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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码头,夜阑人静。
周焱抱着胳膊,站了十分钟,夏夜里,她遍体身寒。
她呼出口气,仿佛这样能让身体产生热量,这种热量凝聚在她双腿,拖动她离去。
***
西沪派出所,值班民警刚刚出警回来,一个小年轻说:“现在老年人倚老卖老,打不得骂不得,连劝也劝不得,手还没碰他,他就开始嚷嚷警察打人,这种气您还让我憋着!”
中年民警笑道:“你要是在这里再呆上半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五彩斑斓,千变万化。”
“什么?”
中年民警说:“每天受的气全都不打重!”
小年轻好笑地“嘁”了声,中年民警道:“嘿,你还别不信,就刚刚那老头,三更半夜往阳台外面泼水泼到了人,反而倒打一耙的这种事儿,你以为多稀罕?你有本事多留一年,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稀罕!”
小年轻给对方倒了杯水,打趣道:“您这是舍不得我呢?”
“你才看出来呀?”中年人喝了一口,指着他说,“基层派出所呆久了是不行,什么脾气棱角都磨没了,你有能耐,还是往上爬得好。什么时候走来着?”
“下个……”小年轻刚说了两个字,突然顿住了,看着大门口问,“你有什么事?”
中年民警回头,只见大门口突然多出了一个穿着t恤短裤,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说:“我……迷路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一个词——what?!
***
小年轻拿了个纸杯,给那小姑娘倒了杯热水,小姑娘接住,说:“谢谢。”
“没事儿。”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你叫周……”
“周焱。”周焱重复了一遍。
“哦,周焱,我姓王……你确定不用我们联络你的家人?”
周焱摇摇头:“让我在这里呆一晚就行。”
“可以是可以,不过吧……”
“麟生!”那中年民警打断他的话,叫他过去。
王麟生跟周焱说:“你等会儿啊。”去了中年民警跟前,问,“怎么了?”
中年民警看了周焱一眼,把王麟生拉到一边,低语道:“那姑娘,要么就是离家出走了,可是问她拿身份证,又说没有,这种情况,多半是出来骗的。”
“您说什么呢。”
“别不信,你当骗子就不会骗警察?现在的骗子主意多的去,胆子大的很,尤其是这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容易让人轻信,别让我说准了,待会儿就会向你借钱,我给你打个预防针!”
王麟生朝周焱看去,对方抱着书包,拿着一个充电器,问他:“我能充会儿电吗?”
“哦,可以,沙发边上有插座。”王麟生指了指,拍拍身边的老前辈,朝周焱走去。
王麟生又问了她几句,见对方没什么精神回答,他抱出一条毯子,让她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周焱松下紧绷的神经,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额头洁白圆润,显得眼窝深,嘴巴小巧却丰润,脸像剥壳荔枝,清秀可爱,确实容易让人轻信。
王麟生把沙发这头的日光灯关了,再把冷气温度调高一点,这才悄声回到座位上。
一晃一夜。
手机闹钟没关,五点钟就叫醒,周焱恍恍惚惚醒来,没留神把书包踢到了地上。
王麟生捡起书包递给她:“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周焱胡乱点头,嘴上却说:“不用了。”
她关了闹钟,拔了充电器,书包里的书都乱了,拉链不好拉,周焱把书本拿出来理了理。
王麟生随手拿起一本看了看,问:“你还在念书啊,大几了?”
周焱动作顿了下,说:“下学期大三了。”
“我还以为你更小点儿呢,原来都快大三了。”他随手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张报纸,“咦?”
弯腰捡起,拿在手上,才发现这张报纸岁月悠久,纸张发软,字体有点模糊掉色,可能因为长期夹在书里,所以又特别平整。
王麟生扫了眼面朝上的内容,突然又“咦”了一声,还想再看,报纸就被抽走了。
周焱把报纸小心夹回书里,背上书包,说:“王警官,谢谢你。”
“你这就走了?”
周焱点头,昨晚来的路上,她原本还想能不能跟警察借点路费,这个念头在中年民警那番刻意压低却又不低的声音出来后,就被她打消了。
周焱发现到昨天为止,她所擅所长的只有“借钱”二字,母亲的话像一颗颗钉子一样敲进了她心头,生疼,深刻,在看见那艘船毫不犹豫的离去之后,又血流不止。
她漫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想老鼠肉和羊肉的差别,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
经过昨天的码头,周焱不自觉地又望去一眼,大清早,天刚亮,那里已经人头攒动,几个人大喊大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她无关,周焱继续向前。
这个时间只有早餐店开门,周焱走完一条街,踟蹰一会儿,选定一家店进去。
她从前性格内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两年跟着母亲东奔西跑,从城市辗转乡镇,性子被磨砺了不少,甚至跟两年前的她已经天差地别。
周焱觑了个空,问老板:“请问,你们店里招人吗?”
