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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吊靴鬼后,众将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只有战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明将军却道:“诸位不可大意,这也许是敌人的缓兵之计,意图趁我军不备而发起进攻。全军将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战。另外城防还须继续加固,只是要机密行事,不可让敌人的暗哨发现。”
众人齐声应道∶“将军提醒得是,末将遵命。”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揶揄道:“我早听说过叶莺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将,想不到竟还是一名才女,吴言你莫要辜负佳人深恩才是。”
诸将见明将军如此打趣许惊弦,皆知他心情极好,亦纷纷跟着起哄。
“吴兄弟,千万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计弄昏了头,别忘了她可是敌营中人”
“怕什么?吴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叶姑娘弃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将军再得强援,必有重赏”
许惊弦面红耳赤:“你们不要胡说,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哈,吴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过来人啦,这些事岂能瞒过我?”
“嘿嘿,就算吴兄弟对她是流水无情,可人家能当众承认与你的交情,只怕一缕芳心早就系在你身上喽”
这句玩笑话如一柄重锤击在许惊弦心口,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以叶莺那么好强的性子,就算对自己有情意,也断无可能当众承认。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许惊弦蓦然抬头:“将军可否将和谈书借我一观?”他记性极好,方才明将军虽只轻声念了一遍,书信的内容也还记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证。
明将军笑道:“这不是情书,借你看看倒无妨,但是不能私藏不还”众人一齐放声大笑。
许惊弦接过书信,仔细査看起来。此刻他心中浮现出在清水小镇蔡家庄时的情形,他与叶莺半真半假订下的联络暗语正是七字一断!
除去书信的题头,只看正文前面十余字,许惊弦已确知叶莺的真正用意。第七个字:危!第十四个字:险!和谈书中每隔七个字在许惊弦眼里蓦然放大——危、险、速、离、今、业、于、城、南按谐音来读: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其后的字句变得杂乱无章,叶莺的暗语应该至此而止。
这短短九字却让许惊弦疑窦重生。叛军今夜将从城南攻城?还是让他今夜由城南离开荧惑城?他无从得知。叶莺执笔之际宁徊风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无法在信中透露更多。暗中通敌乃是军中大忌,纵然叶莺是非常道头号杀手,一旦暴露也必受严惩。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处告知明将军,以明将军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与宁徊风合作之事必将泄露,恐怕还会连累叶莺;但若是隐瞒下去,摘星营五百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亦有损国家大义。
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若无其事地把和谈书交还明将军,决意暂且不提叶莺的示警,毕竟她大费周章实是关心自己的安全,自己岂能辜负她的信任?更何况明将军身经百战,早已预防叛军下书诈降,敌军即便趁夜突袭亦难求战功。
一夜血战,众将士皆觉疲累不堪,饱餐一顿后,即在明将军的调度下,分组执勤,且自休整。作为亲信护卫,许惊弦一直紧随明将军左右,直至用过晚饭后,才有闲暇自由行动。他离开内城,径往南门而去。
来到南城,许惊弦停步于城墙上,遥望数十里外敌营的战旗迎风大展,心头掠过暗藏在和谈书中那惊心动魄的九个字。
——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
以地势而言,荧惑城居于两山之间的谷地中,东西两面皆是险峰,大军难以攀越,小股人马亦不足为虑,若要强行攻城,唯有从南北城门突破。北门外挖有长长的壕沟,其中多设铁蒺藜、尖刀;南门则倚护城河为屏障,无论从何处攻城,都难免伤亡惨重。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圆数里草木尽毁,全无掩护,山路狭窄又不容攻城车等大型器械通过,更何况明将军早有防备,荧惑城外松内紧,虽是一片庆功的欢声笑语,暗中却也未放松警惕,一面严加看管俘虏,加固城防,又借城墙的掩护把箭矢、滚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断地运至城楼上。如果敌军趁夜来袭,只需在城楼高燃火把,来犯之敌即无所遁形,再以数十神箭手居高临下射击,足可重创来犯之敌。
最紧要关节还是:叛军只图明将军一人。即便不惜血本攻入荧惑城,明将军率残部隐入密林中也是不难。到那时,纵然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高手齐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将军。
强攻实属不智,然则叛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谈果真是缓兵之计?种种疑问许惊弦心里远远没有答案,他只坚信叶莺绝不会无缘无故甘冒奇险对自己示警,而宁徊风处心积虑制定的刺明计划必已伏下严厉的杀着。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摆出的那个诡异手势,若吊靴鬼真是将军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间,即使叛军真有阴谋诡计,他必定会设法及时传信明将军。虽然叶莺是“丁先生”最宠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宁徊风身边时日更久,既然其将军府暗间身份还未被揭穿,按理应当更得他的信任。叶莺的示警真的只是杞人忧天?
