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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初,农历冬月。
天空飘散着绒白的小雪,省城市郊本应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车辆拥堵成一条长龙,弯弯曲曲的别扭着在道路两头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大盖帽的交警让厚棉衣裹的像个棕黑的烤地瓜,指挥疏通前方因修路而堵截变窄的道路。
一辆出租车贴靠在轻轨大桥的基柱下,驾驶席的位置空着,车后座乘客盯着前方明显离到达遥遥无期的目的地和跳字儿的计价器,一脸苦大仇深。片刻后路旁肯德基的门推开,出租车司机边往车子方向小跑边提裤腰带,坐进去时顺带往前望了两眼,道:“好家伙!这给堵的,大号都上完了,楞没动地儿。”
他按了计价器的暂停键,对后视镜中的乘客说:“老弟,咱都熄火吧,我费油你费钱。”
“谢谢你啊师傅。”乘客努力使语气缓和,奈何效果不大,搂着包唉声叹气,“急死了,我去火车站接孩子啊!我闺女都快下火车,我还没到!”
司机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急也没得用,先给孩子去个电话知会一声,回家可别打车了,坐轻轨吧啊,人多就多点儿,最起码它不用等灯什么的。”
乘客着急的说:“我不急个屁啊!”
旁边并排紧挨着停的一辆黑色车子里传出暴怒的骂声:“干你娘个蛋!他妈能不能走了!排队等死吗!”
司机和乘客顿时被吼声震惊了,彼此对望一眼,接着见那车的车窗缓缓向下打开,一个男人伸出头向外看,表情极度狰狞暴躁,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司机也摇下车窗,笑道:“老哥,甭急,急也白扯,且等吧,交警都来了,估计用不上多长时间。”说着递过去一支烟,拿出打火机要帮着点燃。
男人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表情仍不太好,接了烟叼在嘴里,探头过去点火,吁气道:“操,这破路瞎他妈修,妈了个八的狗屁市长,想贪这点儿钱想疯了。”
司机撇嘴道:“现在世道黑啊,这么整下去没好,你瞅瞅本来好好的路,换一届领导就得抠了重修至少三次,全城有一个地方不堵车的?我估计也就是政府领导从单位到家门口那条路。”
后座的乘客接了话茬,骂道:“狗东西,全该拖出去枪毙。”
司机回头笑了笑,问:“这着急接孩子回家的,老哥你嘛去啊?”
男人道:“我也接孩子,我儿子给打电话说马上到零公里了。”
司机了然,怪不得急得骂人,也是个接自家孩子的,现在的孩子,挨家挨户的全是宝,唉……
这时,男人话音刚落,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掐住他手里的半支烟拿走了,前面交警疏通开堵在十字路口处的大车小车,长龙开始向前缓慢移动,于是男人和司机同时对对方一摆手,示意不聊了各自关了车窗轰油门。
车子里,张杨吸完那半支烟,捻灭烟头道:“你少抽点儿吧啊,儿子刚才发短信,他和他对象到零公里了,问咱们现在走到哪儿。”
“啥?都到了?”韩耀原本就想儿子想得恨不得飞过去,再一听张容已经在省城了,心里一股火窜上来,哐哐哐一通按喇叭,火急火燎的挪到十字路口,无视交警的手势直接调车头,还撞飞了个路障,哄哄的朝城郊赶去。
零公里路口,道旁长长一排拉线赚钱的长途出租车中间停了一辆suv,前车门敞开着,张容严严实实的裹在羽绒服和围巾里,两手往袖口里一拢,缩着脖颈露出两只眼睛,不断伸出脑袋盯着交叉道驶过的车辆,生怕坐在车内隔着挡风玻璃看不清楚似的。
驾驶席上还坐着个人,头发让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微乱,不过那人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往保温壶盖里倒热茶,让张容用手捧着暖和暖和。
日上正午,迈巴赫风驰电掣的朝他们驶来,轰轰的骤然往suv边上一靠。张容赶紧跑去开车门,里面的人还没下车就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张容乐得喊:“爸!咋这么长时间,堵车堵这么严重?”
张杨拍拍张容的肩背,上下端详儿子,看着一切都挺好的,高兴的很,对从suv上下来的人道:“来了,展旭,一路挺辛苦的,今年不用闹心请假了,你自个儿说了算。”
叫做展旭的男人高大严肃,看起来没比张杨岁数小多少,走上前和张杨握手,道:“不辛苦,一道挺顺利,你们都挺好的?”
