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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鹞千里返回临安时,手巾的主人已然渐渐靠近了冰雪皑皑的昆仑。
薛紫夜望着马车外越来越高大的山形,有些出神。
那个孩子那个临安的孩子沫儿,此刻是否痊愈?霍展白那家伙,是否请到了师父?而师父对于那样的病,是否有其他法子?
她有些困扰地抬起头来,望着南方的天空,仿佛想从中看到答案。
“快到了吧?”摸着怀里的圣火令,她对妙风说“传说昆仑是西方尽头的神山,西王母居住的所在——就如同极渊是极北之地一样。雪怀说,那里的天空分七种色彩,无数的光在冰上变幻浮动”
薛紫夜拥着猞猁裘,望着天空,喃喃道:“美得就像做梦一样。”
妙风默然低下了头,不敢和她的眼光对视——第一次,他希望自己从未参与过那场杀戮。
那场血腥的屠杀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那对少年男女从冰上消失的瞬间,还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如果那个时候他手下稍微留情,可能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就已经带着她跑远了吧?就可以从那场灭顶之灾里逃脱,离开那个村子,去往极北的冰之海洋,从此后隐姓埋名地生活。
可为什么那么多年中,自己出手时竟从没有一丝犹豫?
风从车外吹进来,他微微咳嗽,感觉内心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分分裂开。
“该用金针度穴了。”薛紫夜看他咳嗽,算了算时间,从身边摸出一套针来。
妙风却推开了她的手,淡然道:“从现在开始,薛谷主应养足精神,以备为教王治病。”
他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自从失去了那张微笑的面具后,这个人便成了一片空白。
薛紫夜望着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起来。“你到底开不开窍啊!”她把手里的金针一扔,俯过身去点着他的胸口,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那个教王是不是给你吃了迷药?我想救你啊你自己怎么不当一回事?”
她戳得很用力,妙风的眉头不自禁地蹙了一下。
“还算知道痛!”看着他蹙眉,薛紫夜更加没好气。
“两位客官,昆仑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兴高采烈的叫声把她的遐想打断。
那个在乌里雅苏台请来的车夫,被妙风许诺的高昂报酬诱惑,接下了这一趟风雪兼程的活儿,走了这条从未走过的昆仑之旅。
“到了?”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撩开了窗帘往外看去——忽然眼前一阵光芒,一座巨大的冰雪之峰压满了她整个视野,那种凌人的气势压得她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昆仑?如此雄浑险峻,飞鸟难上,伫立在西域的尽头,仿佛拔地而起刺向苍穹的利剑。
她被窗外高山的英姿所震惊,妙风却已然掠了出去,随手扔了一锭黄金给狂喜的车夫,转身恭谨地为她卷起了厚厚的帘子,欠身道:“请薛谷主下车。”
帘子一卷起,外面的风雪急扑而入,令薛紫夜的呼吸为之一窒!
“这”仰头望了望万丈绝壁,她有些迟疑地拢起了紫金手炉“我上不去啊。”
“冒犯了。”妙风微微一躬身,忽然间出手将她连着大氅横抱起来。
他的身形快如闪电,毫不停留地踏过皑皑的冰雪,瞬间便飞掠了十余丈。应该是对这条位于冰壁上的秘道了然于心,在薛紫夜回过神的时候,已然到了数十丈高的崖壁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妙风身形很稳,抱着一个人掠上悬崖浑若无事,宛如一只白鸟在冰雪里回转飞掠。
薛紫夜甚至发觉在飞驰中那只托着她的手依然不停地输送来和煦的气流——这个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啊。
他们转瞬又上升了几十丈,忽然间身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马车!马车炸了!”薛紫夜下意识地朝下望去,惊呼出来,看到远远的绝壁下一团升起的火球。
那个火球,居然是方才刚刚把他们拉到此地的马车!
难道他们一离开,那个车夫就出事了?
“嗯。”妙风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左脚一踏石壁裂缝,又瞬间升起了几丈。
前方的绝壁上出现了一条路,隐约有人影井然有序地列队等候——那,便是昆仑大光明宫的东天门。
看到他这样漠然的表情,薛紫夜忽地惊住,仰起脸望着他,手指深深掐进了那个木无表情的人的肩膀,艰难地开口:“难道是你做的?是你做的么!”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有风掠起蓝色的长发。
“你把那个车夫给杀了?”薛紫夜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手指从用力变为颤抖。
她的眼神逐渐转为愤怒,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你你把他给杀了?”