“吴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惊弦的思考,抬头望去,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朝他大步走来,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重重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现在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许惊弦刚入侦骑营时,因穆鉴柯的关系与赤虎之间嫌隙颇深,还于比武之际暗中伤了对方。但后来在侦骑营的侦敌行动中,许惊弦不顾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刚的性命。俩人经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敌为友。随后许惊弦加入亲卫营,彼此间往来减少,直到明将军从各军营中挑选精锐组成摘星营,才得以重聚。
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在侦骑营的往事,说到昔日种种误会,皆开怀而笑。他们随口谈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下,找个僻静处席地而坐。
“听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军中的红人啊。你不在将军身边护卫,来这里做什么?”
许惊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虑∶“我只是随便看看。对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负责?可有异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荧惑城已在咱手里攥着,泰亲王一命呜呼了,乌槎国军队躲在几十里外,降书都送到了咱营里了,还怕个球?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攻城,管教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赤虎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挠挠头,犹犹豫豫道“不过。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异常?”
许惊弦心知赤虎是个心直口快的粗豪汉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与军情无关,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俺与老刘接了上头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带叛军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着,娘的,整个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着,莫说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个洞,你道怪不怪?兄弟们都说怕是泰亲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干脆在这里修个大坟,说不定,城下还埋着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呢,哈哈”在听赤虎的玩笑,许惊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视线停在城墙上那纯黑色的大石上,这种石料质地奇特,坚硬异常,显然并非当地所有,如果是由远处运来,再铺满整个城底,耗资巨大,亦无太多实用,确实有些蹊绕。
赤虎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越发来了兴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桩怪事了。俺这一路来算是受够了西南的阴雨天,还有许多臭蚊虫,咬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偏偏荧惑城里就没见有虫子,奇怪了,连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见不到,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惊弦一怔,他平日只留意军机敌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环境的细微变化,听赤虎一提醒,才发现果然如此,顿时心中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赤虎继续道:“俺和几个兄弟说了这事,大家都说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气。你瞧这周围,虽说没有树木,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连声鸟叫都听不到,阴森森的静得瘆人。就算泰亲王要给自己挖坟,总要挑个风水宝地吧,千挑万选偏偏寻了这鬼地方嘿嘿,说得俺心里都有些发毛了。”
夜色已降,许惊弦望着黑沉沉的山谷,某种异样的警觉由心头掠过,却不及抓住。他低声问道:“你还有何发现?”
“最后一件怪事,倒算是个好兆头”赤虎手指前方不远处的城墙“整个荧惑城不见杂草,唯独那里还留有些绿色。”
那片城墙根下,生长着一丛青苔。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在这一座尽由黑色大石筑成的死城中,那铺在石面上淡淡的绿却是唯一的一点生机。
乍见那一丛绿色,许惊弦脑海中霎时翻转过无数念头。蓦然醒悟过来,方才他灵光一现是突然想到当年在涪陵困龙山庄时,亦曾发现整个大厅中不生虫蚁,那是宁徊风以整块铁罩罩住大厅,设下毒计欲将林青、虫大师、鬼失惊等人一网打尽。时隔四年,宁徊风化身为丁先生,却故伎重施,只不过这一次整个荧惑城将是一个巨大的铁罩,成为了他手中的杀人利器!这正是剌明计划的最后杀着!
许惊弦陡然起身,对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们,所有人放下—切事务,立即在城南会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解释了,我先去向将军禀报”许惊弦话音未落,只觉脚底猛然大震,一连串的巨响由内城方向传来,一道道眩目的火光冲天而起。
刹那间,他们如同站在一只巨大怪物身上,随着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开始摇晃,喷吐出邪恶的火焰。那些纯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颤抖、崩析、粉碎,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如雨点般四散飞溅。
赤虎目瞪口呆,扶着许惊弦方才立稳身形∶“难道这里是火山?”