张杨道:“挺好挺好。”
展旭点头,看向韩耀。韩耀揽着儿子的肩膀,把他家孩子扯进副驾驶,哐当一声关上车门。
张杨有些尴尬,抱歉的朝展旭笑了笑,展旭含笑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车子里,张容不悦道:“爸,你干嘛啊你。”
韩耀冷硬着一张脸,道:“不干嘛,烦他。”
张容虽然早已经料想到他爹会是这幅嘴脸,但是在旁边眼看着还是生气,蹙眉叹气,从另一侧车门下去,对展旭低声说:“叔,你别往心里去,我爸今天因为堵车太闹心了,不是冲你。”
展旭面对张容,笑得温和,以口型说:没事,进车里去吧,冷。
展旭就是张杨口中所说的张容的对象,是个很好的男人,在警局刑警队工作,当队长,今年升了副局。俩人在张容工作的城市相识相爱,平平常常的过着日子,是个幸福的家庭。张杨和韩耀在早时已经和展旭见过面了,经过了一些事之后也同意他们俩在一起。张容如今也是有家有业的好青年了,不过俩人在一块儿这么久,今年还是展旭第一次到张容的家里过春节,以前过年由于工作的关系没余富的时间,所以算起来,这也是展旭第一次到省城,这个张容生长的城市。
之所以张杨当时同意他们的关系,找对象这种事儿凭得是缘分,他和张容有这份缘,俩人那么巧的就住楼上楼下,整巴整巴最后就走到了一起。张杨在这件事上考虑了许多,方方面面结合起来打算都错不了,他也不在意男女,因为他自身最明白感情这东西来了,不管多大的障碍都挡不住,哪怕是性别。再者张容要是娶媳妇儿回家,他们这样的家庭,哪个女孩能接受呢。
不过,虽然张杨瞧着这个人很满意,踏实顾家,觉得张容和他成家不亏还有赚,但是韩耀不寻思这些,说啥就是觉得不行,怎么看展旭怎么烦人。自从韩先生见到他儿子的爱人之后,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一件事就变成了给张容在那个小区买了那间房,好死不死的怎么就他妈的让儿子认识他了!
要说厌恶展旭的理由,韩耀能找出很多,比如:他觉得展旭比张容年龄大太多,而且在警局工作三天两头提枪上阵的这也不中,诸如此类大项小项一堆,这都是客观因素;从主观上来说――这是韩耀打死也不会放在嘴边承认的,为人父多少都会有的情绪――他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付出了那么多的爱,结果让别人白白领走了,无论儿子的对象是个什么人,韩耀都难以忍受。
要不怎么他一和展旭照面,态度就这差劲呢。他不忍心硬生生掰断儿子的感情,也无法昧着本心给展旭装笑脸。
韩耀叼着烟想,特么老子愿意看他一眼都算给他天大面子了。
到家后,张杨紧着扯住韩耀不让他脱鞋进屋,说:“走走走,买菜买酒去啊,今年年货还没办置,咱家啥也没有,晚上吃啥。”
于是一大只韩耀被推挤出门框,关门时张杨嘱咐:“张容,把客房收拾出来,给展旭住。”
张容忙不迭的点头应下,防盗门关合咯噔一声响,张容松了口气,对正环顾打量周围的展旭说:“叔,歇会儿吧。”
展旭笑道:“你家的房子真不错,你住哪间?”
“我家屋子舒服吧。”张容开心的笑起来,扬手一指,“我住阁楼。”
展旭道:“上去看看。”
小阁楼永远整洁的像张容每天睡在这儿似的,白墙壁,绿窗帘,单人床,毛地毯,书桌整整齐齐,抽屉和柜子里的东西从来没人乱动。
展旭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矮身坐在床铺上,宣软舒适的床垫子微微下陷,他摸摸棉被的布面,随手拉开床头柜抽屉,看里头零碎的小东西。
张容在他身边坐下,说:“没什么玩意儿,指甲刀,钥匙扣,旧手机……诶对!这个我给忘了!”
张容忽然想起了什么,往抽屉里侧伸手掏出一个铁盒,欢欢喜喜的给展旭递过去,“这是我爸送我的,你打开看。”
展旭掰开铁盒边缘,丝绸布料中间凹陷处,躺着一把银白色的老□□。
展旭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微有些惊异,道:“以前的警用枪,你爸哪儿给你掏动来的?”
