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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州,位于四川省之东端,为明代川省九府之一。关于它在地理上的重要性,明人顾祖禹说它是:“控两川,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丁谓说:“坚卫两川,雄视三楚。”有王应麟者,且更叹为:“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匕。”
三国时代的谋士辛毗,有行军杂感道:“夔州百牢关,兵马不可越。”
唐代大诗人杜甫,也曾写过一首七言绝句:“巴中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天险百牢关。”百牢关者,在府治白帝城之东约十里,由楚人蜀之要道也。
白帝城,为刘先主托孤之地,古称鱼复。东汉初,公孙述据蜀时,殿前井中曾有白龙夭矫而出,因自称白帝,且改原名鱼复城为白帝城。晋人严从认系“习自风后五图”桓温称之为“常山蛇势”将军马隆用以收夏凉州,后魏刁雍凭以击退犯塞柔然。唐朝名将李靖则演化为“天花阵”的诸葛武侯“八阵图式”即在府城西南的水渚之上。
武维之含泪拜别恩师后,连夜下了仇池。他遵师命买了一匹快马,取道祁山,自子午谷入川。离开仇池,尚是风雪凛冽的岁末。一路风尘仆仆,走了约莫半月光景。当他抵达往巫山必经之途、百牢跟白帝之间、因楚襄王曾一度驻跸而留名的小镇白凤时,已是翌年元月十五日。
这天正值新春元宵,白凤镇虽小,却也热闹异常。他下马进入一家招牌上写着“襄王别馆”的客店,点了酒菜,一面食用,一面皱眉思忖着道:“巫山计有十二峰之多,巫山神女住在哪座峰呢?”一会儿饭已吃完,仍然未得主意。他看看天色尚早,便在店中负手闲踱起来。
这间客店的历史似乎相当悠久,灰黄的四壁被人题满了诗词,他为了排遣愁绪,便沿壁漫步浏览起来。未几,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一首词上。那是一首自署为“李秀才”的巫山一段云雨。墨迹暗淡不明,好似题留时日已久,但仍依稀辨出全文是:
“有客经巫峡,停桡向水湄。
楚王曾此梦瑶姬,一梦香无期。
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帷垂。
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古庙依空蟑,行宫枕碧流。
水声山声巢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武维之低吟再三,不由暗叹道:“真是千古绝唱!”神往久之,心智一朗,蓦地忖道:
对了,她既然被称为“巫山女神”顾名思义自然是住在神女峰,我还为难什么呢?
私心窃慰,正待转身返座之际,忽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哼着说道:“老夫一生最看不顺眼的,便是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自鸣风雅,故意对着一二首臭词烂诗摇头晃脑的假斯文。”武维之循声回头,目光至处,不禁微微一怔。
此刻由于时近午牌的关系,店内陆续地又来了很多客人。就在他立身不远处的一副座头上,正坐着一个老头。这位老头衣衫异常槛楼,年约七旬上下,脸如枯瓢;而最奇怪的便是他那双眼睛,眨动间一抹白,分明是个瞎子。可是,武维之自信没有听错,话是从老头口中发出来的。他因为回头得相当迅速,不但余音萦耳未绝,同时更看到老头脸上尚存有一股悻悻之色。当他望去时,对方正将那双全白的眼仁,对准他不屑地向上一合,然后轻叹着自他身上移了开去。
他为了慎重起见,先向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此刻店中,闹哄哄的,盈耳一片呼酒喊菜之声,而徘徊壁下欣赏诗词的客人,数来数去,就只他一个。
武维之不禁大为诧异,他暗忖道:“看样子他还真是对我而发呢!欺我年轻么?”他想着,心中不由又有点恼怒。再度举目时,老头正偏脸向外,他看到的,只是一头蓬乱的白发。一见人家年老,心肠不由又突然软了下来。
“算了吧!”他想:“单为了他这把年纪,我就不应该计较。”摇摇头,轻轻一叹,好气亦复好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伙计过来收碗,他忽然摇手道:“不!再来一点酒!”店伙刚哈腰退去,身后忽又传来一阵冷语:“装样子,学大人,比浑充斯文更讨厌。”武维之一转身,四目相对,嘿,又是那老头!
这一次,武维之可实在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要酒,虽说是为了将行止仔细思考一番,但究其实,跟无缘无故受了一顿闲气也不无关系。他暗忖道:“这简直愈来愈不像话了!我愈忍让他愈张狂,就好像我真的怕了他似的。哼,好人难做!”方待发作,店伙正好端了酒来,经此一岔,怒火也就稍息。他转而想道:“还是算了。第一我有事在身;再说就是斗胜了他,除了得逞一时之快外,也算不得什么荣耀。不妨再让他一次吧!”他想着,勉强微微一笑,然后端起酒杯。
哪想到老头白眼向上一翻,竟仰脸哂道:“敢怒而不敢言,已够可怜的了,居然还陪起笑脸来。”这是什么话?武维之先是一怔,接着将酒杯狠狠地往桌上一顿,星目一瞪,就待开口问罪。老头却眼角白光一闪,仰脸如故,微哂道:“唔,差不多了!老夫付不起酒钱时,常耍这一套。”
武维之又是一怔,不由得啼笑皆非。他觉得老头的词锋锐利而刻薄,像这样发展下去,自己非给气死不可。如果动武,又可能正合对方心意。因为他已同时看出对方一定是一位武林中的人物。他迅忖道:“是天王偷之流呢?抑或是风云帮的爪牙呢?”
不管对方是什么身分,但对方对他不怀好意却是非常显然的,他觉得非改换一种对付的方式不可了。于是,他当即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老丈还有这种绝招,真是失敬得很。”他语出双关,存心一探对方口气。表面上虽然神态从容,暗地里却在运气戒备,以防意外之变。
老头原姿不动,哈哈一笑:“恭维不当!”
武维之道:“应该怎么说才算确当呢?”
老头道:“文武全才!”
武维之暗忖:“唔,说得很明白了。”豪心忽生,又忖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已遇上,含糊也不能了事,要斗,咱们就斗吧!当下他轻轻一哼,仰脸傲然笑道:
“文武全才?太过分了点吧?这句话连在下都不敢引以自居呢!”
老头白眼仁一翻,冷冷地道:“你?你算是什么东西?”
武维之声色不动,微哂道:“四肢完整、五官端正、心地光明、身家清白。比起老丈来,只不过欠缺一段荒唐岁月罢了!”
老头忽然仰脸冷冷地道:“老夫一向不在乎以老欺小。”
武维之立即又微哂着接口道:“理之所在,当仁不让!老有不足敬之老,后生亦不乏可畏之后生。以小敬老,必要时偶一为之,在下以为也算不了什么。”
老头冷冷地又道:“现在只剩下地点和时间的问题了。”
武维之傲然接着道:“听凭吩咐!”
老头冷冷地道:“老夫以为这儿不太方便。”
武维之接口道:“在下有此同感!”
老头冷冷地又道:“神女庙离此不远,庙前有块空地。”
武维之不甘示弱地傲然接口道:“今夜月色也很好。”
老头哼了一声,又冷冷地道:“老夫是说今夜三更。”
武维之又道:“三更准到。”
老头冷冷地又道:“老夫过去上过当。”
武维之哂道:“古人云:学以致用。老丈这种宝贵的经验,假如今夜用来对付在下的话,在下愿为老丈保守秘密。”
老头冷冷地道:“走着瞧,最好现在大家就不分开。”
武维之微微一笑道:“在下付酒账。”
老头仰脸冷冷地道:“过了今夜三更,银钱对你尚有何用?”