许惊弦顾不得回答,只是扯着赤虎往城外疾走。掌中显锋剑随即出鞘,在空中连点数下,将迎空飞来的砗石击开。
此刻偌大的山谷仿佛一个失控的戏台,堡垒、箭塔、城墙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变形、炸裂、熔化,最终被吞噬得一干二净。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个荧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许惊弦终于洞悉了宁徊风的狠毒用心。从初建荧惑城开始,剌明计划就已启动,地底深处早已埋好了无数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虫,引线则穿过地底连接至城外,而用以筑城与地上铺着的黑色巨石质地独特,遇高热即爆炸。万事俱备,只等明将军入彀。在宁徊风的毒计中,泰亲王与他的亲兵只是一个诱饵,连泰亲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汤的荧惑城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他如何应对,都决不可能生离此城;几路乌槎国大军与和谈书亦是掩人耳目的烟幕,只为暂时稳住明将军;当泰亲王伏诛、摘星营将士庆功、明将军等待和谈之际,也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刺明计划的最后杀着终于图穷匕见。
此计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湿,不得不拦坝挖渠,将山泉引入城南护城河,这里亦是整个死地中的唯一生门。许惊弦若非留意到叶莺藏于和谈书中的暗号,来到城南查看,亦难逃一劫。
延绵不绝的爆炸声尚未停息,许惊弦已顾不得包扎身上几处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拉着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荧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废墟,四处黑烟弥漫,几乎让人窒息,处处是残肢断首,时见伤者靠在断垣边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烧毁,无法分辨是泰亲王的降卒还是摘星营的将士。赤虎目睹这惨状,大叫一声,正要上前救人,却被许惊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数未受重伤之人了,有更紧要的事去做。”赤虎双目尽赤:“还有什么比救兄弟更重要?”
许惊弦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去寻将军!”
赤虎眼神一黯,叹道:“瞧这情景,只怕将军也”强烈的爆炸几乎将整个荧惑城掀翻,而内城正处于爆炸的中心,那席卷—切的强劲势道,即便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亦恐难有生望!
许惊弦决然道:“叛军已在左近,就算将军已死,也断不能让他的甲冑落入他们手中。”
赤虎一呆,许惊弦不忍明言叛军将寻明将军的首级,而代以甲冑,他并不懂。但看到许惊弦坚定的态度,赤虎本自惊惶不安的心思渐渐镇静,咬牙紧随许惊弦往内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无憾!”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哑,但依然坚定、沉着。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由废墟中缓缓走出来,他的脸上亦是焦黑一片,一头长发被烧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击的痕迹,显得异常狼狈。但他的身躯仍然挺直如枪,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将军!”“将军!”几名战士本已伤重不支,奄奄一息,但听到明将军的声音又鼓起余勇,拖着伤重之躯挣扎爬出,跪伏于地。
许惊弦亦不由脚下一软,拜倒于地。明将军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无恙,竟有喜极而泣之感。只要明将军还活着,宁徊风的诡计就未得逞,胜利仍将属于中原汉室。这一拜不是为了明将军个人,而是为了在他这场战争中所坚守的信义。
明将军猛提一口气,声震数里:“摘星营将士听令:叛军马上就杀来了,伤重的兄弟,留着一口气拼掉最后一个敌人;其他将士只管随我,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去!战事一结束,我将在京师等着你们一起祭奠阵亡的兄弟,痛饮凯旋酒!”
热血重新在将要冰冷的身躯中沸腾起来,每个战士都深知,明将军这番话不但带给了幸存者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危险。敌人将会省去清理战场的时间,直接布下天罗地网全力追杀明将军!