张容仰着下巴尖,笑道:“一个警察是我爸朋友,给弄的,我爸跟局子里的特熟。我姜叔跟你一样,也是刑警,老帅了,当年抓逃犯还把鼻骨磕掉了一大截。”
张容说着来了劲儿,兴致勃勃的继续道:“我爸另一个朋友,我叫他李叔,他家闺女李嫣,我们俩从小玩儿到大。我考上大学之后,她也考了警察学院。后来焕超叔当局长了,把小胖嫣儿调去自个儿警局,想让她当内勤,但是胖嫣儿就想进刑警队,今年到底进去了。有一回我们吃饭,她说她为了抓毒贩子,在火车站装农村妇女,灰头土脸痴傻捏呆的,一蹲就是半个月。”
展旭将枪放回原处,握住张容的手,道:“所以你爸才不愿意你跟个混局子的处对象,因为你爸明白,当警察太危险。”
张容笑了笑,缓缓道:“我觉得,警察是最伟大的职业。”
展旭凑近他,问:“所以喜欢我的原因之一是我做刑警?”
张容故作矫揉的晃悠着脑袋,不答话,展旭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俩人舒服的靠在一起半晌,然后张容下楼整理了客房的被褥。
展旭从腊月初始到正月十五都住在张容家,一家人上街买年货多了一个劳力帮忙拎东西搬箱子,小年的时候大清早韩耀领着张容去四条街,展旭陪在家的张杨规整阳台上堆放的年货,中午张杨去老金爷子家送年礼,韩耀觉得呆着没意思,勉为其难让展旭陪他下了几盘象棋。祈盘屯的奶奶家邮来了很多自制熏肉和干菜,展旭签收了摊开挂在晾衣架上。
今年春节没去祈盘屯,一家子在省城过大年,除夕早晨就给祈盘的亲戚们挨个打电话拜年,说好二月二之前回去一趟,从隔壁老吴家预订一口猪,到时候宰了好好热闹热闹。
春节每一天都高兴,每天都过得很快,眨眼大锅蒸馒头变成了煮饺子,紧接着又变成了煮汤圆,张容在家没住够,元宵节已经伴着烟花灯会到来了。
那天晚上一人吃了碗元宵,韩耀和张杨准备出去走百步,到河边堤坝上溜达溜达,收拾好碗筷后问:“你们俩去不去?”
张容和展旭坐在餐桌边,挨着看一本墨绿色的旧相册,张容兴致勃勃的,不歇气儿的讲着:“这是我爸第一次上台演出,这张是我舅舅,在家具店门前,你看跟民工似的,他非说那时候就流行这衣服。这是顾叔,你看年轻时候多好看,现在谢顶了不中看了,他还给我爸画过一张素描,等会儿我找出来给你看,=。这张是……我也不认识他们,反正是我爸的朋友,现在在北京,这个,噗!这是我爸在炕上睡觉,满身全是鸡崽儿,哈哈哈哈!”
展旭朝他们摇了摇头,张杨于是跟韩耀说了声,俩人进屋去穿大衣。
那本相册原本放在张杨和韩耀的卧室里,在衣柜顶上有两个皮套扎捆的老皮箱,里头放的都是有年头没用过的东西,不知道张容发现之后个臭崽子怎么倒动出来的。此时箱盖大敞着,被张容翻的乱糟糟一片,也没顾得收拾就兴冲冲跑去给展旭看,烂摊子留给进屋换衣服的张杨。
张杨叨叨咕咕的骂张容祸害人,边踩着床铺仰着头整理边拿出里头的东西挨个看都是些啥玩意儿。
这个箱子太久没开过,搬家之后堆在上面,日子一长便忘在脑后,真好趁着今天弄出来,张杨决定顺便整理整理。
他挨样儿往外拿,凑在眼前看一看再扔到床上,发现有给新新的没做完的母鸡布偶,针线和棉花塞在母鸡肚子里,下面压了一盒旧拼图,盒面图案已经泛黄褪色了,旁边有一台老式珠江相机,这是他们家以前淘汰了的,因为那是秦韶送的礼物,张杨舍不得扔所以留下的;给相机垫底儿的还有一个花床单裁剪成的布包。
张杨疑惑的摸那个布包,咕哝:“这是什么玩意儿。”
韩耀站在门边等他,见他迟迟不出来,于是脱了鞋进屋,入眼一片狼藉,张杨踩着凳子满脸疑惑的捧着个布包。
韩耀无奈道:“打开看看,没什么用就扔了,多少年的玩意儿你还藏着掖着,属耗子的你是。”
张杨翻了他一眼,懒得答话,掀开布角捏着往下一抖,里面的事物散落开来,是一件墨蓝色的羊绒大衣。
