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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开了灯,灰尘、家具,还有那个姑娘抱着个书包,俏生生站在船舱中央的身影,全都一览无遗。
李政拿了个热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了半杯水,一口喝完,看了她几眼,把杯撂灶台上,干脆进了厕所。
周焱稍稍松了口气,往床沿一坐,仰头看了眼天花板。
天花板真的低,厨房那边高一点,刚才那人喝水时是站直的。
门槛是一阶朝下的台阶,往里一长条,左边厨房,右边厕所,再进去就是周焱昨晚睡觉的地方,左边墙角立着一个衣柜,右边是床和破窗户,左右两墙还开了两扇门,此刻都关着。
周焱扒床坐了会儿,才起身,往边上的门洞里张望了一下。
里面还有一间卧室,面积更大一点,天花板也立的高,墙边多了一个长条形的书桌,两间卧室之间没有门相隔。
整个船舱灰扑扑的,边角还有蜘蛛网,没什么家具摆设,空落落的,不像有人住。
李政三分钟冲完澡,出来的时候拿着块毛巾擦头,看见那姑娘还抱着书包站那儿,他扫了眼对方的脚,位置挪过六七公分。
李政懒得跟这小丫头废话,说:“先睡着。”
他把毛巾扔灶台上,直接跨出门。
周焱没办法,赶紧说了句:“我一天没吃东西。”
李政顿住脚,回头看她。
周焱说:“我昨天出门忘了带钱。”
“自己煮。”
脚步声往后面去,驾驶舱在那儿。
周焱放下书包,关上门,立刻找吃的。
火腿腊肉她不动,地上一堆蔬菜她也不动,翻遍整间小厨房,找到十来包挂面。没有多余的碗筷勺子,统统只有独件,这会儿正跟锅子一起躺在水池里。
周焱涮洗干净,顺便把搪瓷杯洗了,等挂面煮开的功夫,她泡了一杯盐开水,皱眉硬灌了下去。
清汤挂面难入口,她饿过头,吃了几筷子就饱了,休息了两分钟,继续吃完。
十二点半,她打开门,往外面望一眼,也不敢随便走向驾驶舱。仔细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她关上门,插上梢,进了卫生间。
麻雀虽小,东西倒全,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小浴缸。周焱没毛巾没牙刷,挤了牙膏在食指上,刷了几下,洗了把脸。
里面没吹风机,她回卧室把角落里的小台扇拿进了卫生间,牛仔短裤不能洗,否则干不了,她洗了t恤内裤,冲了澡,把t恤当毛巾用,再洗一遍,然后对着小台扇吹。
她紧张地心口直跳,幸而船一直在行驶中,真停下了,她也来得及趁对方回来之前套上湿衣服躲进卧室。
周焱这样给自己打气,万幸一切顺利。
***
万物皆安,河上只有一艘船还在行走。
李政叼着根烟,把着方向盘,眯眼看着河道。
电话接通了,那头的声音苍老又迷糊,似乎还没醒。
开着扩音,李政说:“老头子,昨天来你家串门的姑娘丢了,她妈不知道?”
“你说什么呢,几点了打电话?你怎么三更半夜开船,大白天干什么去了?”
“您管得真宽,先答了。”
“什么姑娘?……昨天?”
李政想了下,纠正:“是前天,一个老大妈,带着一个小姑娘。”
那头有点醒了:“小妞妞?”
“就是她。”
“她丢了?”
李政弹了下烟灰:“我这会儿赶时间,明天下西沪码头,通知她妈过来领人。”
“我没她妈电话啊!”
“……亲戚间也不留个电话?”
“哎呀别提了,也不知道写错了哪个号码,今天还想给她打电话呢,结果打错了。只能等她回来找我!”
李政懒管闲事,见状也不再费口舌。刚要挂电话,那边及时喊住:“哎对了,你是不是拿错我东西了?”
又听他唠叨半天,李政才能挂断。
没多久,又有电话进来,是西沪码头那边的老板,知道李政日夜颠倒,掐着时间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
通话结束,手机显示电量快耗尽,李政把机子扔一边,任它自生自灭,耳根清净不少。
***
周焱没敢久睡,她设了一个闹钟,五点准时叫她,睁眼的时候,看见天边一道浅红色,像是一条河。
她抬起手,触摸窗户。
摸了个空,指尖是湿润的气息,底下是尖锐的玻璃,她兀自沉浸在轻飘飘的风中,也许一着不慎,会被玻璃割出血来。
她在想什么呢?
周焱又闭眼躺了几分钟,爬起来,洗漱一番,又喝了一大杯盐开水,才打开门梢,静坐床沿。
李政推开门,就见周焱抱着书包站在那里。
六点多,天已经亮透,他走到灶边准备倒水,扫了眼,搪瓷杯似乎变干净了。
他喝完水,拿起搁在灶头的毛巾,进了厕所。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再出来,那姑娘已经自动自觉地走到了甲板上,还替他关上了门。
李政连挂面也懒得煮,直接躺上了床。
***
周焱给于芳芳打了一个电话。
周焱说:“你来接我回去。”
那边好像捂着话筒:“小老板娘,你想我让我被炒啊?”
“你是台柱子,我妈不会炒你。”
于芳芳笑了声,说:“你妈那凶样,昨天把我跟吴叔的手机都缴了。”
“想个办法。”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办个银行|卡,打个钱多方便。”
周焱酝酿了一下:“你就不能跟我妈说说……”
她话没说完,那边的电话显然被人抢了。
“说什么?”
