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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然走出去后, 成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动了动嘴角, 发愣地看着孝然离开的方向, 又埋下头去继续修指甲。
陈楚走进来, 他清楚地看见,两行眼泪从她脸颊落下来。
他轻蹙眉,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张纸巾递过去。
成泽接过来, 她低头擦了擦眼角,又擦擦鼻子, 一开口还有点鼻音。
“陈医生, 你怎么还没下班?”
“今晚我值夜班。”
成泽“哦”了一声,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
本来只是默默的哭, 接了陈楚的纸巾,眼泪反而止不住了。成泽见陈楚在边上看着, 脸上挂不住, 她哭着说,“怎么了?我疼,疼不能哭吗?”
陈楚说:“能。”他停了一下又说,“给你加个镇痛棒。”
成泽摇头:“那也不能化解我心里的疼, 心疼你懂吗?体会过吗?只有哭能化解, 失恋了还不能大哭一场, 那我也活得太憋屈了。”
陈楚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
陈楚笑了:“你可能没见过比你更可怜的人。连饭都吃不上,没有名牌衣服穿,没用过高档化妆品, 也没见过这么广阔美好的世界。”
陈楚把成泽说愣了。她擦了一把鼻涕,红着眼抽泣道:“陈医生。”
“嗯?”
“我能叫你陈楚吗?”
他大大方方地一笑:“可以啊!”
“你能把联系方式给我吗?”
“可以啊!”
成泽拿起手机要存号。
陈楚——她在嘴里默默念着,抬眼看他,“哪个楚?楚楚动人?”
“是。”
成泽又问:“楚楚动人是哪个楚?”
“……”
她直接打出楚楚动人,又把后两个字删掉。于是文质彬彬的陈医生,在成泽通讯录里的名字成了,陈楚楚。
成泽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陈楚还没让她出院。
每天测体温,打吊瓶,中间换过一次药,其他时间就只能躺在病床上看手机,要么睡觉。
她已经无聊到快要发霉了。
换药室里,陈楚正在给她第二次换药。
四周是洁白的墙壁,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照射进来,安祥得令人感动。
成泽的心情却跌落谷底。
今天一早,fa公司的高层来医院看她,说年终大秀已经找人替代了她的位置,让她好好养伤,不要费神。但成泽能明显的感觉到,她在fa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那么多年轻,身材好又肯努力的模特,大家挤破了脑袋想进fa,更是拼尽全力要在这行站住脚,新人一代又一代,谁会等她?谁会记得她?
曾经的那些光环,荣誉,数不清的掌声与赞美,都会被时间的巨轮碾碎,成为一堆废纸。
剩下的,也不过是她留在fa签名墙上的那个名字,寥寥几笔,仅此而已。
成泽看着左腿上那道又长又丑的疤,上面还有密密麻麻手术线的痕迹,想到自己未来,心里委屈又茫然,“啪嗒”掉下一滴眼泪。
陈楚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来,陈楚说:“你很爱哭。”
成泽盯着他看,这人又瘦又高,面庞白净,斯斯文文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读书读多了,没吃过苦,不食人间烟火。
她瞪了他一眼:“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楚扶了扶眼镜:“哦?”
成泽别开脸,扭头去看窗外的阳光。陈楚听见她小声说,“失业又失恋,妈的,我真是祸不单行。”
陈楚笑了一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成泽苦笑,回过头瞅着陈楚:“你少安慰我了。”
陈楚说:“我没安慰你,这是事实。”
“鬼事实——”成泽突然动了一下,陈楚压着她的腿,皱眉道,“别动。”
换好药,他找来纱布,一圈一圈给她重新包扎好,然后问:“还疼吗?”
“不疼了。”成泽用手按着胸口,手指微微用力,“但这里疼。”
陈楚扫了她一眼,道:“那就好。”
成泽:“啊?”
陈楚重复说:“那就好。”
成泽说:“可是我心疼。”
陈楚说:“我知道啊。你心疼,忍忍。”
成泽无语:“你理解的重点是不是错了?腿疼能忍,心疼也能忍?”
陈楚理所当然地一笑,“我没理解错。身体的疼痛是具有感官性和记忆性的,它提醒着你疼,你忽略不了。但是这里——”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心,“是你能控制的,就看你想不想控制。”
成泽哼了一声,但没反驳,因为她居然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过了会儿,她又说:“看来你很有经验。”
“什么经验?”
“被甩的经验。”
陈楚跟成泽虽说不上多熟,但没比她大几岁,加上平时性格比较随和,偶尔也跟她聊几句天,成泽也就没把他当医生看。所以她这话既是赌气,也是玩笑。
陈楚果真没生气,反而笑笑:“我没被甩过,所以没感觉。”
成泽瞥他一眼,又哼了一声。
“还有——”陈楚看了她一眼,阳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脸看上去更白了,晶莹剔透的。
“我听说,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差。”
这下成泽撇撇嘴,绝不认同:“得了吧,爱笑的女孩,皱纹都多。”
陈楚笑笑,没再说什么,扶她回病房。
又过一个星期,成泽伤好出院,腿上留下长长一条疤。
出院后,她先是大哭了一场,又大吃了一顿。孝然担心地看着她,虽然没说话,她却看懂她眼神。
成泽只说了四个字,“这就是命。”
孝然见她这样,也跟着难受,她心疼成泽,又不知如何安慰。
成泽哭完,心里舒服点,又担心起孝然来。她说:“我如今不能再当模特,你也要失业了。”
孝然说:“没关系,城南福利院的院长一直希望我过去,虽然工资不多,但够我和佩妍生活了。”
成泽疑惑地问:“你打算一直跟佩妍一起?”
孝然反问:“不然呢?”
