以后,皇家必不会亏待你。”
慕明棠从进门后,一直没往谢玄济那个方向看去,这既是避嫌,也是主动划清界限。慕明棠非常清楚,蒋鸿浩说得再好听,蒋明薇也才是他的亲生女儿。瞧瞧谢玄济,这都不叫上岳父了么。
她若是指望曾经的未婚夫出头,和晋王纠缠不休,那就是往蒋鸿浩和蒋太太眼睛里戳钉子,必然讨不到好下场。
慕明棠很有自知之明,一开始就远远避开谢玄济。可是此刻听到谢玄济的话,慕明棠忍不住朝他望了一眼。
真是讽刺,三四天之前还是她未婚夫的人,现在当着父亲的面,对她说,你嫁给我堂兄后要好好照顾他,最好早点怀上他的孩子。
慕明棠本来觉得,谢玄济就算对她没有感情,但是她扮演了这么久蒋明薇,当了他这么久未婚妻,他就算认识了一个陌生人,相处三个月后,也该有些面子情了吧。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给一个活死人守寡,甚至陪葬呢?
慕明棠咬了咬牙,乱世教给她最宝贵的经验,就是不要脸。脸面那是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考量的,慕明棠只想活着,只想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倏地掀裙子跪下,给蒋鸿浩磕头:“父亲,我有今日,全仰仗您发善心。您竟然救了我一次,何妨再救一次。如果是旁人,若是父亲指婚,女儿必二话不说嫁了,但是岐阳王并非等闲之人。世人皆知他喜怒不定,杀人如麻,发疯时敌我不辨,连自己都伤。听说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丫鬟了,全部都是军中好手。连军队里精心挑选的士兵都控制不住他,女儿去了要如何自保?恐怕连他的身体都近不得,就被他当成蝼蚁杀了。女儿不想死,女儿还想活着为父母尽孝,请父亲开恩,救女儿这一命!”
慕明棠说完深深拜下去,将额头贴在手上。蒋鸿浩脸上闪过些许动容,可是他马上就想到将慕明棠献出去后,蒋家可能得到的好处,那片刻的心软立刻冷冻成冰,坚不可摧。
蒋鸿浩别过眼睛,不看慕明棠,而是叹了口气,说道:“为父知道你害怕,但是传言不可信,那些话都是闲人以讹传讹罢了。岐阳王是人中英杰,虽然现在神志不清,时常会攻击旁人,但是最近治疗已经初显效果,等你嫁过去后,悉心照料,指不定很快就好了。你不必想太多,安心备嫁吧。”
许是看到慕明棠抬起头张了张嘴,露出想要反驳的样子,蒋鸿浩肃了脸色,断然截住她想说的话:“君无戏言,圣上知道蒋家愿意为君分忧、你愿意嫁过去照顾岐阳王后,龙心大悦,今日在早朝上特意褒奖了为父。如今圣谕已经传遍朝野,你若是不肯,岂不是抗旨不遵?到时候不光你丧命,连为父也要被你连累。为父养你一场,可不是为了让你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好一个恩将仇报,慕明棠听着心都冷了。她不想死,不想嫁给一个活死人,竟然还是她的错了?她算是明白了,蒋鸿浩是铁了心要将她卖出去,无论她再怎么哀求,再怎么低声下气,蒋鸿浩都不会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