武维之微哂着接口道:“到时候假如在下以为付得不太值得,而老丈又并非一文不名的话,三更一过,在下照样可以向老丈如数收回。”
老头哼了一声,冷冷地又道:“武的就这样决定。”
武维之微微一笑,接口道:“文的可以提前开始。”
老头想了一下,仰着脸道:“来到这里的人应该知道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武维之微哂着接口道:“不知道的人应该很少。”
老头冷冷地道:“有人以为它是演绎自‘风后五图’。”
武维之微微一笑,接口道:“也有人以为它是取法于‘常山蛇势’。”
老头冷冷地又道:“马隆曾用以收复凉州。”
武维之微哂接道:“后魏刁雍也曾凭以击退犯塞之柔然!”
老头微微一愕,接着又道:“杜牧说:数起于五,而终于八。”
武维之立即接口道:“洪氏说:重易之卦耳!”
老头又是一愕,忽又说道:“据说它就在永安宫南的水诸之上?”老头说着,眼角随之瞟来。
武维之毫不思索地接口道:“另外在沔阳之高平旧垒,以及新都之八阵乡也各有一座。
事实上,武侯留下来的八阵图一共有三处。”老头神色微微一变,默然无语。
武维之应对的神态虽然从容,内心却止不住又惊又怒。他暗忖:“你这老鬼真是太不公平了,问的都是一些冷门题。要不是师父把我关在石室中一年多,岂不早就被你难倒了么?”他见对方语为之塞,暗哼道:“现在该轮到我来了吧?”轻轻一咳,先提醒了老头的注意,然后也学着对方仰起脸,冷冷地道:“老是背历史,实在乏味得很。俗语说得好,三句不离本行。咱们假如再来开始谈些活的问题,不知有人反对否?”
老头怔了一下,旋即脸一仰,冷笑道:“全才就是全才!”
武维之仰脸冷笑道:“有人以为风云帮的龙坛坛主和虎坛坛主就是‘金判’跟‘一品箫’本人,真是可笑得很!”
老头仰脸冷冷接口道:“很可笑其实他们是昆仑三剑中的司马兄弟。”
武维之险些脱口惊呼起来。他不胜骇异地暗忖道:“此事在武林中,直到目前为止,尚是一件大秘密,他怎知道的呢?”他不安地又忖道:“难道这老儿真是风云帮中的人物?”
唔,不对!他摇摇头,又忖道:“他要是风云帮派出来的,实在没理由跟我缠着玩。再说,他对我知道龙虎坛主身分有问题的这一点居然毫不惊讶,也说明了他与风云帮无关。此人一定另有颇大来头。”这一来,他的警觉更高了。
武维之想了半天,已想不出再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正在为难之际,老头眼白一翻,忽然冲着他不屑地哂道:“这也不比背历史有趣多少,是吗?”
武维之心念一动,仰着脸,突然说道:“据人传说,金判韦公正系‘无名派’天仇老人之后。该派历代始终只收门人一位,单传至今,不知是何缘故?”
老头漫不为意地接口道:“待失落的那招绝学找回之后,情形总会改善的。”
武维之心头扑地一跳,人也几乎从座中跳了起来。本门绝学欠缺最后一句心诀,这事除了自己师徒以及父亲一品箫、风云帮主和司马兄弟外,余下再无他人知道。此人道来极是轻松,如数家珍,他是谁?
武维之在心中迅思一遍,凡是师父对他提到过的武林前辈,他都想过了。这老人生相特别,照理不难一想就得;但是他想来想去,偏是对这老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不由得大为纳罕起来。他强定着心神,又试着说道:“假如那招绝学并未湮没,以金判之成就,早应将它找了回来才对。”
老头哼了一声道:“‘金判’难道比他师父天仇老人还强?”
武维之声色不动地又道:“现在情形已经不同。”
老头点点头,轻哼道:“是的,‘玉砚’出世在天仇老人逝世之后;而今天,只要‘风云帮主’点点头,或是‘金判’本人点点头也就可以了!”
武维之完全愕住了!老头顾盼间,突然打了个阿欠,伏上桌面,好像不胜困倦,亟须打个盹,小慈一番似的。这在一位功力深厚的武人来说,实在不多见。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店内又走进了三人。三人两高一矮,身着一式黑色长衫。
武维之目光略扫之下,不禁一声轻噫,心情顿然紧张起来。原来进店的三人之中,除了走在后面的两名高个子面孔陌生之外,对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武维之却是印象深刻得很。
但见此人身长不满五尺,双目绿光闪闪,至为阴森伯人。他是谁?眉山天毒叟也就是那个曾在第三届武林大会上,为竟“青榜”废去金刚掌震两川孙义全的一条左臂、复为竞“红榜”而在一招之下就将黑蚊雷坚手腕打断,嗣后又在竟“紫榜”时,跟龙虎头陀相遇,结果弄得双双倒地、吐血不止、以致两败俱伤的家伙。
使武维之惊讶的,尚不止此。三人衣色一样,固已使人刺眼,而最令人触目心惊的,便是三人衣襟上都以金线绣着一只小巧的金色飞鹰。跟要命郎中崔魂的身分一样“龙坛”的“十三金鹰”要命郎中崔魂是“十三金鹰”中的第三号,现在眉山天毒叟是第几号虽不得而知,但从他那副神气上看来,他似乎比身后二人的身份要高得很多。
他朝老头瞥了一眼,又忖道:“这老鬼无缘无故的打起盹来,是有意回避呢?抑或是无意的巧合呢?倘系着意回避,则更可见他不是风云帮的人了。”就在他疑忖不定之际,耳中忽然传来一阵细语道:“两个高个子,有疤的叫做‘铁面阎罗’,八字眉毛的叫做‘勾魂使者’,是黑道上极负盛名的‘丰都双鬼王’。眉山天毒叟是最前面那一个,他在‘十三金鹰’中排名第五,双鬼工则分居第十一、十二。”
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来自怪老人。武维之又是一怔。“传音入密”虽是一种很高深的武学,但只要在先天气功方面有了成就的人,并不算太难,问题是老头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他的目力如此锐利,为什么眼珠上看不到一点黑仁呢?
武维之心中念转不停,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三人。天毒叟绿眼四下一扫,好似并未看出什么异状。这时大刺刺在一副座头上居中坐下,两手一拱,两眼望天,听凭另外那对鬼工点菜叫酒,自己却只是摆着老大身分,一动不动。
这时约莫申末酉初光景,天色业已逐渐灰暗下来。老头伏在桌面上,鼻息呼呼有声,像已真的睡去一般。
武维之独自喝了几杯网酒,目光不时瞥上老头一眼。现在他对这怪老人更感迷惑了,他不断地自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正在纳罕之际,耳边忽又响起老头的传音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你小子应该就是金判之徒!”
武维之先是微微一怔,但旋即释然。从刚才的一番对答中,老头知道这一点并不稀奇;而他觉得自己是堂堂名门之后,也无掩饰之必要。于是他也聚气凝音,淡淡地答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早该知道的了。”
老头轻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道:“现在可向老夫报告你此行目的了。”
武维之也哼了一声道:“且等知道了尊驾的身份之后再作考虑!”
老头微哂道:“老夫可以猜。”
武维之也哂道:“但没有人告诉你猜得对不对!”
老头又哂道:“一定对。”
武维之轻哼道:“这话如由家师口中说出,那还差不多。”
老头哼了一声道:“老夫听了肉麻。”
武维之也哼道:“酸醋作用。”
老头又哼了一声道:“金判也不敢这样说!”
武维之道:“但你应该知道,现在说话的就是金判的徒弟。”
老头哼道:“那由于你不知道老夫是谁之故。”
武维之道:“总不见得是金判的长辈!”
老头哼道:“总有一天你小子可以看到你师父会来向老夫求救。”
武维之道:“非常抱歉,师父从没提过。”
老头哼道:“等着瞧吧!”
武维之道:“也就是说,现在说这话还嫌太早。”
老头哼道:“那就听老夫将你来此的用意说破吧!”