片刻前那种淡淡的温馨,似乎转瞬在风里消散得无影无踪。“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厉声尖叫起来“他不过是个普通车夫!你这个疯子!”
在她将他推离之前,最后提了一口气,妙风翻身抱着她稳稳落到了天门之前。
“不杀掉,难免会把来大光明宫的路线泄露出去。”妙风放下她,淡然开口,眼里没有丝毫喜怒,更无愧疚“而且,我只答应了付给他钱,并没有答应不杀——”
一个耳光落到了他脸上,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你这个疯子!”薛紫夜愤怒得脸色苍白,死死盯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你知道救回一个人要费多少力气?你却这样随便挥挥手就杀了他们!你还是不是人?”
他侧过脸,慢条斯理地拭去嘴角的血丝,眼眸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只不过杀了个车夫,就愤怒到这样么?如果知道当年杀死雪怀的也正是自己,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这个救人的医者,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吧?
“我说过了,救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他凝视着她,脸上居然恢复了一丝笑意“我本来就是一个杀人者——和你正好相反呢,薛谷主。”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眼里忽然泛出一丝细微的冷嘲,转瞬消散。
他说话的语气,永远是不紧不慢不瘟不火,薛紫夜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看似温和宁静的人,身上其实带着和瞳一样的黑暗气息。西归的途中,他一路血战前行,蔑视任何生命:无论是对牲畜,对敌手,对下属,甚或对自身,都毫不容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怔在昆仑绝顶的风雪里,忽然间身子微微发抖:“你别发疯了,我想救你啊!可我要怎样,才能治好你呢雅弥?”
听到这个名字,妙风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缓缓侧过头去。
雅弥?
她是在召唤另一个自己么?
雅弥这个昔年父母和姐姐叫过的名字,早已埋葬在记忆里了。那本是他从来无人可以触及的过往。
她说想救他——可是,却没有想过要救回昔日的雅弥,就得先毁掉了今日的妙风。
他笑了,缓缓躬身:“还请薛谷主随在下前往宫中,为教王治伤。”
薛紫夜望着他,只觉得全身更加寒冷。
原来即便是国手,对于有些病症,依然无能为力——比如沫儿,再比如眼前这个人。
“妙风使!”僵持中,天门上已有守卫的教徒急奔过来,看着归来的人,声音欣喜而急切,单膝跪倒“您可算回来了!快快快,教王吩咐,如果您一返回,便请您立刻去大光明殿!”
“啊?”妙风骤然一惊“教中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教徒低下头去,用几乎是恐惧的声音低低道“日圣女和瞳公子叛变!”
“什么?”妙风脱口,同时变色的还有薛紫夜。
“不过,教王无恙。”教徒低着头,补充了一句。
简略了解了事情的前后,妙风松开了握紧的手,无声吐出了一口气——教王毕竟是教王!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一连挫败了两场叛乱!
然而身侧的薛紫夜却脸色瞬地苍白。“瞳呢?”她冲口问,无法掩饰自己对那个叛乱者的关切。
“瞳公子?”教徒低着头,有些迟疑地喃喃“他”
瞳究竟怎么了?
薛紫夜跟着妙风穿行在玉宇金阙里,心急如焚。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急速地往后掠去。
她踏上连接冰川两端的白玉长桥,望着桥下萦绕的云雾和凝固的冰川,陡然有一种宛如梦幻的感觉——雪域绝顶上,居然还藏着如此庞大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中所蕴藏着的,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剑阁对抗的另一种力量吧?
“哟,”忽然间,听到一线细细的声音传来,柔媚入骨“妙风使回来了?”
妙风停下脚步,看着白玉长桥另一边缓缓飘来的蓝色衣袂:“妙水使?”说话时,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薛紫夜身前,手停在离剑柄不到一尺的地方——这个女人实在是敌我莫测,即便是在宫中遇见,也是丝毫大意不得。
妙水由一名侍女打着伞,轻盈地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一行人展颜一笑,宛如百花怒放。
薛紫夜乍然一看,心里便是一怔:这位异族女子有着暗金色的波浪长发,肌肤胜雪,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一双似嗔非嗔的双眸顾盼生情——那种夺人的丽色,竟是比起中原第一美人秋水音来也不遑多让。
“可算是回来了呀,”妙水掩口笑了起来,美目流转“教王等你多时了。”
妙风不动声色:“路上遇到修罗场的八骏,耽搁了一会儿。”
“哦?那妙风使没有受伤吧。”妙水斜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长地点头“难怪这几日我点数了好几次,修罗场所有杀手里,独独缺了八骏和十二银翼。”
妙风眼神微微一变:难道在瞳叛变后的短短几日里,修罗场已然被妙水接管?