张杨歪着头上下端详这衣服,是柔软的羊绒料子,垫肩收腰,是八十年代的老款式,衣服还跟新的一样平整干净。
韩耀先记起来,上前拽着衣角揉了揉,嗤了声道:“给你买回来,你一次也没穿,留着放柜里他妈成絮窝了。”
张杨也回忆到了,道:“我当时不是舍不得么,那时候啥好衣衫能穿出干净利索样。这件衣服都买了多少年了,我早都忘脑后去了,好像还是你头一次出差回来给我带的。”说着跳下凳子,展臂一抖衣襟穿上身试了试,两手拢着前襟,左右转身,低头来回看。
韩耀退后两步端详,道:“成啊,现在也挺合适,稍微有点儿瘦,不碍事。就这么好的料,搁商场怎么着也得三四千下不来,还不定是真的还是掺假的,那时候的东西多纯,现在都没地方买。”
张杨的脸颊在羊绒领口摩挲,柔软熨帖,觉得很暖,他问韩耀:“好看么?不磕碜吧?”
韩耀道:“不磕碜。”
于是张杨索性不脱了,心说现在不就流行复古么,就这么穿着出去走百步。
街道两侧的花灯明亮,灯火暖意入心,路边的蜡烛沿着积雪延伸,烛火摇曳,送灯的老百姓在路口烧纸,纸灰与爆竹碎屑混杂,烟火缭绕。
俩人漫无目的的随着人群信步的走,慢悠悠的晃荡,骤然间,绚烂烟火直冲云霄,在头顶天空炸开散落,刺眼夺目。
韩耀抬臂指向上空,道:“看!”
张杨仰着头,满眼全是星光般点点零零的碎光,漫天铺满了如同闪烁的雨滴降落。俩人站在柳树下,看完附近的集团放庆年礼炮,然后继续沿着路走过大桥。
河滨路的人最多,冰封的河面特意开凿出一片,很多人蹲在台阶边往水中放河灯,灯火映照着柔黑的河水,碎光摇曳凛动,另一侧的街道车水马龙,琳琅繁华,霓虹璀璨。元宵节晚会还没开始,橱窗边的屏幕在重播春节晚会,毛阿敏的歌声在夜风中挟裹着潮水的味道飘荡。
不知沿河走了多远,韩耀忽然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那有个男人支着摊位在烤肉串,热壶中煮着热奶茶,不少人冷了累了,靠在临河的露天座椅里休息,喝茶吃夜宵,那一小块地方凛冬里显得热火朝天,暖融融仿佛化了积雪。
韩耀道:“就在这个地方。”
张杨疑惑的看韩耀:“这个地方怎么?”
“是咱俩结婚的地方呗。”韩耀低声对他道。
张杨微怔,想起来了,别过头去笑,继而说:“走啊,哥们儿,过去喝一杯。”
“行啊,喝一杯。”韩耀也笑,话语间,凝结的白色雾气消逝。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张杨道:“诶,你这儿又出来一根儿,就这儿。”
韩耀忙道:“是么?赶紧给我弄下去,忒显老了这。这玩意儿一根长出来就他妈连片,快快快……”
张杨柔黑的头发在风中吹拂起来,手轻按韩耀的肩,从他的鬓角处挑出白头发扯掉。
韩耀的肩膀依然宽阔,背脊坚稳可靠,张杨松开手指,白发在北风中卷向别处。
然后韩耀从张杨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叼在唇间,微微抬起下颌舒气,听张杨在他耳畔跟着店铺的音响哼哼歌曲。
“你是我脚下一条河,涤荡着多少苦涩,你是我嘴边……”
你是我嘴边一首歌,唱尽所有悲欢离合。
你是我枕边一场梦,梦醒时天就亮了。
你是我生命中一盏灯,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幸福,是风霜雨雪都经过,再把阳光收获。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颠簸,双手依然紧握。
两人肩和肩挨靠着,迎着喧嚣风尘慢慢的走,背后是逐渐延伸的过往的路,还有河畔的万家灯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