武维之也哼道:“洗耳恭听。”
老头微哂着道:“说出来一文不值。这里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它却是前往巫山诸峰的必经之路。凡打这儿路过的武林人物,像老夫我、小子你以及外边坐着的三位,咱们的目的十九相同,都是为了要去某个地方。”微微一顿,接着哂道:“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武维之暗吃一惊,但仍倔强地道:“在下糊涂如故。”
老头嘿嘿一笑说道:“‘巫山神女’余绛仙就住在神女峰神女庙后。三年前开始修练一种叫‘天魔曲’的神功,预定今天三更正功行完满。这大概便是咱们这几人同时赶来的原因。”
武维之听得心头大震,暗忖道:“天山蓝凤留信上说:‘愚姊此去灵台系奉我姑姑巫山神女之命,以玉松向老人交换一颗南北两极丹,备她老人家完成某种绝学之用。’那绝学,大概就是‘天魔曲’了?可是现在两极丹还在我身上呀!这怎么办?”
他又忖道:这怪老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的呢?他说:“今夜三更功行完满。”
巫山神女既不知道我会适时赶到,难道没有两极丹也一样吗?三鹰也恰于此时赶来,其目的又是何在呢?如说三鹰此行将不利于巫山神女则又得矛盾,因为他们为什么先前不来呢?再说,老头目的又是什么呢?而这一切,会不会因我的迟到而误事呢?
“天魔曲”?好怪又好熟的名字啊!一品箫计有“人”、“鬼”、‘神”、“魔”四大玄功,其中魔曲失传,难道就是“巫山神女”现在所练的“天魔曲”不成?假如是的话,终南绝学又怎么会落到巫山神女手里的呢?我父母跟我师姑他们知道这件事吗?既然这位怪老人都知道了,他们没有不知道的理由呀!那么他们又怎会毫无表示的呢?
最后他想:“难道只是名同而实不同?抑或内中另有隐情?”
疑问虽多,但没有一个是他此刻单凭想像所能解决的。而他此刻最后悔的一点:便是他不该在这儿留连,更不该为了一时好胜心驱使面跟这个怪老人订下了今夜三更的约会。可是,现在后悔已是太迟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能不算?
这该怎办?他既不能向这怪老人毁约,又不愿低头清怪老人将实情加以说明;尽管心急如焚,却是一筹莫展。他是无名派之后、金判之徒、天仇之徒孙,无论如何,他得保持他的身分。这就是武人的人格,心中再怎么急,也不可忽略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候,老头眼角白光一闪,微哂道:“真可怜,有话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武维之含怒瞪眼道:“你怎知道的?”
老头微微一笑,扮了个怪脸道:“本来还不敢太确实,现在却是真的知道了!”
武维之又上了一当,立即警悟到一个人无论遇上什么事,心气万万浮动不得。他本待定下神来以言词反击,老头已接着轻声笑道:“伸手过来扶我,当我视力不明。”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同时问道:“先去哪里?”
老头微微一笑,低声道:“去柜台付账。”
武维之笑得一笑,又道:“付完账以后呢?”
老头扮了个怪脸,低声笑道:“据说本镇的王员外是个雅人,今晚元宵,他那儿的灯谜一定很多而有趣。天已黑了,咱们且先在那上面分个高下去”
长空一碧,冰轮初升,王员外府前一片笑语。
书有“三槐”字样的大红灯笼高挑着,灯笼下面万头攒动。熙攘的人群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朱漆大门前竖着八根代表了功名的旗竿,每根旗竿上悬有一盏斗大的素娟宫灯;每盏宫灯上飘扬着许多素笺“谜面”就写在那些飘动的素笺之上。
宫灯之下,旗竿与旗竿之间,人群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又涌过去。武维之随着怪老人在八盏宫灯下面逐一观赏了一遍,最后相视一笑,彼此似乎都觉得非常失望。因为那些谜面做得并不高妙,全是些俗套。
号鼓咚咚,笑喊此起彼落。他俩虽感扫兴,而当地的人们却正猜得起劲。二人正待退出之际,忽然人声喧腾,有人高喊道:“噢,噢,员外本人出来啦!”喊声一出,闲人立即纷纷后退,让出一块空地。他俩循声抬头望去、但见一位满面春风的华服中年人,正双手托着一座特制的花灯,向空地缓步而来。四名青衣小帽的书僮随在身后,人手一只朱漆盘,盘中盛满彩物。
华服中年人走到空地中央站定,轻轻一咳,立有两名家人抬过一只三脚铁架。中年人安好花灯之后,脸一抬,含笑大声说道:“有信心的雅客,请到这边来。”
人声一静,彼此相望着,却无一人上前。怪老人轻哼一声,同时以肘弯一碰武维之,说道:“咱们上,小子。”口里说着,也不待武维之有所表示,立即摇摇摆摆地以方步踱上前去。武维之微微一笑,随后跟上。
人群中爆出一片笑声。笑声中,立即有人围拢了过来。这些人要说他们是为了争看打灯谜,倒不如说他们是为怪老人的一身破衣所吸引,来得确当些。
怪老人对周遭的一切浑似不觉,他已开始对那些灯上的谜面欣赏起来。
怪老人现身之初,连那位身为主人的王员外,也忍不住双眉微微一皱;及至武维之随后步出,他这才双目一亮,一声轻哦,同时忙不迭地侧身一让,口中连喊:“请请请。”这一来,人声顿又为之一静。
武维之立在花灯之前,灯光人面相映,不啻子都复生。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为武维之的风采所吸;而武维之却含笑先朝怪老人望了一眼,目光所至,不禁轻轻一咦,忙又向灯上瞧去。他在灯上仔细端详了一遍之后,双颊微微一热,立即明白了老人皱眉不语的缘故。不过,他又奇怪地暗忖道:“这些灯谜是做得很是轻薄,但艳不失雅。怪老人是个相当豪放的人,怎会现出这种神态呢?”
本来他对面前这些灯谜也有微许反感,现在见了怪老人这副神情,忽想起他曾在“襄王别馆”中骂过他“假斯文”认为正好着机报复。于是故意装出一副十分坦然的神气,朝中间一条灯谜上一指,说道:“饶你一先,猜这条吧!”
怪老人眼白一翻,武维之忍住笑,又道:“这一条非常适合你老猜,不是吗?”
武维之所指的那条灯谜,谜面是“桃源兴叹”四个字,下角则注明“打四书两句”因为他早想到了谜底,不由得越想越是忍俊不住,暗暗笑骂道:“做这条灯谜的人,真是太恶作剧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老头在白了他一眼之后,仅轻轻哼得一声,立即面对主人王员外,脸一仰闭目大声说道:“这一条的谜底,可是论语微子篇,齐景公语孔子的‘吾老矣,不能用也’两句?”
围观者争着看了看谜面,又复将老头的谜底咀嚼了一下,蓦地哄然大笑。主人王员外也是一面以袖掩着口,一面笑得打跌地道:“对,对,完全对!”跟着向身后一挥手,号鼓大作。鼓声、笑语,延续了好一会儿方始平息下来。
怪老人慢不为意地从一名书僮手上接过一只锦盒,同时眼角白仁一溜,指着下面的一条谜面向武维之道:“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老头指的这条谜面是“夫人晨来语小婢”下角注的是“打唐诗集句两句”
这一条,武维之早就注意到,并且想到了谜底。这一条比刚才老头打的一条更加恶作剧,他当时曾暗忖道:“这一条可千万打不得。”哪想到他只顾逗怪老人,忘了两下权利义务相等,指定别人猜,就免不了要给别人指定。老头手一伸,他就大急起来。
怪老人哈哈一笑,说道:“如何?现形了吧?”
武维之双颊一热,微温道:“你以为我猜不中?”
怪老人哈哈笑道:“那就念出来呀!”
闲人们因为不知谜底的关系,这时都注视着武维之,似在帮他着急。武维之无可奈何,只得红着脸向主人道:“两句集句,是不是‘昨夜裙带解’、‘将军夜引弓’?”