“瞳怎么了?”再也忍不住,薛紫夜抢身而出,追问。
妙水怔了一下,看着这个披着金色猞猁裘的紫衣女子,一瞬间眼里仿佛探出了无形的触手轻轻试探了一下。然而那无形的触手却是一闪即逝,她掩口笑了起来,转身向妙风:“哎呀,妙风使,这位便是药师谷的薛谷主么?这一下,教王的病情可算无忧了。”
妙风闪电般看了妙水一眼——教王居然将身负重伤的秘密都告诉妙水了?
这个来历不明的波斯女人,一直以来不过是教王修炼用的药鼎,华而不实的花瓶,为何竟突然就如此深得信任——他随即便又释怀:这次连番大乱,自己远行在外,明力战死,而眼前这个妙水却在临危之时助了教王一臂之力,也难怪教王另眼相看。
“薛谷主放心,瞳没死——不仅没死,还恢复了记忆。”妙水的眼神扫过一行两人,柔媚地笑,将手中的短笛插入了腰带“还请妙风使带贵客尽快前往大光明殿吧,教王等着呢。妾身受命暂时接掌修罗场,得去那边照看了。”
妙风点点头:“妙水使慢走。”
妙水带着侍女飘然离去,在交错而过的刹那,微微一低头,微笑着耳语般地吐出了一句话:“妙风使,真奇怪啊你脸上的笑容,是被谁夺走了么?”她斜斜瞄了他一眼“可让奴家看了好生心疼呢!”不等妙风回答,她娇笑着从白玉桥上飘然离去,足下白雪居然完好如初。
妙风站在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万丈冰川,默然。
这个女人作为“药鼎”和教王双修合欢之术多年,如今仿佛由内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来。然而这种魅惑的气息里,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揣测的神秘,令人心惊。
他们两人均居五明子之列,但平日却没有什么交情,但奇怪的是,自己每一次看到她,总是隐隐有不自在的感觉,不知由何而起。
而这次只是一照面,她居然就看出了自己的异样——自己沐春风之术渐弱的事,看来是难以隐瞒了。
“快走吧!”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我要见你们教王!”
瞳已经恢复记忆?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脑金针?那么如今他怎么样了?
她心急如焚,抛开了妙风,在雪地上奔跑,手里握紧了那一面圣火令。
妙风一惊——这个女子,是要拿这面圣火令去换教王什么样的许诺?
莫非是瞳的性命?他一瞬间打了个寒战。
教王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容许一个背叛者好端端地活下去!瞳这样的危险人物,如若不杀,日后必然遗患无穷,于情于理教王都定然不会放过。
如果薛紫夜提出这种要求,即使教王当下答应了,日后也会是她杀身之祸的来源!
然而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薛紫夜便已经沿着台阶奔了上去,直冲进那座巍峨的大光明圣殿。一路上无数教徒试图阻拦,却在看到她手里的圣火令后如潮水一样地退去。
“等一等!”妙风回过神来,点足在桥上一掠,飞身落到了大殿外,伸手想拦住那个女子,却已经晚了一步——薛紫夜一脚跨入了门槛,直奔玉座而去!
大殿里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到处绘着火焰的纹样,仿佛火的海洋。
无数风幔飘转,幔角的玉铃铮然作响——而在这个火之殿堂的最高处,高冠的老人斜斜靠着玉座,仿佛有些百无聊赖,伸出金杖去逗弄着系在座下的獒犬。
牛犊般大的獒犬忽然间站起,背上的毛根根耸立,发出低低的呜声。老人一惊,瞬间回过头,用冷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闯入的陌生女子。
她奔到了玉座前,气息甫平,抬起头望着玉座上的王者,平平举起了右手,示意。
“薛谷主么?”看到了她手里的圣火令,教王的目光柔和起来,站起身来。
老人的声音非常奇怪,听似祥和宁静,但气息里却带了三分急促。医家望闻问切功夫极深,薛紫夜一听便明白这个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样的虚弱——然而即便如此,这个人身上却依旧带着极大的压迫力,只是一眼看过来,便让她在瞬间站住了脚步!