明将军话音方落,一缕黑血已从他嘴角流出,看来是刚才的提气开声牵动了内伤。许惊弦与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将军:“事不宜迟,请将军速与我们一起避入山林中。”
宁徊风极工心计,刺明计划的每个步骤皆是谋划良久,引爆的中心地点就在荧惑城内城大殿,威力覆盖大半个城堡,引爆时间也并没有设定在深夜子时,而是于酉时初刻,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营将士晚餐后疏于戒备之际,同时天色尚未全黑,便于叛军搜索。
百密终有一疏,按常理明将军饭后必是于内城之中处理公务,可巧他担心叛军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于城中掘井,却意外得知城内地下全部铺满黑色大石,不免感觉有异,当即外出査看,恰好躲过一劫。不过明将军虽然性命无忧,但变生不测之际,被一块数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伤颇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将军的疑心,叛军亦不敢太过靠近,只在五十里外扎营,总算有些许喘息之机。待敌人的大军开入荧惑城时,明将军、许惊弦、赤虎三人已在城东的山林中隐蔽起来。
遥望山下,火把通明。数千乌槎国士卒列成数队,陆续进入残破的城堡,开始了严密搜索。城中还有零星的爆炸,空气中尽是滚滚浓烟,闻之令人呛咳不休,但叛军早有准备,每人都是面蒙湿巾,手提利刃,他们都得了严令,务必找出明将军的下落,每一处残垣断壁都不放过。还有士卒拿着撬棍、铁铲等将碎石搬开,把埋于瓦砾中的伤者拖出,无论伤势轻重皆被强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则当场击杀。
赤虎低声道:“咱们且快走,只怕敌人就要搜山了。”
明将军目光闪动,轻轻摇头:“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圆数十里都已被严密封锁,必须从叛军的布阵中发现破绽,找寻合适的突破口。
一声鹰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黑色的大鹰在高空盘旋,俯瞰整个战场,焦急地找寻着它的主人。许惊弦心头一紧,悄悄挪动身体深藏于林叶之间,此情此景下见到扶摇,不但不能相认,反而要避开它锐利的鹰目。扶摇虽不知许惊弦的方位,却能感应到主人就在左近,只在空中盘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这只鹰儿有些古怪,怕是敌人的眼线,咱们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赏它一记。”
许惊弦暗忖连赤虎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扶摇不寻常,当然更瞒不过明将军,半个月前明将军曾见过扶摇一面,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避开叛军的搜索,早已顾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摇能载着明将军飞离,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召它下来。
尖锐的鹰笛声遥遥传来,一短三长,那是召回鹰儿的号令。空中的扶摇羽翼一颤,抗议似的发出几声鸣叫,直到鹰笛又连续响了几次后,方才不情不愿地飞开,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许惊弦的目光随之望向山谷中的手执鹰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然觉得心中一热。对方虽是蒙面,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摇对她毫无避忌的亲热态度,就可确认是夜莺。
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无从得知夜莺的下一步行动。
这些日子以来,每至夜深人静时,许惊弦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夜莺在一起的时光。她无常的性情、她美丽的面容、她刁蛮的聛气、她凄惨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间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无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专门前来保护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宁徊风的秘密,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宁徊风手中一枚棋子,在这种情势下,她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
如有感应般,叶莺亦抬头望来。虽然看不真切,许惊弦却仿佛可以体会到她目光中的一丝焦灼与关切,耳边仿佛又传来她的声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刹那间,与叶莺同行的点点滴滴都在许惊弦心头涌现。想到刚才对她的怀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他可以不信任别人,但怎么可以不信任她?
命运悬而未决,明将军存亡未卜,众人身处网罗之中,许惊弦却清楚地感知另一张温柔之网紧紧地缠住了他。
山谷中叶莺收回目光,只是轻触着扶摇的羽翼,安抚鹰儿焦躁不安的心情。数年的杀手生涯让她的心肠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坚强,以往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听从师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杀死任意一个目标。但与许惊弦短短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中,那个真诚而坦荡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少女情怀,她无法对他面临的危险视而不见,哪怕为他背叛师门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尽力了,只希望许惊弦能够平安!