众人一愣,跟着大笑起来。怪老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主人王员外连忙含笑点点头说道:“对,对,对!”鼓声在笑声中敲响,武维之摇手拒绝了彩头。他因为见到底下还有很多条类似的谜面,生恐老人再逗他受窘,故趁闹向老人道:“平分秋色,咱们好走了。”
老头扮个怪脸,低声笑道:“还有一条好的,这一条顶好让姑娘们来猜。”
武维之尚未答腔,一阵香风过处,身边已忽然挨过一个人来。抬眼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愕!你道怎么着?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挨过来的,正是一位大姑娘。
此女年可十八九,眉目妖饶,风姿绰约,一身紫衣。她是谁?嘿,就是曾在终南虎坛凤仪殿外、向武维之抛过无数媚眼。而武维之也曾托她看顾过书箱的十三紫燕中之一。
武维之既惊且疑地思忖道:“她来这里干什么?”身躯一缩,正待向后让开,身左蓦地撞来一股暗劲。武维之提防不及,被撞得向右一歪,正好跟紫衣女贴了个满怀。紫衣女嫣然一笑,低声问道:“你好!今夜住在哪儿?”
武维之掉头向左边一看,怪老人正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本正经地在思考着一个谜底,立即恍然大悟。可是,他虽明知是老人捣的鬼,但在这种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紫衣女以为他害羞,暗暗抓住他的手,轻声又道:“看什么?那老苍头是你带出来的家人吗?”
武维之缩回手,好似被提醒一般,忙道:“是,是的,老家伙可恶之至。”他说的声音不低。为了一出胸中气,正好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子。但见老头嘴皮微微一动,传音说道:“‘后生可畏’,‘老有不足敬之老’。宜乎然,宜乎然。”
紫衣女似乎没察觉,瞟了老头一眼,又道:“他是下人,又是个瞎子,你怕什么?”
武维之大窘,怪老人接着又传音道:“吾老矣,不能用也。”嘴皮动着,一面摇摇头,还叹了口气,看上去就像为想不出谜底而怨尤一般。紫衣女见武维之不开口,低声薄嗔道:
“他是瞎子,你也聋了么?”
武维之一时摆脱不了,只好顺口应道:“噢,噢,先猜灯谜吧!”口里应着,心里却直将怪老人恨得牙痒痒的。他已发觉怪老人有意在阻着他的退路。因为不便用强,正待另想他法时,鼻中香气一浓,紫衣大业已将整个又软又暖的香躯倚了过来。粉脸一仰,呢声媚笑道:“好,现在瞧奴家的。”跟着格格一笑,手指着,向主人道:“小女子想打这一条。”
王员外顺势往花灯上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原来紫衣女现在所指的一条灯谜,便是怪老人刚才所说“还有好的,顶好让姑娘们来猜”的那一条。这条灯谜的谜面相当不雅,写的是“新妇避郎挑被掩面含羞看”下角则注着“打女词人李清照漱玉集两句。”
武维之眉头方皱得一皱,紫衣女已脆声吟道:“‘零落残红,恰浑似燕脂色””
王员外眼光发直,紫衣女含笑问道:“发什么呆?难道不对吗?”
王员外啊的一声,面孔涨得通红。而一些闲人们,也这才如自梦中醒来一般,纷纷将目光移向谜面;接着以惊噫代替了刚才的例行哄笑。每个人都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方始再度移回目光,在紫衣女身上贪婪地搜视起来。
王员外又呆了一阵,这才补喊道:“对,对”号鼓咚咚,补挝三通。
武维之烦躁地再望怪老人时,怪老人正微微偏着脸,望着远处大路。鼓声中,紫衣女轻轻一碰武维之,脱视而笑道:“‘零落残红’的‘残’字,破坏了谜底的完善,你说对吗?”
武维之满脸通红,耳中忽听老头匆促地道:“他们上路了,快!咱们也快走。”武维之闻声偏头,见老头已向人群中钻去,立即如获大赦,不遑再理紫衣女,拔步便追了上去。人潮踉跄跌退,他脚下点得几点,业已追出镇外。
直到现在,武维之始明白了怪老人来打灯谜的用意。这座工员外府是本镇最后一家,再出去便是往百牢关的通路,只要留点神,站在王员外门前,通路上来往行人都可尽收眼底。
怪老人朝远处三条一闪而没的黑影一指,低声道:“随老夫来,他们走官道,咱们抄小路!”话说之间,人已朝荒野穿射而出。武维之目光锐利,他早已看出前面的三条黑影是眉山天毒舆跟铁面阎罗、勾魂使者等三人,不由诧异地忖道:“他为什么要盯牢他们呢?”接着又忖道:“难道老鬼跟我一样,对巫山神女有着卫护之意?”
怪老人身法奇快,不容他分神再想下去,猛提全身真气,施出师门心法,一式“龙游四海”立即衔尾追上。这一带全是山路,老头现在走的,更是崎岖不平。武维之仗着近日不断的勤修,一路奔驰,居然跟怪老人走了个不先不后。
这时约莫二更左右,明月在天,夜景如洗,放眼一片清明。走了大概顿饭光景,一道高大的黑影隐隐在望。及到近前,方看出是一座庙宇。怪老人停身庙前一株浓荫蔽地的古榕之下,遥指庙后道:“庙后有座竹林,竹林中有间茅屋,巫山神女就住在那里面。”
武维之忍不住忙道:“在下先去看看她。”
怪老人伸手一拦,沉声道:“现在不可以!”
武维之着急地道:“你不知道”
怪老人点点头,板着脸道:“是的,你小子为什么要找她,老夫的确不知道。那也许是件很要紧的事,但老夫仍得告诉你: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武维之方待翻脸,老人已冷冷接说道:“如你想取她性命,自然例外。”
武维之一怔,期期地道:“你怎能这样说话!”
怪老人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修炼一项神功,尤其是一种近乎魔道的神功,最吃紧的便是完功前的两个时辰。你小子居然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真是该打。”
武维之脱口失声道:“她练的是魔功?”
怪老人冷冷地道:“用于魔则魔,用于正则正。魔与正,常存于一念之差。”
武维之点点头,忽又抬头说道:“看来我是猜错了。”
怪老人讶然道:“指什么?”
武维之不安地笑了一笑道:“我一直没看出你原来是个好人。”
怪老人淡淡地道:“现在呢?”
武维之赧然地道:“我刚才说过了。”
怪老人摇摇头道:“这就是年轻人容易犯的毛病。”
武维之为之一皱眉道:“此话怎讲?”
怪老人仰脸淡淡地道:“断语下得太早。”
武维之讶然失声道:“难道你是个坏人不成?”
怪老人仰着脸道:“目前如此。”
武维之不安地道:“那你要卫护巫山神女,是真的还是假的?”
怪老人沉声道:“真的!”
武维之皱眉道:“在下不懂。”
怪老人眼望远处,淡淡地接口道:“没有什么难懂的,老夫跟她关系不同。”
什么关系?什么不同?武维之听了,益发大惑不解。他正待详细追问之际,双目始终望着远处的怪老人却蓦地沉声低喝道:“有面纱没有?”武维之头一点,老头又喝道:“马上戴起来!”
武维之探手入怀,老头也自一抖衣袖。老小二人刚将面纱戴好,一声怪啸已自远而近。
眨眼间,三条黑影从天而降。来的正是“襄王别馆”中见过的三人眉山天毒叟、铁面阎罗跟勾魂使者。
怪老人急急地道:“他们来了三个,咱们只有两个,小子,你可不能闲着。”
武维之傲然答道:“这个当然。”
怪老人匆匆地又道:“你小子自忖能对付谁?”
武维之想了一下,反问道:“‘双鬼王’比‘双无常’如何?”
怪老人道:“差不多。”
武维之毅然道:“那就让在下对付两个鬼王吧!”
怪老人一瞥天色,急促地又道:“过了三更就没事了,现在还差半个时辰!”