“教王”有些犹豫地,她开口。
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来,弓起了身子,颈下的金索绷得笔直,警惕地望着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如一只灰色的牛犊。
“啊!”她一眼望过去,忽然间失声惊呼起来——那里,和獒犬锁在一起的,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同样被金索系住了脖子,铁圈深深勒入颈中,无法抬起头。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在地上,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身上到处都是酷刑的痕迹。戴着白玉的面具,仿佛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
然而在她踏入房间的刹那,那个人却仿佛触电般地转过了脸去,避开她的视线。
既便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还是一瞬间认出来了!
“明介!”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明介!”她看到了面具后的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看到他全身的血迹——一眼望去,她便知道他遭受过怎样的酷刑。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个月之前,在药师谷里的明介还是那样冷酷高傲、出手凌厉,短短的二十几天后,居然成了这种样子!
是谁是谁将他毁了?
是谁将他毁了!那一瞬间,剧烈的心痛几乎让她窒息,薛紫夜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
还未近到玉座前一丈,獒犬咆哮着扑了过来。雪域魔兽吞吐着杀戮的腥气,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却根本没有避让,依旧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被系在地上的人。
獒犬直接扑上了她的肩,将她恶狠狠地朝后按倒,利齿噬向她的咽喉。
“啊。”看到她遇险,那个死去一样静默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脱口低低惊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颈中和手足的金索却猛地将他扯回地上,不能动弹分毫。
就在獒犬即将咬断她咽喉的瞬间,薛紫夜只觉得背后一紧,有一股力量将她横里拉了开去。
“咔嚓”獒犬咬了一个空,满口尖利的白牙咬合,交击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平安落地。只觉得背心一麻,双腿忽然间不能动弹。
“薛谷主,勿近神兽。”那个声音轻轻道,封住她穴道后将她放下。
“风,”教王看着那个无声无息进来的人,脸上浮出了微笑,伸出手来“我的孩子,你回来了?快过来。”
妙风走过去,低首在玉阶前单膝跪下:“参见教王。”
“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果然带着药师谷主按时返回。”教王赞许地微笑起来,手落在妙风的顶心,轻轻抚摩“风,我没有养错你——你很懂事,又很能干。不像瞳这条毒蛇,时刻想着要反噬恩主。”
妙风顿了一顿,却只是沉默。
“放了明介!”被点了穴的薛紫夜开口,厉声大喝“马上放了他!”
明介?教王一惊,目光里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剑,脸上的表情却不变,缓缓起身,带着温和的笑:“薛谷主,你说什么?”
“马上放了他!”她无法挪动双足,愤怒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瞪着教王,紧握着手里的圣火令“还要活命的话,就把他放了!否则你自己也别想活!”
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探询的目光落在妙风身上。妙风却低下了头去,避开了教王的眼光。
如果说出真相,以教王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当年屠村时的漏网之鱼吧?短短一瞬,妙风心里天人交战,第一次不敢对视教王的眼睛。
“不!不要给他治!”然而被金索系住的瞳,却蓦然爆发出一声厉喝,仰首看着薛紫夜“这个魔鬼!他是——”
“咔”白色的风在大殿里一掠即回,手刀狠狠斩落在瞳的后背上。
“敢对教王不敬!”妙风在千钧一发之际截断了瞳的话,一掠而出,手迅疾地斩落——绝不能让瞳在此刻把真相说出来!否则,薛紫夜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复仇,不但自己会被逼得动手,而教王也从此无救。
“住手!”薛紫夜厉声惊叫,看着瞳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他却是漠然地回视着她的目光,垂下了手。
“风,在贵客面前动手,太冒昧了。”仿佛明白了什么,教王的眼睛一瞬间亮如妖星,训斥最信任的下属——敢在没有得到他命令的情况下忽然动手,势必是为了极重要的事吧?
教王冷笑:“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先押回去!”