荧惑城中的搜索还未止息,更多乌槎国军队陆续地赶来,在一位身着金盔金甲的大将调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两路,五人一组,每组相隔十余步,开始密集地搜寻荧惑城东西两面的山地。许惊弦的心又提了起来,发汗的手掌握紧显锋剑的剑柄,看此情形,最多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敌人将会查到他们三人的隐蔽之处。
此时荧惑城中突然传来骚动,只见一小队手执刀剑的摘星营将士从废墟中冲来,正负责搜索这一地带的数十名乌槎国士卒猝不及防,被他们砍倒在地,随即更多的乌槎国士卒组成一个扇形围了过去。
这队摘星营将士人数不过三十余名,面目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伤势,却是人人奋勇,斗志旺盛,当者披靡。
隐隐可听见从行伍中传来凌乱的呼喊声∶“我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的安全”“中原男儿,决不投降,誓与将军共存亡”
听得明将军的名字,争功心切的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来,但那三十余名勇士面对百倍的敌人围攻毫无畏惧,像一支深深剖入敌军心脏的箭头,硬生生闯开一条血路,往西山上冲去。
沿途洒满鲜血,两军军士的尸体与断肢混杂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对方的躯体,每一个倒下去的战士都会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最近的敌人,在血泊中挣扎、翻滚,直至生命消逝。
最后冲进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几名士卒,无数乌槎国士兵随之涌入,兵刃的碰撞声、拼杀的怒吼声、濒死的惨嘶声延续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许惊弦双眼模糊了,那些摘星营的将士明知必死,却强忍伤痛做最后的拼搏,只为替明将军换取一丝生存机会。那是怎样一种无畏的信念!
只有爱兵如子的统帅,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住欲要拼命的赤虎,低沉的声线中有一分强抑的嘶哑:“走!要想不辜负兄弟们的牺牲,我们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着那一小队摘星营将士吸引了大部分叛军的注意,三个人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离开荧惑城并不意味着安全,横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荒岭迷瘴、野兽毒虫,还有数万敌军长达数百里的封锁线,以及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与各族高手的全面搜捕。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围猎中,他们是几近绝望的猎物。蓦然几道毫无征兆的电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战刀划破天穹。暗夜乍明,复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声由远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战鼓,敲击出他们残存的斗志与求生的欲望。大雨,就在此刻倾盆而下。
这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深山老林,随处潜伏着危机。乌云笼罩在头顶,遮去了星月,他们在一团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网的森林既覆盖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隐没了追捕者的痕迹。谁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是生存的希望,还是死神的长刀?
已近寅时,大雨渐渐停歇,将近三个时辰没有停息的奔跑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三人围坐在一棵老树下休息。没有食物充饥,没有衣物保暖,只有叶缝间落下的雨水勉强能够助他们恢复一些体力。这场生死追捕甫一开始,相较于装备精良的追踪者,他们已尽处下风。
许惊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暂时助他们甩掉了敌人的追踪,却也在泥泞中留下了脚印。精于追捕术的高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痕迹。
明将军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吴言,我知你的轻身功夫不错”
许惊弦毅然道:“将军不必多说,我决不会独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岂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战士?”明将军苦笑“我们必须由树顶上逃生,只是你需要带上赤虎。至于我自己,大概调息一个时辰,方可勉强施展轻功”
许惊弦心中一惊,定睛望向明将军。算来明将军已五十有四,但平时看来一如三十几许的壮年,丝毫不见老态。而此刻他面色显得异常苍白,虽不见痛苦之态,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伤势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只要将军没事,把俺丢下也不打紧。”