武维之点点头道:“在下理会得。”
怪老人扮了个怪脸道:“咱们之间的输赢就以此为准啦!”说着哈哈一笑,大踏步走出。武维之长吸一口清气,昂然地跨前两步,跟怪老人站了个比肩。
就在这时,三条身形也恰好在前面丈外站定。眉山天毒叟轻噫了一声,好似颇为意外。
他朝两鬼王分别望了一眼,然后一声轻哼,双目绿光闪闪,大刺刺地跨至两鬼王身前。手一指,下巴一抬,阴森地道:“喂,你们是谁?”
怪老人哈哈一笑,反问道:“你们又是谁?”
天毒叟往自己鼻子上一指道:“老夫是谁你不认识?”
怪老人哦了一声,忙道:“且慢!让我看看。”
天毒叟两手往腰间一插,翻眼望天,一派凛然神情。怪老人见了不住点头,一面自语道:“好,好!你个子矮,这样才看得清楚。”
武维之几乎笑出声来。天毒叟怒哼了一声。怪老人却佯装未闻,一本正经地端详了好一会,这才点着头,缓缓地说道:“绿眼睛、黄眉毛、塌鼻子、阔嘴巴,矮而瘦!神气活现,就像当了一辈子龟孙子刚刚出了头的样子。噢,噢,知道啦!”接着,故作巴结地道:“眉山天毒仙翁?”
天毒叟气得绿眼乱翻,咬牙道:“等下瞧吧!”
怪老人不答腔,又指着二鬼王道:“仙翁身后的那两位呢?”
疤汉子冷冷地道:“铁面阎罗!”
八字眉冷冷地道:“勾魂使者!”
怪老人忙不迭地道:“鬼气森森,果然都不是人。久仰,久仰!”紧接着指指自己,又指指武维之,以极为谦虚的口气说道:“老夫贱号‘降毒叟’,这位是‘驱鬼仙童’,尚请多多指教。”
天毒叟冷冷喝道:“除下面纱来!”
怪老人双手连摇,大声道:“免了,免了!”
天毒叟冷冷地道:“为什么?”
怪老人左右张望一眼,然后故意压低嗓门道:“说来惭愧,老夫比阁下还要难看”
武维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眉山天毒叟显已怒极,锉牙一声闷哼,正待发作,双目中绿光一闪,忽又勒住冲势,仰脸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这里主人请来的么?”
怪老人道:“是便怎样?”
天毒叟目闪凶光,厉声道:“那便表示她对本帮礼聘的拒绝!”
怪老人又道:“不是呢?”
天毒叟沉声喝道:“不是便滚开!”
怪老人忽似想起什么,问道:“你说这里主人这里主人是谁?”
武维之听得暗暗好笑。天毒果却是蓦地一怔,绿目中满布着惊讶之色,咦的一声,正待开口时,他背后那个刀疤汉子已冷冷接口道:“五哥,你上当了!”
天毒叟仰脸匆匆一瞥天色,顿然省悟过来。当下一声问吼,伸臂便向怪老人面门抓去。
怪老人哈哈大笑,脚下微微一错,左掌向左下角一划“雁落平沙”架开天毒叟来势;右掌一圈一推“易水风寒”打出一股狂烈的掌风。
天毒叟一边抽招换式,一边喝道:“把那小子也一并拿下!”丰都双鬼王齐齐一诺,立即欺身分两翼向武维之扑到。武维之想不到两个鬼王竟毫无顾虑地以二打一,当下不敢怠慢,猛提真气,一声清啸,平地拔起三丈来高。空中看得清切,十指屈曲“左擒龙”、“右拿虎”第一招就施出了“少林十八罗汉手”中的绝招“降龙伏虎”凌空向两鬼王疾抓而下。
铁面阎罗喊道:“少林弟子!”喊声未毕,武维之脚尖一点地面,招式已变。但见他左掌虚托,右掌一挥“玉笏初现”、“轻拂重弹”同时打出了武当派大罗神掌中的两大绝招来。勾魂使者喊道:“武当门人!”
武维之哈哈大笑道:“两位好法眼!”大笑声中,双掌一合猛分,却又打出了一招昆仑派的“穿帘春燕”、紧接着,又打出了青城派的“洞天福地”、峨嵋派的“金顶三仙”、北邙派的“鬼哭神嚎”、衡山派的“圣狱巍巍”、峰山派的“彩莲朵朵”有时并指作剑,有时又立掌为刀;一招一个门派,一招一个花样。绵绵不断,有如长江大河。
怪老人大声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武维之笑着答道:“后生可畏!”
两鬼王大为骇异,暗递了一个眼色,立将攻势改为守势。
武维之误以为两鬼王已是不敌,再经怪老人这一称赞,愈觉精神抖擞起来。算来这尚是他第二次正式临敌,加以怪老人说这一仗的结果就代表他们之间武功印证的输赢,忘情之下,早将师父一再交代的“攻人常留三分自保”的训言忘到九霄云外,全力施为,毫未顾及真力的保留。
眨眼之间,三十招业已过去,两鬼王一直只守不攻。就在武维之自以为快要得手的一刹那,两鬼王蓦地齐声大喝,双双打出一股强劲的掌风。武维之硬接之下,这才发觉有点不妙。微微一怔,先机立失。两鬼王相顾阴阴一笑,攻势猛然凌厉起来。
这样没上十招,武维之已自渐感不支,心中一急,出手更猛。这种打法虽暂时收到一点夕阳运照的效果,但三招一过,形势更见危殆。他咬牙强撑着,面纱已被汗水淋湿。这时,他惟一的希望便是怪老人能早点胜了天毒叟,再来帮自己。
他知道怪老人来头不小,辈分一定远在自己之上。更因怪老人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替巫山神女护法,跟自己此行之目的可算大同小异,因而他不但早消除了跟怪老人争胜之心,而且由衷地自心底产生出一股敬意。可是,眼角迅扫之下,他失望了。
此刻的怪老人,跟天毒叟已由快打变为慢攻,双方神态均甚凝重。怪老人虽未落处下风,却也并没有占到多少优势。他暗急道:“完定啦,他也是泥菩萨过江呢!”又想道:
“这是怎么回事?怪老人比起我师父来,似乎差得相当远嘛!”
武维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实在是由于世故太浅的关系。他没想想,眉山天毒叟是何许人物?平常人物想在他手底下走过三招,已是难乎其难;能打个平手,真是谈何容易?再说,武林中又有几个“金判”?而他自己,刚出道未久,临敌经验可说一点没有;现在居然能够以一敌二,同时敌住两名黑道中的一流高手,这份成就已该多么惊人?
就在这时,怪老人哈哈一笑,忽然喊道:“拿点劲出来,小子,功德快圆满啦!”
武维之强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却在喊苦道:“劲早光啦,三招也挨不住了呢!”
其实怪老人这番话是一条救命绝计,他早看出武维之的窘状,苦于分身乏术。情急智生地这一喊,两鬼王果然上当!铁面阎罗匆匆一瞥天色,一声轻啊,掌发虚招,抽身便欲往庙后扑去。怪老人立即大喝道:“下煞手呀,小子!”
武维之暗忖:“下煞手?哼,他们不对我下煞手就算好的了!”忽然,他明白老头心意了。当下拚提最后一股真气,一声暴叱,并指便往铁面阎罗后心点去。铁面阎罗不得不回身招架。
刹那之间,情势大变。两鬼王这时心浮气动,已无心恋战,一味只想脱身。武维之惟一要做的,便是觑准他们谁想开溜便向谁全力攻去。勾魂使者忽然大声招呼道:“这样不对—
—”虽只喊出四字,铁面阎罗却已会意过来。
两鬼王这一改变主意,武维之立即再度陷入岌岌可危之境。更因两鬼王志在速战速决,手底下全是狠辣招数,武维之暗叹道:“想来必然要功亏一篑了!”