“不许杀他!”看到教徒上来解开金索拖走昏迷的人,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来。
“薛谷主果然医者父母心。”教王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者“瞳这个叛徒试图谋刺本座,本座清理门户,也是理所应当——”
薛紫夜蓦地一惊,明白过来:明介费尽了心思夺来龙血珠,原来竟是用来对付教王的!他是因为返回昆仑山后谋逆不成,才会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但既然薛谷主为他求情,不妨暂时饶他一命。”教王轻描淡写地承诺。
没有料到这位天下畏惧的魔教教王如此好说话,薛紫夜一愣,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教王这一念之仁,必当有厚报。”
“风。”教王蹙了蹙眉“太失礼了,还不赶快解开薛谷主的穴?”
“是。”看到瞳已然消失,妙风这才俯身解开了薛紫夜双腿上的穴道。
“薛谷主,你持圣火令来要我饶恕一个叛徒的性命——那么,你将如愿。”教王微笑着,眼神转为冷厉,一字一句地开口“从此后瞳的性命便属于你。但是,只有在你治愈了本座的病后,才能将他带走。”
是要挟,还是交换?
薛紫夜唇角微微扬起,傲然回答:“一言为定!”
“谷主好气概,”教王微笑起来“也不先诊断一下本座的病情?”
“紫夜自有把握。”她眼神骄傲。
“那么,请先前往山顶乐园休息。明日便要劳烦谷主看诊。”教王微笑,命令一旁的侍从将贵客带走。
在她刚踏出大殿,老人再也无法支持地咳嗽了起来,感觉嘴里又冲上来大股的血——看来,用尽内力也已然压不住伤势了。如果这个女人不出手相救,多半自己会比瞳那个家伙更早一步死吧?
所以,无论如何,目下不能拂逆这个女人的任何要求。
呵不过七日之后,七星海棠之毒便从眼部深入脑髓,逐步侵蚀他的神志,到时候你这个神医,就带着这个天下无人能治的白痴离去吧——
我以明尊的名义发誓,你们两个,决不能活着离开这座昆仑山!
侍从带着薛紫夜离开后,大光明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风,抬起头,”教王坐回了玉座上,拄着金杖不住地喘息,冷冷开口“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女人,和瞳有什么关系?”
妙风猛然一震,肩背微微发抖,却终不敢抬头。
“看着我!”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属沉默地抵抗,教王眼里露出锋锐的表情,重重顿了顿金杖“她为什么知道瞳的本名?为什么你刚才要阻拦?你知道了什么?”
沉默许久,妙风忽地单膝跪倒:“求教王宽恕!”
“你说了,我就宽恕。”教王握紧了金杖,盯着白衣的年轻人。
“薛紫夜她她乃是当初摩迦村寨里的幸存者!”顿了许久,妙风终于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脸色渐渐苍白“属下怕瞳会将当初灭族的真相泄露给她,所以冒昧动手。请教王见谅。”
“摩迦村寨?瞳的故乡么?”教王沉吟着,慢慢回忆那一场血案,冷笑起来“果然又是一条漏网之鱼。斩草不除根啊”
他拄着金杖,眼神里慢慢透出了杀气:“那么,她目下尚未得知真相?”
“是。”妙风垂下头。
“那么,在她死之前再告诉她吧。”教王唇角露出冷酷的笑意“那之前,她还有用。”
语调那样的轻而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
深知教王脾性,妙风瞬间一震,重重叩下首去:“教王求您饶恕她!”
玉座上,那只转动着金杖的手忽地顿住了。“风,”不可思议地看着阶下长跪不起的弟子,教王眼神凝聚“你说什么?”
“属下斗胆,请教王放她一条生路!”他俯身,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玉阶。
金杖闪电一样探出,点在下颔,阻拦了他继续叩首。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审视着,不知是喜是怒:“风,你这是干什么?你竟然替一个对我不利的人求情?从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你脸上的笑容,被谁夺走了?”
妙风无言,微微低头。体内那股操控自如的和煦真气已经渐渐凝滞,到了胸腔仿佛被什么堵塞,再也无法上升——沐春风之术渐失,如今的他只有平日的三四成功力,一身绝学也被废掉了大半。
教王凝视着妙风苍白的脸,咬牙切齿:“是那个女人,破了你的沐春风之术?”