明将军一摆手,神情郑重,不容拒绝:“五百将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面露感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的声音轻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负将军所托。”他体内虽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却仅可自保,若要背负赤虎这样一条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实难运用轻功。他对景成像废去自己丹田气海之事本已有所谅解,此刻又越发痛恨起来。
明将军点点头:“待我功力稍复,或可想个法子。”言罢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运功,再无言语。值此生死关头,叛军随时将至,每一刻都是无比珍贵,只有尽快恢复功力,方有—拼之力。
许惊弦对赤虎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起身,立于左右替明将军护法。
赤虎咬牙切齿,脸现勇决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语。许惊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难,他必会以死相谢免得成为累赘,低声道:“你忘了在金沙江边么?在那种情势下我都没有抛弃你,现在也不会。”
赤虎想到那次侦骑营执行任务险死还生,最后还赔上了秦勇刚的性命,却也因此与许惊弦尽释前嫌,化敌为友,不由重重—叹:“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刚才摘星营将士从容赴死的行为深深撼动了他,在他简单而朴实的心里,已下定决心,若一定要牺牲自己,也应该引开叛军的追兵,以保证明将军与许惊弦的安全。
许惊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思,知他是个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种想法根深蒂固极难消除,正想着应该如何相劝。就在这—瞬间,他突然感觉有异,以指按唇,对赤虎做个噤声的手势。
赤虎虽无所觉,但在军营久经训练,当即缓缓抽出战刀,屏息待战。
夜。寒、暗、幽、静。
周遭并无有人接近的征状,一种奇诡而令人惊怖的寂静在丛林中缓缓弥漫开来。许惊弦与赤虎警惕地巡视左右,但除了他们紧张的呼吸,四周再无半分声响,仿佛连叶片上残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滚动。
令人窒息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一只鸟儿扑翅飞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随即响起一只虫子的鸣叫。然后,小动物的爬行声、夜风的吹拂声、树叶的摇曳声、雨水的滴落声再度占据他们的听觉,古老森林重又充注了生机。
赤虎舒了口气,不自然地笑了笑,将战刀入鞘;明将军依然闭目盘膝,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觉,全力运功调息;许惊弦屏息细听,却再无异样的感应,刚才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可是,他无法释怀那最初的一阵死寂。若有人接近,对方藏身在何处?假使来者是敌,决不可能等待明将军恢复武功,他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时分,由北方隐隐传来衣袂飘飞之声,一群夜行人正朝他们急速接近,听来距离不过百步之遥。敌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来的必都是高手,能避则避,硬拼实为不智。许惊弦望着明将军阵青阵红变换不定的面容,心知他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决不能受到干扰,不然难逃走火入魔之厄。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办法,只有引开敌人,好给明将军留下足够的时间。
许惊弦一横心,向赤虎无声地做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守卫,拔出显锋剑往北方迎去。
七八条黑影由树林中鬼魅般弹射而出,迅捷如飞。许惊弦低喝一声,显锋剑划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此人乍遇突袭,却是反应极快,口中发出一声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长的铁棒急速下沉,与显锋剑碰个正着。许惊弦心头微沉,只看此人处变不惊,沉着应战之态,当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来,来敌虽只寥寥数人,其战斗力足可抵得上数百人的军队,只凭自己孤身只剑,实难有把握退敌。但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护明将军脱身,至于他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更是无暇顾及。
铁棒与显锋剑相交,发出—声轻响,棒头已被无坚不摧的剑刃斩断。对方武功虽高,却未料到显锋剑如此锋利,力道错用,身体失去平衡,中路门户大开,眼见许惊弦第二剑直往胸口刺来,却无力闪避。
后面两个敌人随之赶到,见同伴遇险,各自发招。一把长刀曲如弯月,直斫向许惊弦后脑;另一人发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风,横截许惊弦持剑右肘。两名敌人虽是仓猝出招,却皆是攻敌之所必救,力沉招稳,准狠兼备。