语气平淡,跟昨天一样。
周焱叫了声:“妈。”
“怎么又打电话?”
“你来接我吧。”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
周焱坐在甲板中央,搓了搓小腿,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求了人才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不用跟我装可怜,你不是挺横的?”
“妈!”
“我不可能去接你,汽油不要钱?耽误了演出不用吃不用喝了?你怎么跑那边就怎么回来。”
周焱大声:“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倒希望你是捡来的!”
周焱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瞪着河,不挂机也不说话,胳膊直打哆嗦。
那边同样无声,半晌,才说:“周焱。”
周焱听明白了,这语气不是平淡,而是毫无感情。
“你说要回学校,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开学前,你自己赚到学费生活费,我就让你回学校。”
周焱一张口,喉咙堵着,她清了下嗓子,说:“我没钱没身份证。”
“自己想办法。”
“……你不能这样。”
“你不按着我指的路走,你就自己走。你有骨气,本事大,那就别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钱是我给的,你的身份证是我给你办的,你衣服鞋子书包都是我的,你这手机也是。你有骨气,就把所有东西都换下来,别拿我一分一毫。”
周焱又抹了下眼睛:“……我哪错了?”
“……你没错,只是我不待见你。”
周焱不吭声,她把头埋进胳膊里,蹭了几下,复又抬头,嗓子眼堵得慌,她胡思乱想,要不要请个和尚道士回去,看看母亲是不是鬼上身,否则这两年,为什么这样对她。
那边又说:“我在这儿巡回演出到八月份,你赚够了学费,自己回来。”
周焱先她一步挂机。
她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船舱里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
***
李政下午起床,伸着懒腰开了门,听见那姑娘问他:“什么时候靠岸?”
李政说:“晚上。”
周焱点点头,看见他又下挂面吃,犹豫了一下,道:“吃午饭了啊。”
李政瞥了她一眼,在锅里留了几筷子,指指汤锅:“唔!”
周焱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进船舱,端起汤锅,用锅铲捞来吃。
一个吸溜吸溜吃得麻利,一个吭哧吭哧吃得费力。
周焱嚼着面,舔了下嘴唇,说:“三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政瞟了她一眼,说:“一个月。”
周焱又舔了下嘴唇:“三哥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李政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吸溜吃面。
周焱搅着锅子道:“一点车费就好,回去我就还给舅公。”
李政哼了声,似乎在嘲讽。
周焱脸热,低着头。
吃完了,李政跟大爷似的把碗扔水池里,眼看就要走出去,周焱赶紧道:“三哥哥!”
李政止步,手插|进口袋。
他穿着件宽松的运动中裤,浅褐色,泛白脱线,两只手再伸出来,翻出两个干干净净的口袋,左口袋还破了一个洞,洞口边都毛了。
李政说:“没钱。”
周焱显然不信。
李政踢了踢地上那堆蔬菜:“钱都在这儿。”
一个冬瓜,两个土豆,三个洋葱。
李政又加一句:“爱信不信啊,不借你我也不欠你的。”
说话,擦着她出了舱,去前面开船了。
***
傍晚时分,运输船抵达西沪码头。
数不尽的船只成排的靠在岸边,车辆来来往往,货物一箱一箱被吊卸来去,人潮涌动,东一声吆喝,西一声吆喝。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
李政跟人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递来的烟点上,大笑着话。
“你小子,今天说什么也要跟我喝两盅!让他们装货!”
李政笑着:“喝了酒还怎么开船。”
“明天再走!”
“耽误事儿!”
“耽误了什么我给你担着!”这人正说着,往李政身后望过去,“哟,这一阵子不见,有情况嗬,什么时候找的?”
李政回头,见那小丫头背着书包,在他后头站得笔直,他转回来,朝后撇了下头示意:“哪跟哪儿啊,顺路捎的!走走走,不是要喝两盅吗。”
周焱看着他走远。
码头人多,男人多,眼神直往她身上瞄,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焱走远了一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等。
等日落,等月亮,等满天繁星,等人潮远去。
一个男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晚饭吃了吗?”
周焱换了个地方。
那男人又过来:“小妹妹,是不是没地方去?跟哥哥去吃饭怎么样?哥哥家就住那边。”
周焱抱着书包极力奔跑,后面的男人追着她,她的腿像灌了铅,沉得直打颤,跑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男人才悻悻的走了。
周焱撞到了一个正捧着饭碗吃饭的孩子,孩子的碗落了地,一个女人跑来,指着周焱大声嚷嚷,说的是方言,她听不懂,想来也是骂人的话。
周焱连声道歉,声音出口,嘶哑发颤,不像她自己的。
她拖着两条腿再往码头走,哆嗦着摸出手机,打母亲电话,被挂断,打芳芳电话,被挂断,打吴叔电话,关机。
周焱藏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一直等一直等,入眼是黑色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墨色望不到边,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突然,远处有一个黑点。
黑点移动着,越来越近,走向码头,是船的方向。
周焱站了起来,双腿发麻,她向他跑去。
那人跳上了船,还差百来米,周焱喊:“三哥哥——”
那人回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眼。
还差一百米,那人进了驾驶舱,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五十米,船似乎在挪动,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十米,周焱整个人扑过去,摔在地上,她爬起来,追着船跑。
夜风中,她一声一声地喊:“三哥哥——”
“李政——”
“李政——”
“李政——”
船愈行愈远,最终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