“这一路上,她她救了属下很多次。”听出了教王的怒意,妙风终于忍不住开口为薛紫夜辩护,仿佛不知如何措辞,有些不安,双手握紧“一直以来,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属下只是不想看她死。”
“我明白了。”没有再让他说下去,教王放下了金杖,眼里瞬间恢复了平静“风,二十一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顾惜别人的死活。”
妙风没有说话,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容。
教王沉吟不语,只看着这个心腹弟子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种种表情,不由暗自心惊:不过短短一个月不见,这个孩子已经不一样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而十几年如一日的漠然却被打破了。他的眼里,不再只有纯粹、坚定的杀戮信念——终于还是被折断了啊这把无想无念之剑!
“如果我执意要杀她,你——”用金杖点着他的下颔,教王冷然道“会怎样?”
妙风的手无声地握紧,眼里掠过一阵混乱,垂下了眼帘,最终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那样茫然的回答,在教王听来却不啻于某种威胁。他的眼神一变,金杖带着怒意重重落下!
然而妙风沉默地低着头,也不躲,任凭金杖击落在背上,低哼了一声,却没有动一分。
“竟敢这样对我说话!”金杖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狂怒,几乎要将他立毙杖下“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却是这样要挟我!你们这群狼崽子!”
然而妙风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忍受。
“好吧。”终于,教王将金杖一扔,挫败似地往后一靠,将身体埋入了玉座,颓然叹息“风,这是你二十年来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我答应你——那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多谢教王。”妙风眼里透出了欣喜,深深俯首。然而一开口便再也压不住翻涌的血气,一口血喷在玉座下。
教王同样在剧烈地喘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修炼铁马冰河走火入魔以来,全身经脉走岔,剧痛无比,身体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
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舍弃这枚最听话的棋子!
黑暗而冰冷的牢狱,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的声音。
这个单独的牢狱是由一只巨大的铁笼构成,位于雪狱最深处,光线暗淡。
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无法动弹分毫。雪狱里不时传出受刑的惨叫,凄厉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笼中被困的人却动也不动。
“啪”的一声响,一团柔软的东西扔到了笼中,竟是蛇皮缠着人皮,团成一团。腥气扑鼻而来,但那个被锁住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这可是你同党的人皮——不想看看么?瞳?”蓝衣的女子站在笼外,冷笑起来,看着里面那个被锁住的人,讥讽“对,我忘了,你现在是想看也看不见了。”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五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他的身体,死死钉住了他。
自从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来,那个曾经令天下闻名色变的绝顶杀手一直沉默着,任剧毒悄然侵蚀身体,不发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气不顺:自从教王把瞳交由自己发落以来,她就有了打算——她想问出那颗龙血珠,在叛变失败后去了哪里!
妙火死后,便只有她和瞳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那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置教王于死地的剧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话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瞳却一直缄口不言。
修罗场里出来的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是惊人的。
但这个程度的忍耐力,简直已经超出了人的极限。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蚀得太快,不等将瞳的记忆全部洗去,就已先将他的身体麻痹了——不然的话,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种种酷刑至此?
“那么,这个呢?”啪的一声,又一个东西被扔了过来“那个女医者冒犯了教王,被砍下了头——你还记得她是谁吧?”
瞳霍然抬起头来,那双几近失明的眼里瞬间放出了雪亮的光!
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摸索那颗被扔过来的头颅。金索在瞬间全数绷紧,勒入他的肌肤,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度迸裂出鲜血。
然而,手指触摸到的,却是一颗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头颅!
“哈哈哈哈”妙水仰头大笑“那是妙火的头——看把你吓的!”
仿佛被击中了要害。瞳不再回答,颓然坐倒,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
脑海里一切都在逐步地淡去,那种诅咒一样的剧毒正在一分一分侵蚀他的神志,将所有的记忆都消除干净——比如昔日在修罗场的种种,比如多年来纵横西域刺杀的经历。
但那个女子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至死难忘。
“你不想看她死,对吧?”妙水眼里充满了获胜的得意,开口“你也清楚那个女医者上山容易下山难吧?她已经触怒了教王,迟早会被砍下头来!呵呵,瞳,那可都是因为你啊。”
瞳的肩背蓦然一震,血珠从伤口滴落。
“妙水,”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受刑而嘶哑“我们,交换条件。”
“嗯?”妙水笑了,贴近铁笼,低声问“怎么,你终于肯招出那颗龙血珠的下落了?”
“说吧,你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快些解脱?还是保命?”