许惊弦不及伤敌,右腕一拧,剑柄撞上劈空掌劲将敌招化解,剑掌相触,但觉对方掌力虽不沉重,却隐含一股诡异的阴冷之气,与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乌槎国高手。激斗中亦不及细想,许惊弦随即左掌斜按在第一个敌人肩头,趁势跃起避开长刀,又朝第四个敌人杀去。
第四人持一根丈二长鞭,鞭分十余节,每一节以钢环相扣,鞭梢上满附着纯钢所制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锁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见的奇门兵器。但显锋剑实在太过锋利,长鞭刚刚卷住剑刃,只听一阵急响,数十根倒刺尽皆断裂,随后被许惊弦一肘捣在胸口,踉跄而退。许惊弦更不停留,足蹬树干,借力腾空而起,显锋剑挑起三朵剑花,分刺其后三人。
来敌共有八人,皆是乌槎国与媚云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敌一或不及许惊弦,但数人齐至,实力稳占上风。只不过追踪者原本以为逃亡者必是强弩之末,不免轻敌,又被许惊弦仗着神兵显锋剑先声夺人,更凭着阴阳推骨术料敌先机,抢在他们立足未稳之前发动袭击,一时阵脚大乱。
许惊弦连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对方站稳脚跟合围,自己必落下风。他本意只想引开敌人以免明将军被发现,亦不恋战,虚晃一剑逼开第七人,揪空跳出战圈,往东北方冲去。就在他身形虚进实退的刹那间,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点向他的眉心。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许惊弦旧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际。
许惊弦本能地以显锋剑护住面门,但对方这一剑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滞再进,仿佛长了眼睛般避开显锋剑剑刃,原式不变再度钉来。剑尖离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应到那一丝冷厉的杀气直剖入脑。这—招并没有太多花式,而是胜在对时机的把握,犹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钻奇巧至极。
许惊弦大惊,绝未想到这最后一人的武功远在前面七人之上。他离开御泠堂后先得斗千金传下用兵神录,再与香公子比斗数月,最终慧悟弈天诀,武功早已突飞猛进,仅以剑法而论,可谓在江湖上罕逢敌手。但这第八人出招速度奇快,剑走偏锋锐不可当,剑尖吞吐着沉猛无匹的剑芒,更暗含一招制敌决不空回的气势,当是剑道趋于大成者,就算双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应战,武功也决不在他之下。
许惊弦于电光石火间连战数敌,此刻一口真气已泄,面对这毒辣阴狠的一剑,竟是束手无策,眼看剑光透颅而至,再无闪避的余地,不由暗叹一口气,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千钧—发之际,剑光骤停在他眉心前半寸处,他的数根头发亦被剑风扫断。对方能将这几近绝杀的全力一剑在空中急停,武功实已至收发自如之境。
—个惊喜的声音叫道∶“惊弦,是你啊!”灿亮的剑光暗淡下来,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在那一瞬间,许惊弦已认出对方那一张充满孩子气的面容。
幸好这个可怕的剑手不是他的死敌,而是童颜!
许惊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声。乍见童颜的喜悦淹没了险死还生的后怕,纯真的友谊因久别重逢而倍觉珍贵。两人四手紧握,相视无语而笑,全然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另七人皆以童颜马首是瞻,见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异往常,与许惊弦把臂言欢,皆猜不透许惊弦的来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来当日无名土堡一战后,香公子与其手下被突然出现的大群苍猊惊走,童颜有感于苍猊王为救族群而舍身之义举,唯恐连累师父鹤发与许惊弦,于是在土墙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独自远走。
童颜自幼别无他好,唯嗜武若狂,在丹宗寺前以六招剑法分别刺向顾思空、金千杨等人,却无法得到锡金武学第一髙手蒙泊国师的称许,心头极不服气,便前往锡金国都裕萨大光明寺去寻蒙泊国师。
非常道杀手阴魂不散,沿途跟踪童颜伺机下手。童颜武功虽高,却甚缺江湖经验,对阴谋诡计全无防范之心,本是处于下风。但香公子前去御泠堂秘地约见南宫静扉,却被许惊弦无意撞破,引发雪崩困于山洞之中长达数月,众杀手群龙无首,意见不一,不免失机。而童颜却在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斗智斗勇中逐渐成长起来,最后几乎尽歼敌人,武功也因此大进。
童颜不通锡金语言,加之与非常道杀手一番缠斗,几经辗转,耽误数月才来到了裕萨,此时蒙泊国师早已离开。他正不知何去何从,忽又探知明将军率朝廷大军南下,即将与乌槎国开战的消息,童颜挂念家中亲人与师父鹤发等人的安危,这才离开锡金回到乌槎国。
童颜随后加入叛军之中,他为乌槎国第一勇士,颇得乌槎国君重用,承担随行守卫之职,一直无机会上战场。直到此次荧惑城之变后,他才奉命率几名高手出动截杀明将军,却不料遇见了许惊弦。
两个少年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彼此极看重那份真挚友情,当着众人面前顾不得诉说各自遭遇,只是体会着劫后重逢的欢喜之情。
旁边一位灰衣人不冷不热地开口道:“童少侠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任务了吧?”