月行中天,三更正。神女峰有如笔立银池,神女庙前却是石走沙飞,一片昏暗。就在武维之一发千钧之际,神女庙后,突然传出一阵漫唱。唱的是:
“乱猿啼处望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为雨为云梦国亡。
怅望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音节低沉,宛转凄切;一句比一句慢,一字比一字慢。唱到后半阕直似杜鹃啼血,婺妇拥孤儿夜泣,令人柔肠寸断。武维之肠回气荡,不知不觉地竟垂手立定下来。恍恍惚惚之间,耳中传来一阵低语道:“赶快盘坐调息。小子,这就是‘序奏’,‘天魔曲’快要开始了!”
武维之悚然一惊,神智略清,睁眼四下一看:怪老人跟天毒叟正相隔丈许对面盘坐着,而他对面也早坐着两个人铁面阎罗跟勾魂使者。四人均是闭目垂帘,一动不动,神情极为肃穆。武维之不敢大意,立即就地坐下。心神刚归本府,一阵呜呜如泣的箫声,已然浮空飘扬过来。
箫声初入耳中,令人有心酸魂颤之感,接着感到昏昏欲眠。武维之暗觉这情形颇似师门心诀第七节的“万念止,无我相”便以第八节心诀接引下去。片刻之后,周身白气缭绕,心静神定,灵台明净,进入四空境界。
很久很久之后,箫声歇,武维之神远紫府,天君安泰,百体从令,身心俱觉无比舒适,连忙睁眼自地上一跃而起。他起身时,怪老人也正好缓缓起立。再看天毒叟、铁面阎罗、勾魂使者等三人,却已倒卧如僵,有如三具尸体。
武维之讶道:“他们都死了么?”
怪老人摇摇头道:“伤了而已!”
武维之上前逐一俯身查看:两鬼王脸色苍白,气息如丝,情形尚好;而那位功力较高的天毒叟,却就跟死人几乎一样!武维之不禁回头向怪老人迟疑地问道:“这怎么回事?他不是功力较高么?”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比他如何?”紧接着喟然叹道:“这不是功力深浅的问题。天毒叟其所以伤得比两鬼王厉害,那是因为他做过的亏心事比两鬼王多的关系。老夫说它用之正则正,用于魔则魔,就是这个道理。”
武维之想了一下,忽然又问道:“这种‘天魔曲’,难道就是终南一品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调’不成?”
怪老人微笑道:“这个你应该问主人!”
武维之脱口道:“巫山神女?”
怪老人轻轻一哼道:“小子放肆!”
武维之双颊一热,忙道:“余女侠人呢?”
怪老人微笑不答,身后却突有一个柔和的声音接口道:“少侠,小女子在这里。”
武维之急忙转身看时,身后五尺之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位身穿黑衣,披着一袭黑纱披风,年可二七八,眉如春山,目赛秋水的绝色佳人!黑衣佳人手拈一支凤凰箫,正朝他浅笑着,神态极其端庄而雍容。
武维之暗道一声惭愧,双颊又是一热。正待躬身致意时,巫山神女却又含笑摇了摇头,然后款步向倒卧着的眉山天毒舆走去。纱披飘飘,脚下行云流水般地在三魔身边绕了一圈;长箫三点,三魔先后无力地挣扎着立起身来。
三魔起身后,巫山神女挥手轻声道:“为思为怨都好,你们走吧。”三魔神色委靡地垂头转身,缓缓消失于夜色之中。
待三魔走远,巫山神女这才轻轻一叹,重新走了回来。武维之除下面纱,上前见了礼,同时说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以及受托传送两极丹的经过。说完后,立将盛着两极丹的锦盒奉了上去。巫山神女沉吟着,好似在想什么,并未伸手来接。怪老人望了武维之一眼,突然向巫山神女低声道:“你们谈吧,我要先走了!”
巫山神女抬脸怅然地道:“不能多留一会儿么?”
怪老人摇摇头道:“不能了!”
巫山神女低声道:“好的,那你就走吧。”
怪老人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他很好,你放心好了。”巫山神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怪老人轻轻一叹,旋即飞身下峰而去。
怪老人跟巫山神女之间这段简短的对答,武维之听得完全莫名其妙。由于出神的关系,直到怪老人去了很久之后,他这才脱口问道:“余女侠,刚才那位老人是谁啊?”
巫山神女轻啊一声,好像自梦中醒来一般,抬脸茫然地道:“不是不肯告诉你,少侠,这是他的吩咐。因为他目前的处境非常困难。你以后遇上令师时,他老人家或能猜得出他的身分也未可知。”
武维之点点头,又欲将两极丹奉上。巫山神女想了一下,抬脸道:“这颗两极丹对我已无多大重要,你还是留下转赠那位可怜的紫燕小妹吧。”
武维之吃惊地期期说道:“这怎么可以呢?”
巫山神女淡然一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我那痴侄女都能有那等舍己为人的襟怀,难道我做姑姑的还能不如她么?再说我神功已成,服与不服,均无甚关系。当初也不过因手头那支‘玉杖’闲着,正好美美她来,又自告奋勇向我讨差事,我才命她前去。你看我没有它,神功照样练成,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
武维之还想再让,巫山神女微微一笑道:“还推什么呢?又不是送给你”
武维之不由得脸孔通红,巫山神女却轻叹道:“你如觉过意不去,以后有空时,只要能多注意一下我那痴侄女的下落,我也就够感激你的了。”
提起天山蓝凤,武维之不由得一阵难过,哑声道:“是的,女侠,我知道。”
巫山神女轻轻一叹,接着说道:“你知道就好了,我也不过这么说说而已。她去的那地方险恶异常,如遇意外,神仙也照样无能为力呢。”说至此处,忽又注目问道:“少侠,你说你姓什么?”
武维之忙躬身肃容答道:“武,文武的武。”
巫山神女迟疑地道:“那么,一品箫”
武维之黯然低声接道:“正是家父。”
巫山神女迟疑地又道:“他的近况你都知道吗?”
武维之低头黯然道:“家师告诉过我了。”
巫山神女默然片刻后,又缓缓说道:“既是这样,你应该知道,‘天魔曲’就是终南一品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调’。”
武维之蓦地抬脸,失声道:“这事家父知道吗?”
巫山神女点点头道:“知道,不但你父亲知道,知道这事的另外还有三位。”
武维之忙问道:“哪三位?”
巫山神女静静地道:“你母亲和你师姑。”
武维之又问道:“还有一位呢?”
巫山神女微微仰起脸道:“他便是将‘天魔心诀’交给我的人!”
武维之忙又问道:“他是谁?”
巫山神女摇摇头道:“目前还不便说。”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我怎没听师姑提过这事呢?”
巫山神女静静地道:“这里面原因很多,而最大的原因便是她只是无忧子的女儿,而你父亲才是终南武学的继承人!”
武维之迷惑地道:“我父亲也没有表示过呀!”
巫山神女微觉奇怪地道:“你怎知道你父亲没有表示过呢?”
武维之道:“我父亲跟家师义重生死、情逾骨肉,两人之间,知无不言。据师父说,关于‘魔调’失传的原因他也是知而不详,这不说明我父亲对‘魔调’的真正下落也并不十分清楚吗个”
巫山神女点点头道:“我们那时候都在关外,这很可能。”
我们?我们代表着谁跟谁呢?武维之疑忖着,没有开口。巫山神女停了一下,继续又道:“我应该将它交给你父亲”
武维之暗忖道:“是呀,你为什么没交出来呢?”这种话当然无法问出口。
巫山神女仰望着天空明月,脸上淡淡地笼罩着一层哀怨。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我没有将它交出去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东西是别人托付于我,我若交出,将对托付于我的人无法交代。第二,等到我到处找不到当初托付我的那人,以为他已遇了意外,而决心亲自去找你父亲时,你父亲却也遇到了意外!”
武维之不由得脱口接道:“已落入风云帮?”
巫山神女点点头,轻叹道:“是的,跟托付我的那人在一起!”