“你让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诉你龙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也想拿它来毒杀教王——不是吗?”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惊诧,转瞬笑了起来,恶狠狠地拉紧了他颈中的链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来跟我耍聪明?猜到了我的计划,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娇笑起来:“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脑袋。当然——你,也不能留。可别想我会饶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从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龙血珠已经被我捏为粉末,抹在了沥血剑上——”他阖起了眼睛,低声说出最后的秘密“要杀教王,必须先拿到这把剑。”
妙水呼吸为之一窒,喃喃道“难怪遍搜不见。原来如此!”
她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守诺言——毕竟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没任何意义。”顿了顿,妙水脸上却浮出了难以掩饰的妒忌“只是没料到你和妙风这两个无情之人,居然不约而同地拼死保她,可真让人惊奇啊!那个薛谷主,难道有什么魔力吗?”
“妙风?”瞳微微一惊。那个毫无感情的微笑假面人,为什么也要保薛紫夜?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娇笑起来“托了她的福,沐春风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风已不足为惧。妙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废了——剩下的事,真是轻松许多。”
瞳一惊抬头——沐春风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风之术的厉害。而妙风之所以能修习这一心法,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简单纯净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无旁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懈可击的气势。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这样无想无念的空明状态!
她是怎样击破了那个心如止水的妙风?
昆仑绝顶上,最高处的天国乐园里繁花盛开,金碧辉煌。
这个乐园是大光明宫里最奢华销魂的所在,令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即便是修罗场里的顶尖杀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后才能进来获取片刻的销魂。
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习惯?”琼楼玉阁中,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降临,询问出神的贵客。
室内火炉熊熊,温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
薛紫夜正有些蒙眬欲睡,听得声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妙风无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种种情绪,而其中有一种是愤怒和鄙夷。
看来,对于医者而言,凶手永远是不受欢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属下将前来接谷主前去密室为教王诊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问,站了起来“我要见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见瞳。”妙风淡然回答,回身准备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一倾,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门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门槛上滴落的连串殷红色鲜血。
“妙风!”她脱口惊呼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扳住了他的肩头“让我看看!”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事,薛谷主不必费神。”
“胡说!”一搭脉搏,她不由惊怒交集“你旧伤没好,怎么又新受了伤?快过来让我看看!”
妙风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仿佛都有各自的坚持。
雪在一片一片地飘落,落满他的肩头。肩上那只手却温暖而执著,从来都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
他站在门口,仰望着昆仑绝顶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里的寒意和肩头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铸下当年血案的凶手是谁,会不会松开这只手呢?
“咳咳,咳咳!”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后却传来薛紫夜剧烈的咳嗽声。昆仑山顶的寒气侵入,站在门口只是片刻,她身体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里去!”他脱口惊呼,回身抓住了肩膀上那只发抖的手。
“好啊。”她却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拖,仿佛诡计得逞“不过,你也得进来。”
室内药香馥郁,温暖和煦,薛紫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谁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伤,她喃喃道“是谁下的手!这么狠!”
妙风的背上布满了淤痕,色作暗红,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有一寸宽、一尺许长。没有肿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极厉害的:虽然表皮不破损,可内腑却已然受伤。
她轻轻移动手指,妙风没有出声,肩背肌肉却止不住地颤动。
“这是金杖的伤!”她蓦然认了出来“是教王那个混帐打了你?”妙风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他凭什么打你!”薛紫夜气愤不已,一边找药,一边痛骂“你那么听话,把他当成神来膜拜,他凭什么打你!简直是条疯狗——”
话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点在了她的咽喉上。“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对教王无礼。”妙风转过身,静静开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头。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议地道“居然还替他说话。”顿了顿,女医者眼里忽然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声带微微地震动,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留恋,竟不舍得就此放手。
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开了手指:“教王惩罚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甘心受刑。”他也不等药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说过了,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过外袍披上,径自走出门外。
“雅弥!”她踉跄着追到了门边,唤着他的名字“雅弥!”然而大光明宫的妙风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灵一样扑落到肩头,顽皮而轻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额头。妙风低头走着,压制着体内不停翻涌的血气,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的,也该结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见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该早早地送她下山离去,免得多生枝节。
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曾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离开,重新回到药师谷过平静的生活——她还能救回无数条生命,就如他还会葬送无数条一样。
她这样的人,原本和自己也不是属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如此的悲哀而无奈,蕴含着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
她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血池里拉上来。但他却永远无法触摸到那只纯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