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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早早收了摊,边收拾摊子边询问何浅浅晚上要吃什么。
老爷子是独住惯了的,一年里也就逢年过节回乡下去住个几天,他原先是在附近租房住,后来何浅浅考上镇中心高中,老爷子拿出积蓄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三十平米的老房子,简单隔成了两室一厅,何浅浅在那里度过了三年高中生涯。待得何浅浅高中毕业,老爷子又将那买来的房子租了出去,自己重新改在寺庙附近租房住。
何浅浅这十年来每年都有定期往老爷子账户打款的习惯,想着老爷子能悠闲安稳的过个闲人,但老爷子说自己不缺钱,只是不想闲着,一闲下来就觉得自己老无所用。
何浅浅陪着老爷子将工具搬到与寺庙一巷之隔的租房,顺便快手快脚给老爷子收拾了一番屋子,老爷子坐在摇椅上喝一口茶看一眼忙碌的何浅浅,眉眼乐开了花。
他是人老心不老,越老越人精,这次何浅浅回来,他明显看出何浅浅清瘦了不少,且绝口不提葛向西,何况每年的清明她是必定回乡的,今年却是没有回,且这大半年打给他的电话很少。
老爷子心里清楚,定是与向西的婚姻出了问题,他原也没看好过这段婚姻,能撑过十年已属难得。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说,他也就权当睁只眼闭只眼闭口不提,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最了解,外表看着柔弱清秀,内里却是自有韧劲,总不会轻易被打垮。
何况,他是人虽老,眼贼得很,那高高大大的年轻人走到他摊位前时,他就看出了其中的几分意思。
道阻且长,行将则至。
初心不改,方得始终。
他看人看了大半辈子,算卦算了大半辈子,唯独这一次,他是既笃信不疑,又喜不自胜。
何浅浅一边洗手一边道:“爷爷,小弟大婚,你这个大家长可不得出面,就歇几天吧,待会随我回去。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多好。”
老爷子闻言,疑道:“小宝的婚事不都安排好了吗?还有什么好操心的?你爸早上路过时,特意跟我说了一声,家里喜棚都搭好了,厨子帮厨也都到位了,家里宴请乡邻的流水席明天开始,连开十天。”
何浅浅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惊叫起来:“流水席要接连吃上十天!?”那得要多少花费?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迎亲车队,葛向东友情赞助也就罢了。她可不能在婚礼的其他花销上,还要葛向东分担。葛向东是不缺钱,但她是万万不愿欠他太多的。总归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
老爷子见何浅浅惊讶不小的模样,亦是疑惑不解道:“我听你爸说,这都是你的主意,一切按照乡里最高规格办。葛家大哥早半个月前就派了人来沟通,出钱出力没有你爸妈什么事,全由葛家一手操办。”
何浅浅慢慢的回神,正是葛向东的行事作风,独断专行、乾纲独断,终是暗自叹息一声,亦只得无话可说。
正说着,何浅浅的手机响了,是何母打来询问行程的,一听何浅浅人已在镇子上,免不得抱怨:“死丫头,家里一堆的事,你人回来了也不赶紧往家赶,陪你爷爷能办成什么事?”接着说起正事,“刚你弟媳妇家那边打了电话来,说还有些事要商量着办,你赶紧的回家,对了,亲家大哥来了没有?你爸我是指望不上的,一辈子没撑起什么场面,总得有个男人在前面应承,亲家大哥来了的话,是最好不过的。”
说了正事,又是习惯的再抱怨一番:“死丫头,嫁到葛家十年,竟连你爸妈也瞒,幸好我长了心眼,跟来家里的那些人套话才了解到,亲家大哥生意做那么大,你也不回来透露半句,怎么的,怕一家子赖着你过活?即便赖着你,也是理所应得,不是家里供你读书,你能有今天?十里八乡的,有几个女孩子顺利读了高中还读大学的?不都是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供养家里小的?……”
何浅浅无意跟何母解释,只道:“好的,这就回来。”忽然就有些后悔,是真的不应该让葛向东掺和进去的,如果他见识了她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如向西一般的厌弃、鄙视?
老爷子想来也知道何母没什么好话,叹口气,对何浅浅道:“囡囡啊,该听的听,不想听的就当耳旁风,吹过就算了。”
何浅浅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爷爷,你跟我一起回吧。”
老爷子一挥手,执意道:“不了,家里的事你妈应承惯了的,横竖没我什么事,就不回去添乱了。”
因何母催得急,何浅浅只得作罢:“那我先回去了。”临走,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钱,悄悄放在桌上。
人走到门槛边,听到爷爷喃喃的叹息声:“孩子,爷爷知道你心里苦,从小到大,总归是委屈你了。”
何浅浅鼻子一酸,眼眶一红,抬腿跑了出去。
少时寒冬腊月她蹲在河边洗一家子的衣服,不小心将弟弟的衣服掉进了河里,何母甩给她两个巴掌,说她是故意的,不找回衣服就不要回家。
她蹲在河边,用树枝去捞那沉入河底的衣服,衣服太远,她的手臂太短,她使力去够,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栽进河水深处。河水那样深,那样冷,她怕极了,拼命在水里扑腾,就那样,在行将灭顶的窒息里,她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游泳。
爷爷找过来时,她拿着弟弟的衣服,湿淋淋的蹲在岸边发抖。
她透过模糊的视线依稀看到爷爷铁青脸色跑过来,她牙齿打颤,颤抖着手臂举起弟弟的衣服:“爷爷,衣服……”
爷爷一把扯过弟弟的衣服,抬手狠狠扔到河水里,她急得哭了,那是她几乎用命找回来的衣服。
爷爷一把抱起她,劈头盖脸骂她:“你的命再不值钱,难道还不比一件衣服值钱?你是不要命,存心作死啊,那还爬上来做什么,淹死算了……”
她咬着颤抖的牙齿,嘴唇咬出了血,依旧不愿反驳一句,流一滴泪。是的,她能忍,一直都能忍,
多少年过去了,她依然会翻来覆去做那样的噩梦,冰冷的河水席卷了她,她深陷其中,无所依傍,出手所及皆是冰冷的河水,他只得拼命的逃,拼命的逃……
她终究是个没出息的,爷爷的一句话,还是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不想哭,因为嫌丢人,但是她控制不住。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她闷着头一路疾走,边走边擦泪,可是脸擦疼了,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水,好似要流尽这半生的委屈与酸楚。
横竖谁也不认识谁,葛向东也远在巷子外的车里,既然止不住擦不尽,那就干脆不擦了,也不止了。她忽然就升腾起了全然不要脸的自暴自弃感,蹲在巷子一角,将脸埋在膝盖深处,任由泪水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