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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冬至夜,雪积盈尺。

    出租车停在堤坝边,后车门打开,司机对着灯光照了照钱,看向窗外。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和滚轮痕迹,那客人临堤而立,剪裁得体的灰黑色风衣肩头,已经附上了雪花。

    今冬格外冷,罕见大雪。司机摇下车窗,吃了几粒雪花,声音似乎被寒风打散,“小伙子,这里是堤坝哎,你是不是下错地方了?”

    客人不理,过了会儿,司机还是好心提醒:“待会儿你叫不到出租车的,你要再不走,我可走了啊?”

    那人像根木桩,司机摇上车窗,随手擦了下挡风玻璃,又等了会儿,家里来电话,说等他回来下汤圆,司机又看了眼外头,嘟嚷一声,掉头驶离了。

    河水平静无波,破旧的运输船快被积雪淹没,路灯的光死气沉沉,像被风雪打蔫了。

    待满头白霜,那人才动作。

    脱下风衣,用力一抛,河水终于被惊动。他卯足劲,摔下行李箱,又甩了西装,投了领带,钱包手机“噗通”落下,最后他解下手表一抛,再也听不见半分声音。

    他扶着护栏,手上通红,似欲摧天毁地,脸上戾气难掩。

    过一夜,风静雪止,他已如死水,平静立于堤边。

    《生途》/金丙著/2015年12月31日

    第一章

    六月,将将日落,厢车停在马路牙子上,接电线,搭舞台,聚光灯骤亮,塑料凳放了十排,背景布“哗啦”展开,话筒“喂喂”两声。

    附近居民围拢过来,没坐就站。正逢修路,前后封道,车辆只能在一侧开,那侧的过路司机们也停下车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晚饭后最多的就是时间。

    中年女人站上舞台,握着话筒,笑靥如花,声音往外扩。

    “我们百花爱艺术团已经走过了十八省,为十八省的老百姓们送上无数的免费歌舞节目,今天呢,我们第一次来到贵宝地,也想为各位大哥大姐们,送上我们精心排练的歌舞……”

    舞台后就是车厢,一帘之隔,里面灯光昏暗。

    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问边上的小姑娘:“焱焱,我这身裙子怎么样?”

    周焱刚擤了鼻涕,人中的位置通红一片,辣疼辣疼的。她看了眼,说:“漂亮。”喉咙沙哑,别人也听不出真赞假赞。

    对方高兴,跟她说悄悄话:“哎,你妈这开场白用了两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更新一下,还十八省呢,明明连长江对岸都没去过!”

    周焱提醒她:“该你出场了。”

    对方一听,外面已经在说:“接下来,有请我团的著名歌星严芳芳小姐为大家演唱一曲《春天里》!”

    严芳芳清了清嗓子,掀帘子去工作了。

    帘子再次掀开,《春天里》的音乐已经响起,周焱小心翼翼折起报纸,推推平,夹进书本里,喉咙痒,又咳嗽起来。

    “你离芳芳远点,感冒要是传给她,她还怎么唱歌!”周母瞟了眼书本,又说,“大晚上的看什么书,出去给你吴叔打个下手。”

    周焱阖上书本钻出车,背后的话还没完。“养你这么多年就知道吃吃睡睡,读什么破书,钱赚不了一个,有屁用……”

    天边还有一抹苟延残喘的光,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噬了。

    周焱一出来,周围就响起了几声口哨,她坐到吴叔边上看他摆弄音响,吴叔抽空说了句:“不用你帮忙,回去睡一会儿,感冒药买了吗?”

    “还没。”

    “趁现在去买个药,晚了药店关门了。”

    “不用吃药。”

    “别是有热度,发烧就不好了,你小孩子别不把感冒当回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舞台上的人唱完了《春天里》,又换了首热门的网络歌曲。

    两曲唱罢,进入正题,周焱看准时机,拎了个塑料袋上台,底下又是几声口哨响,塑料袋被人接下,她马上坐回吴叔边上,还能看见几个站着的小伙子冲她指指点点,挤眉弄眼。

    台上的女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盒,“……就是这种内裤,吸汗,去异味,穿一天,保证还能让你感觉干净清爽,这种内裤是我们独家代理的!无论男女,咱们都应该关注自己私密处的健康是不是!”

    底下一些人起哄,一些人没好意思听,等台上的人说免费派送,大家又一哄而上,天女散花七八盒,你争我抢。

    又演唱一轮,气氛热烈,周焱又拎了一袋文胸上台,边上的女人没让她走,拉着她的胳膊冲下面说:“……不要不信,你们看她,年纪小小,就是穿了这款文胸,无论大小还是形状,这款文胸都能将你塑造成性感女神!”

    周焱气急,拧了她一把,挣脱出来就走。几个小伙子蹿过来问她名字,要她电话,周焱充耳不闻,躲回车厢,那些人笑笑闹闹,没个正经。

    几轮下来,有的人抢得太多,拿都没手拿,没抢到的人可以到舞台边上买,九点收工,赚了小几百。

    周焱闷声不吭地收凳子,严芳芳过来逗她:“诶,生气啦?脸皮怎么这么薄,你胸比我大,广告效应懂不懂。”

    周焱撇嘴:“行了,不要让我一个人干。”

    “你是小老板,粗活留给我干就成了!”