成泽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那段然呢?以后你跟段然结婚了也带着佩妍?三人一起过?”成泽是个直白爽利的人,想到什么就问出来。
孝然默了默,她低下头,缓慢却很清晰地说:“在没有安顿好佩妍之前,我不会结婚。”
成泽摇头,她不认同。
“你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谁都不能跟谁一辈子。”
孝然想了一下,说道:“段然出现之前,我们就是想一辈子的。”
成泽头回听孝然说出这么冒傻气的话,不由得笑起来。“单纯。那只是你们的愿望而已,两个受过伤的人,搭个伴抱在一起取暖,以为这样就能对抗全世界,最终——”她往沙发里一躺,懒洋洋地说道,“都会败给现实。”
孝然静静听着,不做声。
成泽打量孝然几眼,见她还不上道儿,又继续说:“我长你几岁,算是你姐,以我这个当姐的经验告诉你,悬崖勒马,再这样下去,受伤的是三个人。”
孝然没懂成泽的意思,她疑惑地看她一眼。
成泽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说:“佩妍喜欢段然,你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
孝然稍稍吃了一惊:“我真的以为——”
成泽哼了一声:“我又不瞎。你我都看出来了,何况佩妍,她表现得很明显了好吗?”
孝然无话可说,扭脸去看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不多会,窗前已薄薄的一层。
下午成泽睡着了,孝然给她收拾了屋子,又把衣服洗了,刚坐下喝口水,佩妍打来电话,约她到之前的那家咖啡馆。
她欣然应约,穿上大衣,出门。
大概是因为下雪,咖啡店里生意惨淡,只有两三个客人,而佩妍正坐在窗前喝滚热的黑咖啡。
暖气非常充足,她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戴着毛线帽,手指藏在袖子里。
一个身材颀长,穿黑衣黑裤的身影从玻璃窗外走过,佩妍心里“咯噔”一下,差点站起来。
那人好像是段然,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
想到段然,佩妍生硬而涩然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段然,孝然。
世界突然变成那两个人的,与她再无关系。
她即使想扮演一个卑微渺小,义无反顾的角色,都是不够资格。
佩妍独自坐了会儿,很快看见孝然裹挟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她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心,朝她走来。
店员热情地跟着孝然到这边,然后递过来一张餐单。
孝然看着佩妍手中的黑咖啡,又认真地看了一遍餐单,然后要了一杯拿铁。
佩妍说:“我记得你喜欢黑咖啡,因为够苦。”
孝然望着佩妍,微微笑了。她说:“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
佩妍诧异地看着孝然。“我以为——”
孝然说:“人会变的。”
佩妍沉默了下,点头:“对,人会变的。”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路面很快铺满厚厚的一层,行人从雪上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成泽好点了吗?”佩妍问。
孝然道:“好了很多。”
佩妍说:“那就好。”她顿了一下 ,又道,“那她以后不能当模特了。”
“可能她自己也不想当了。”
佩妍问:“为什么?”
“直觉。”
佩妍淡淡“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喝咖啡。边喝边说:“我觉得成泽挺幸福的。”
孝然认同地点头:“是挺幸福的。她性格好,心好,更大的福气还在后面。”
片刻的安静,佩妍重新抬起头,望向孝然。
“孝然,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孝然静默了一秒,平静地说:“求仁得仁。”
佩妍沉默不言,半晌,说道:“我觉得能在人前抬起头,就很幸福了。”
佩妍的话,像一根刺,生猛地扎进孝然的心。她整个人都木了一下,伸手去握佩妍的手。
屋子很暖,她的手却冰凉,跟自己一样。
她说:“过去不是你的错,继续消沉还是抬起头做人,只在你自己。”
佩妍苦笑:“我还有机会吗?”
孝然气恼:“怎么没有?你才二十四岁,还有往后几十年的人生。”她说着一只手轻轻放在佩妍的右腿上,道,“看,这条腿已经好了不是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孝然的话似乎戳中了佩妍心里某处柔软,她终于点点头,然后弯动嘴角,慢慢地笑出来。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店员将孝然的拿铁也端上来,孝然低头喝了一口。
她皱了下眉,太甜了。
佩妍说:“随便改变口味,不好吧?”她说着将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喝掉,抬起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孝然。
她的眼睛很大,属于杏眼那种,只是之前过于憔悴,显得整个人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将她眼中那种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光芒也掩盖掉了。
而现在,她眼中分明有期待,闪烁着婉转而莹润的光。
那一刹,孝然隐约知道佩妍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段然?”
第三次。她还是问出来了。
这一回,孝然没有回避,她直视着她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说,“喜欢。”
佩妍淡淡地笑了:“真巧,我也是。”
孝然的眼睛定在她脸上,漆黑,平静。
有很长的时间,俩人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佩妍的声音再次响起,缓缓的,却又无比坚定。“孝然,你能不能把段然让给我?”
孝然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在心里跟她重复出同一句话。
一字不差。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喜欢段然,每个都要她让一让。
孝然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佩妍又说:“就当为了我这条腿。”
孝然闻言,脸色僵住,抿紧了唇。而佩妍咬着嘴唇,脸色比她还要白几分。
她心中不忍,张了张口,终归沉默。
四周很安静,听得见风声,雪声,秒针在手腕处嗒嗒走动的声音。
良久,孝然问:“这是交易?”
佩妍忽然微笑,她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为你舍弃这条腿的时候,我们之间没有段然。”她望着孝然,笑的怪怪的,“这是真心。”
孝然没有说话,她侧过头望着外面的雪,无声地缓慢地覆盖整个世界。
话说到这里,她不知有心还是无心。
她对佩妍毫无芥蒂,毫无防备,她顺着她的话,一步一步,慢慢就到了这里,好像一切都在不经意间。
她却在这不经意间,丢了段然。
雪,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