武维之听了,不由得为之一怔。他暗忖道:“这就怪了,除了我父亲一品箭之外,别的还有谁也被困在风云帮中?怎么从来没有听人提到过呢?”他心底下虽然纳罕异常,一时间却又不便启问。
巫山神女凝眸中天,微喟着继续说道:“古诗有句云:‘不惜歌者普,但伤知音稀’;知音难求,今古皆然。正如昔日伯牙之遇子期一样。当时武林中,除了终南无忧子之外,其实对音律一道有着精湛研究的,在东海某处,也同时有着一位异人,只不过一直未为人知罢了。
某年,两老偶逢于途。由于志趣相投、年辈相若,交谈之下,顿成莫逆。所以,十七年前,当无忧老人完成了‘人、鬼。神、魔’最后一阂‘天魔曲’,又称为‘天魔心诀’的魔调之后,凑巧那位东海异人的首座弟子正有事于终南。无忧老人为了使知音先睹为快,便将心诀交给了那位异人的弟子,命他送呈异人过目校正后,再送回来。”
武维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来,将天魔心诀转托于女侠者,便是那位东海异人的首座弟子了?”
神女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轻轻一叹,接着说道:“他一下终南,途中便遇上了我;那尚是我第一次自天山来到关内,我们之间一见钟情。之后,我便陪同他一起前往东海。不想到达东海,那位异人竟已先我们一天离居他去。”
武维之啊了一声忙问道:“去了哪里呢?”
神女静静地道:“鬼愁谷!”
武维之失声道:“鬼愁谷?”
神女仰着脸道:“惊奇么?这还不算什么呢!那位异人系跟另一人结伴而行。跟异人同行的那人,少侠能猜得出是谁吗?”
武维之瞠目茫然道:“猜不出,谁?”
“你师祖!”
“我师祖?”
“是的,你师祖天仇老人,不相信么?”
神女侧脸微微一笑,抬腕理了理散鬓,接着轻轻一叹,又说道:“要不是听我说过当年之事,美美那丫头她又怎会知道什么‘鬼愁谷’不‘鬼愁谷’呢?”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道:“两老去那地方做什么?美美又去做什么呢?”
神女凄然一笑,叹道:“这还用问吗?当然跟美美这次前去的目的相同了!”
武维之皱眉道:“找药草?”
神女点点头道:“那种药草叫做‘黑芝’,除了无定河边的‘鬼愁谷’外,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处可寻。”轻轻一叹,接着说道:“一个武人一旦丧失了本身的功力之后,除非他能得到人老的南北两极丹,否则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去一趟‘鬼愁谷’。”
武维之失声地道:“丧失功力?那次是谁?”
“华山上代掌门人、金龙剑赵子规。”
武维之惊道:“他?凭他老人家也会?”
“这个,如今仍是一个谜。据金龙剑康复后告诉两老说,向他施毒手的是一名脸蒙黑纱、身材异常瘦小的老头子。那老头身手之高,几达神化之境。以金龙剑那等成就,居然连还手也没来得及,便给人家废了。两老听了之后,搜遍枯肠,竟是想不出所以然来。之后遍访天、地、人三老以及无忧子,一样的不得其解。”
武维之不禁皱眉自语道:“会有这等事?”
“当日金龙剑除了一身功力被无缘无故地废去之外,同时还被那谜样的怪人夺走了该派的镇山之宝‘碧虹剑’。由于碧虹剑剑身上刻有华山派金龙剑法中的绝招‘金龙三式’,是以金龙剑赵子规本人的一身功力虽经两老治复,却仍因为愧对师门而深为不安,功力复原后未及一年,便悒悒而殁。自金龙剑故后,华山一派也就日渐式微难振。说来也真是可悲可叹!”
武维之叹了一声,暗忖道:“华山‘金龙三式’原来是这样失传的,怪不得师父推说不知。”听了神女的这番述说,他不由想起了上次武会上,那位有着泱泱君子之风、令人心仪的逍遥剑客白乐天。曾几何时,斯人已遭了风云帮魔爪的毒手,死于非命,心中暗暗一阵难过。
神女说完,他忍不住抬脸问道:“那人既是武林中人,如说双奇、三老以及那位东海异人都始终猜不透他的来历,岂不是太离奇了一点么?”
巫山神女语气中微带恨意地道:“有一人知道,但他闭嘴不说,又有什么办法?”
武维之忙不迭地道:“谁?那人是谁?”
神女恨恨地道:“无情叟!”
武维之失声道:“啊?他知道?”
神女微讶偏脸道:“你见过他?”
武维之点点头,忙又追问道:“女侠,您从何发现无情叟知道这事的呢?”
神女追忆着说道:“据说是这样的:公案发生后的第五年,东海异人与令师祖两老历经险阻,自鬼愁谷取回一株黑芝。在恢复了‘金龙剑’的一身功力之后,立即分头四下探查。
东海异人前往庐山会见地老黄玄,令师祖天仇老人则前往灵台山拜晤人老诸葛符,当人老迎见令师祖时,那位无情叟就立在人老的身后。
宾主寒暄了数句,令师祖便将华山怪案的始末,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令师祖又述及那位蒙面怪人的种种特征。不想语音未了,人老尚未及有所表示,而人老身后那位神色一直异常淡漠的无情叟,却忽然脸色大变,并情不自禁地脱口一声低呼。令师祖跟人老齐齐一怔,立即同向无情叟愕然望去。
那无情叟脸一仰,两眼望着天花板,巧妙地避开了两老的疑惑眼光。那神情就好像天花板上曾有什么东西爬动,令他吃了一惊似的。令师祖国光一带,朝人老递了一道眼色。人老会意,先干咳了一声,这才没事人儿一般,缓缓地向身后问道:‘小弟,仇老刚才说的这位蒙面人,你想得出他是谁吗?’无情叟当时极其勉强地摇了摇头,仰着脸,淡淡答道:‘想不出来。’话说完不久,并又借故退出了厅外。两老无可奈何,惟有相对耸肩苦笑。虽然彼此心底均甚明白,但两老对无情叟的了解比谁都清楚,他既不说,再问也是徒然”
武维之听至此处,心头忽然一动,不禁脱口道:“且慢!女侠,他虽未说,我倒好像想出来了!”巫山神女蓦地正过脸来,明眸陡亮,秀唇微微一张,硬生生地咽回了一声惊啊,神色显得好不惊讶!
武维之想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虽想到了一个人,不过仍不敢十分肯定,同时我也无法说出那人的名字。那人在我心目中,只不过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巫山神女点头注目不语,好似说:你知道多少,你就说多少吧。于是,武维之先将无情叟萧尘跟玉门之狐阴美华过去的情仇恩怨说了一遍,最后有力地作结论道:“前面说过了,无情叟自玉门关再回到灵台之后,曾跪在地下,抱住人老的双腿痛哭道:‘师兄,您没错!
我赶到玉门时,正值午夜,她虽怀着五个月身孕,却仍跟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所以我想,无情叟自于灵台谷口竖起无情屏后,他虽可将整个世界忘记,但这世界上的某两个人,他却绝忘记不了。哪两个人呢?一个是‘玉门之狐’,一个便是曾被他亲眼看到跟‘玉门之狐’睡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巫山神女听完,不由连连点头道:“唔,有理,有理!”
武维之为了引证自己的论断,一气说来,振振有词。及至说完后略一回味,这才感到很多字句有欠修饰。不由得双颊微热,俊脸立时红了起来。巫山神女并未察觉,这时望着他,有点迷惑地又道:“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不仍旧是个谜吗?”
武维之深深一叹,摇摇头道:“无情叟要是没死的话”
神女吃惊地道:“什么?无情叟已经死了?”武维之不便细说详情,只好含混地点了一下头。神女瞥了他一眼,已瞧出他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武维之想了一下,抬脸又道:“依我的想法,那蒙面怪人既跟玉门之狐有着暧昧关系,只要玉门之狐还活着,早晚仍有真相大白之日。所以说,无情叟的死,并未说明这件公案的查究业已完全无望,女侠以为然否?”