    两人一边打嘴仗,一边搬搬抬抬,回到小旅馆已经十点,吴叔睡车上,三个女人一间房。

    黑暗中,咳嗽声断断续续,另外两个人翻来覆去没法睡,周焱闷进被子里憋住气,隐约看见被单边沿有几团黑色的痕迹,也不知沾上的是什么,她忍了忍,闭眼强迫催眠,第二天醒来,脑袋愈发昏昏沉沉。

    一早,周母买了几个苹果,带上周焱,说去看个亲戚。

    周焱问:“什么亲戚?”

    周母说:“远的没边的亲戚,你小时候也来过这儿喝喜酒,当时见过。”

    “不记得了。”周焱扎了个马尾,问,“这么多年了,还能联系上?”

    “昨天演出的时候他也在,拿走了好几盒短裤胸罩呢,给谁穿啊,还不是贪小便宜,请我们中午过去吃饭,不吃白不吃。”又提醒周焱,“对了,记得叫他舅公。”

    七拐八拐,好半天才找到舅公家。

    两层楼的土房子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热情道:“还怕你们找不到呢,这么多年没来,都不认识了吧!”

    周母笑道:“还说呢,十几年前哪有那些小区啊马路啊,镇上变化真大。”

    “那是啊!哎哟,这是小妞妞吧!”舅公打量周焱,“变化能不大嘛,小妞妞那个时候才三四岁呢,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了!”

    周焱礼貌道:“舅公好。”

    “哎,好好!来,快进屋里,还差两个菜!”

    周母边走边问:“还一个人住呐?”

    “不是,老三住我这儿呢,前两年回来的,正好跟我搭个伴。”怕人不记得,又提示了下,“就是我的一个表外甥,排行老三的。小妞妞那个时候还叫他三哥哥呢,记不记得?”

    周焱笑笑:“不记得了。”

    “他在家呢,见到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伙子拎着两袋东西从土房子里走了出来,舅公指着他:“哎,这就是你三哥哥!你去哪儿啊,吃饭了!”后一句是冲他表外甥问的。

    对方手里抓了两个馒头正吃着,话也不说,招手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走了。

    舅公丢了脸,没好气道:“这混小子,大三十了连点规矩都没有!”

    周母笑道:“还小还小。”

    菜色简单,也是用了心的,舅公还让他们母女俩喝几杯,周焱用筷子蘸了一滴白酒尝了尝味,舅公笑道:“小妞妞还跟小时候一样,大人逗她喝酒,她就用筷子蘸来吃。”又一叹,“难为你了,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妞妞她爸走的时候怎么也不通知我们这些亲戚!”

    周母喝了口酒,烧得喉咙痛,“联系方式都弄丢了,当时又急。”

    “钱都还清了?”

    “还欠着一点,也快了。”

    “不容易啊,几十万呢!”

    周母放下酒杯:“所以啊,我想二子家不是也住这里嘛,当年家里条件好的时候,他欠了我们家八千来块,钱不多,但今时不同往日……”

    “我懂我懂。”舅公说,“二子家好几年前搬了,我帮你打听打听,可能要个两天,你什么时候走?”

    周母笑道:“不急,我打算在这里呆上两三个月,巡回演出嘛!”

    周焱一愣,接下来,食不知味。

    晚上换了一个地方演出,结束后一番搬搬抬抬,周焱折叠着背景布,见母亲在数钱,随意说了声:“八月底新生报到,我想早点回去做准备。”

    周母顾着数钱:“回哪去?房子早退租了。”

    周焱说:“那学费也要交了。”

    不知怎么就点炸了周母,周母瞪向她,提声道:“钱钱钱,成天就知道钱,养你养了二十年,吃我的喝我的,一分钱都没赚过,家里欠债几十万,让你工作就知道成天板着个脸装清高,读书有个屁用!还学费,屁都没有!”

    周焱摔了背景布:“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了!”

    “今年让我回学校!”

    “狗屁学校,人家学校还要你!”

    吴叔和芳芳一边拉一个,周焱甩开芳芳的手,说:“这两年我没给你赚钱?我没帮着还债?”

    周母说:“你赚什么钱了?出主意的是我,出力的是芳芳和老吴,你就成天装大小姐!”

    周焱气红了眼:“那你绑着我干什么!”

    “省得你出去花我的钱!”

    “我要自己找工作你不让!”

    “你被人卖了还自己数钱,还找工作?我谢天谢地了!”

    周焱偏头不看她,忍了忍,说:“我开学就走。”

    周母不吭声,进了车里,转眼出来,手上拿着周焱的书包,往地上一扔说:“要走现在走,屁点用都没有,生了你个赔钱货,还要我掏钱供你读大学!有本事自己赚学费,别拿我半毛钱,你去哪儿我都不管你!滚!”

    周焱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她还有理智,不走偏僻小巷,顺着路灯,往大路行。初夏风凉,吹得她脑仁疼,再抬眼的时候,眼前是条河,她站在堤坝上。

    附近游泳馆闭门,家长和孩子鱼贯而出,吵吵闹闹,等喧嚣渐止,周焱已经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河边停着的那艘破船跟她一样可怜,老旧,锈迹斑斑,窗户也破烂了,不知道被船主遗弃了多少年。

    周焱擦了擦眼睛,有点撑不住,她鬼使神差地顺着阶梯走下堤坝,到了下面,仰头看了看这艘大大的运输船,她抓住生锈的梯子,慢慢爬了上去。

    门一推就开,里面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岸上灯光昏暗,照得里面也不清不楚。

    周焱看到临窗一张床,再也撑不住,倒了上去。

    这一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

    一个人沿路行来,熟门熟路下了堤坝,收錨,顺着梯子上了船,收梯,直接进了驾驶舱。

    河上,运输船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