老板双手擦了擦围裙,上下打量她:“你要找工作?多大了?”
周焱笑答:“二十!”
“我们是要招个小工……你身份证带了吗?是本地人吗?以前做过没有?”
周焱道:“我外地来的,身份证丢了。”
周焱应聘失败,早餐店老板担心她外地人不稳定,没身份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满十八周岁。
周焱有了第一次的尝试,接下来胆子更大,但工作不好找,十家有十家不招人,她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得到。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贴着招聘启示的服装店开了门,又因为她没有身份证,将她拒之门外。
周焱说不出的心灰,捏着手机,克制住打电话的冲动。
走走停停,最后她停在了一处杂草丛生的路边。
***
船上。
李政出了驾驶舱,回去洗了把脸,正准备睡觉,一通电话赶跑了他的瞌睡虫。
“哎哟李政啊,你到哪儿了啊?”
“怎么?”
“弄错了弄错了,昨天那帮小子喝了几瓶马尿才干活,把两边的货物弄岔了,你赶紧回来!”
李政皱眉:“等我睡醒了再说。”
“不行啊,哎呀我去,那边要是不准时收到货,我这可就完蛋了!李政,李哥,我叫你哥哥,你赶紧回来,回来我好好伺候你!”
对方求爷爷告奶奶,李政骂了句:“他妈的!”
撂下电话,李政冲回驾驶舱,把船调头,重走一遍来路,中间就休息了半个小时,一刻不停,终于赶在中午回到了西沪码头,一下船,心情都写在脸上。对方看见,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慌,只能勾着他的肩膀,好说歹说跟他道歉又道谢。
对方挥着手,烟灰乱飞,“走走走,昨晚没喝尽兴,今天中午正好!你看我容易嘛,怎么说我才是客人,结果得我给你陪笑,你说说有没有这个理?”
李政借对方的火点上一支烟,说:“行了行了,喝就免了,先弄点东西让我填填肚子。”
“想吃什么?来只野兔子怎么样?”
边说边走,经过码头附近的一个菜摊,李政脚步顿了下。
对方察觉,问:“怎么了?”
李政抽了一口烟,眼一眯,说:“没事,走!”
菜摊前人来人往,路人只带走一阵风而已。
今天东北面的一个菜摊格外热闹。
一个小伙子蹲下来,问:“这是什么菜啊?”
摊主答:“马齿苋。”
“怎么煮?”
“可以煮汤也可以凉拌。”
“多少钱?”
“三……四块一把。你买么?”
小伙子的朋友起哄:“问啊问啊!”
小伙子挠挠头,脸有点红:“我买,那个,能交个朋友么?”
周焱低下头,没说话,等了会儿,对方递来一张五块,周焱说:“有零的么?我没钱找。”
几个小伙子一齐掏口袋,凑出了四个硬币。
周焱接过钱,看着他们,心情像反射在硬币上的阳光一样灿烂。
过了一个小时,马齿苋卖完了,周焱又跑到了那处杂草丛生的路边,猫着腰摘野菜。
她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凉鞋,摘完一圈,凉鞋上早已沾满泥巴,脚趾头和脚背又脏兮兮的,手上还擦破了皮,左大腿外侧不知道擦到了哪里,多出一道划痕。
周焱回到码头附近的菜摊叫卖,划痕有点痒,她轻轻挠了挠,口渴了,她咬住白馒头,拧开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小半瓶。
她继续啃馒头,啃了一口,发现自己手指上的泥挂到了馒头皮上,她把皮撕开,拨了拨指头上的馒头屑,眼睛有点潮,她吸了吸鼻子,张大嘴再次咬住馒头,眼前的光线突然被挡住了,黑影压下来,将她整个人覆盖。
周焱缓缓抬头,看向蹲在她面前的那人。
那人淡淡地瞟她一眼,视线扫向地上,手一捞,把马齿苋抓成一捧,站起身,看着她,顿了下,才转身往前走。
走几步,回过头,又是一顿,回到周焱跟前,抓住她的细腕子,把她拽了起来,大步往前。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如昨日来时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