神女点点头,默然片刻,又抬起原先的话头继续仰脸说道:“我俩于得悉那位东海异人已伴同今师祖天仇老人去了鬼愁谷之后,由于年轻人胆壮气盛,当下便也毫不犹豫地立即动身往鬼愁谷赶去。出榆林关,波无定河,三月之后,抵达一座可怕的大山。
沙漠一望无垠,一座荒山阻天而峙。浊浪排空的无定河水,汹涌地沿着山麓追逐而过。
山势如带,起伏连绵,不知穷尽。山石嗟峨,一片墨黑。由山石的色泽上推断,我们知道,产有‘黑芝’的鬼愁谷,一定就在此山之中。但是究竟在山中何处,我们仍是无从断定。几经思索之后,我们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在山脚河边,选了一个出入必经展望辽阔之处,暂时住了下来。饮浑水、捕山兽,我们开始过着近乎原始人类的生活。
如今,竟发现那段日子是幸福的,这是一种可笑亦复可悲的事实,经过比较,才能发觉。生活于幸福的日子中,却往往浑无所觉。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仍很遥远。记忆是甜蜜的,但褪尽了糖衣,继之而来的,常是无边的痛苦。白天,我们分班巡守瞭望;夜晚,我们听着亲切的虎啸猿啼。晃眼之间,三年就过去了。等我们知道株守无望,而取道回返中原时,两老早已为金龙剑恢复了功力,正天涯海角地在分头追查着那个蒙面怪人。
我们去庐山,扑了个空;赶到雪山,又差一步。自雪山下来,途经此处时,一他说:
‘这儿是当年玄衣仙子隐居之处,风景不错,你不如暂时留在这儿吧。’我依了他,他便一个人继续找他师父去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时那位东海异人在离开雪山与天老司徒奇分手之后,突然在江湖上断了音讯,连生死都一下子成了谜。因此他无法再将我带在身边。他当时的心情,我当然了解,所以我便毫无异议地让他一人走了。
他临走时,为了慎重起见,除留下‘天魔心诀’外,并交代道:‘这部心诀若不能交给我师父,便应交还无忧子老前辈的传人一品箫武品修武大哥。武大哥近日亦复行踪不明,只好由你暂时保管。如有必要,你也不妨先习了防身。我如平安无事,三年后的元月十五之夜,必来此处会你!”
这话说在六年之前,那时的三年之后,就是现在的三年之前。三年前的今夜,亦如今夜一样。我站在这里,就是此刻我站的地方。我默默地望着明月从东方缓缓升起,又望着它在西方缓缓落了下去。天未亮,一身湿透。是露水,也有泪水天亮后,我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便急急地赶下山去。我跑遍了所有他去过的地方,结果是有如针沉大海,踪息俱无。
那一年,岁当甲子,正值三届武会之期。八月初,我赶去洛阳。就在武会举行的前三天,我遇上了他刚才的那位怪老人才知悉了一切事情。于是,不等武会开始,我又含着满眼泪水赶了回来。之后,每隔三两个月,怪老人便来看我一次,传达有关他的消息,并一再劝我开始修练那天魔曲。我拗不过,只得在两年前的今夜,对月三拜,开始了‘天魔心诀’的第一节功课。没有多久,美美那丫头来了,她陪了我一段时期,然后自告奋勇代我上灵台求丹。以后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了。”神女说至此处,深深一叹,恨恨地自语道:“青出于蓝,一个毒过一个,好狠的阴氏母女啊!”浮云掩月,如宠轻愁;风送猿啼,似诉似泣。
武维之黯然良久,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抬脸问道:“为了对付风云帮变本加厉的血腥作为,少林众悟大师今宵在北邙落魂崖顶召开临时武林大会,女侠知不知道?”
神女点点头,注目反问道:“你师父参加了没有?”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说道:“参加是参加了,但出现的并不是本来面目。”
神女点点头,轻叹道:“为了你父亲,我明白。”脸微仰,又是一叹,接着说道:
“‘金判’、‘一品箫’可算是当今武林双英,而现在,一个身陷魔窟、一个则投鼠忌器,天、地、人三老又由于年事已高,归隐已久,不可能出面。日渐式微的九大门派,更是老成凋谢,后起乏人。这次的大会如旨在谋求自保之道,尚有可说,要想对付风云帮那实在差远了。”
武维之忍不住皱眉道:“众悟大师”
神女点点头,接口道:“众悟大师乃一代高僧,他的成就我知道。但俗语说得好,孤掌难鸣!他一个人纵有大力,又济什么事?”
武维之有点不服地道:“依我想来,九派掌门人至不济也不见得都在‘金鹰’、‘紫燕’之下。如由众悟大师带头,少林红衣八僧为辅,加上我师父暗中协助,即此已足以与该帮一较长短。如再有一二位像丐帮脏叟古笑尘或令尊白眉叟那样的一等高人出手,风云帮凭什么还能猖狂?”
神女不住地摇头,苦笑道:“唉,少侠,你对风云帮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武维之仍是不服,正想开口,神女轻轻一叹,接着说道:“要是风云帮的实力仅如少侠所估计的如此平常,恐怕只你师父一人,也就足够闹他个天翻地覆的了!”
“那么女侠对风云帮的实力作何估计呢?”
“老实说:九派九位掌门人之中,除了少林的众悟大师以及武当的太极道长之外,其余青城、峨嵋、华山、昆仑、衡山、北邙、邛崃等七位掌门人,其功力充其量不过跟‘丰都双鬼王’十一鹰铁面阎罗、十二鹰勾魂使者相当而已。太极道长则跟五鹰眉山天毒叟、三魔要命郎中在伯仲之间。众悟大师虽比太极道长稍胜半筹,但也强不过第一金鹰跟第二金鹰”
武维之哦了一声,忙问道:“一二两鹰何许人?”
“一二两鹰么?说来话长了,关于这个,少侠最好还是留待询问令师吧。有关少林的事,令师比我知道太多了!”
“啊!一二两鹰出身少林?”
“是的”神女顿了顿,说道:“这里面的故事很复杂,少林派之所以发动这次的临时武林大会,便与此事有关,令师早晚会告诉你的。”
“好的,女侠说下去吧!”
“以上的一列比较,已是宽得不能再宽。少侠想想看,别的不说,功力远在‘鹰’、‘燕’之上的总坛四大护法,又由谁人对付呢?”
“哪四大护法?”
“这个恐怕外界尚无一人知道,就是令师,可能也不太清楚。我之能够知道,全凭了那位怪老人的关系。所以我就是现在说出来,你也不能明白。这留到以后再为你解释不迟,现在你且听我继续说下去。”
“是的!女侠。”
“老狐女、小妖凤她们习的一种邪门武功叫做‘大阴玄功’。这种玄功练至登峰造极之境时可伤人于举手投足之间。防不胜防,至毒至险!”
“难道当今之世已无人能敌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神女摇摇头道:“俗语说得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尤以武功一道,更须配以天赋、体力、气质、修为等各种条件。学无止境,空前易,绝后难。天下无敌,谈何容易!”
“那么”
“据说小妖凤已尽得老狐女真传,母女二人,业已轩轻难分。就她们母女目前的成就来说,约与‘金判’、‘一品箫’旗鼓相当。两下为五五之数,一对一时,哪一方要占得上风,均属极难!”
“与三老相比如何?”
“三老与金判、一品箫之间,相差甚微。一品箫练全‘人。鬼、神、魔’四大玄功,金判取得‘大罗神功’最后一句心诀,便有致胜之望了。”
武维之为之默然。神女望了望月色,轻轻一叹,回过脸来强笑着说道:“愁既无益,烦也枉然。天快亮了,我既已将天魔曲修毕,也没有再待在这儿的必要了。凭了南北两极丹的灵效,以及你我现有的功力,我们不妨就此取道子午谷,转赴洛中;一方面打听北邙大会的结果,一方面找找那位花解语、花家小妹。少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