许惊弦注意到诸人皆是觀高面狭,眉目微陷,身着异国服饰,想必是乌槎国高手;只有这发话的灰衣人是汉人模样,衣角边上以黄线绘着一尾毒蝎,看来是媚云教中高手。
童颜一怔,转而清醒,思及许惊弦与己虽是意气相投,却是各为其主。他抬眼望向那灰衣:“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许惊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云教之大敌,希望童少侠以大局为重,不要徇私。”
许惊弦闻言微惊,虽然不识此人,但他既能认出自己,应是媚云教中重要人物。思索他口中所说“大敌”的含意,莫非陆文定不念骨肉之情,依然把自己视为争夺媚云教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颜缓缓放幵许惊弦的手:“小爷我还轮不到媚云教来管教。”
“丁先生也亲自吩咐我,要特别注意你”“丁先生百忙之中,还对我如此有兴致,倒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童颜出言讥讽,眼里却透出一股杀机。
灰衣人口气转厉:“童颜,立刻出手擒下敌人。”
童颜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扫其余乌槎国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先擒下这小子,然后再拷问明将军的下落。”
童颜横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掌中短剑光华流动:“谁敢乱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许惊弦不愿童颜因自己的缘故与族人反目,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们想擒下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童颜并不回头,也没有放低手中之剑:“我早当你是我的兄弟。”
童颜出生于乌槎国收魂人世家,从小只与那些杀人器具为伍,可谓是人见人怕,连个玩伴也没有。独特的身世压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怀,变得乖戻而冷酷,虽经鹤发十余年精心调教,夺得乌槎国第一勇士之名,亦成为几不亚于鬼失惊、虫大师的顶级杀手,内心却仍是个不谙世事、心智纯朴的大孩子。直到因天脉血石之故随鹤发远赴锡金,在御泠堂无意中结识许惊弦,年龄虽相差几岁,却被他真诚重情、敏锐易感的性情打动,视为平生唯一知交,随后又在无名土堡中并肩共抗香公子等一众非常道杀手,并于激战中义结金兰。
兄弟!许惊弦心头一热,不由又想到宫涤尘与多吉来,加上童颜,这是他心里面真正当作兄弟的三个人。哪怕宫涤尘似已渐行渐远、多吉远隔天涯、童颜身处叛军之中,他都不会忘记彼此曾经付出的那份挚情。
灰衣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环视其余人:“丁先生传下秘令:一旦发现童颜有叛国之行径,格杀勿论!”六位乌槎国高手中有两人尚是半信半疑,并无动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内力,只是碍于童颜武功,不敢抢先发动。童颜冷笑:“那个瞎子唬得了别人,却吓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对丁先生如此无礼”他一语未终,双眼圆睁手抚咽喉,发出咯咯之声,缓缓软倒。一柄短剑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涌出的鲜血堵住气管,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童颜短剑忽发忽收,疾如轻烟,只一剑便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向来固执任性,胆大妄为,心目中这世上的亲人只有父母、师父鹤发与许惊弦几人,决不容他人相害。相较于兄弟之情,什么家国大义、江湖规矩全不放在眼里,莫说是这个媚云教徒,就算是丁先生亲至,只怕亦会不管不顾地出手。
六名乌槎国高手齐声惊呼,各自退开半步。童颜虽然年轻,但数年前强夺乌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剑剑沾血,他们皆曾亲眼目睹,此刻见他出手迅捷几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当年更强几分,心头惊惧莫名,纵有不忿之意,亦无拼死一搏之胆气。
童颜淡然道:“丁先生算什么东西?竟敢派人软禁我师父,我早就瞧他不惯了。你们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与我兄弟为难,我决不加害。待回去后我自会向国君谢罪,不会连累诸位。”原来宁徊风早知鹤发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唯恐他念着明将军的旧情破坏剌明计划,所以将他留于乌槎国内,并暗中派人看管,童颜虽不明其中缘由,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乌槎国众高手彼此对视,神色复杂。童颜快剑无双,加之许惊弦相助,合六人之力谅也难敌,若童颜果真信守诺言,自然还是不多生事端为妙。就怕他犯下叛国重罪要杀人灭口,唯有合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颜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六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见惯了尔虞我诈之事,均在猜想他这番话到底是真心之语还是缓兵之计。若是后者,与其待他逐个击破,还不如一并出手先发制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难下决断,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此时若有人开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死斗之局。
许惊弦虽比童颜小几岁,对人性的理解却远较他深,清楚这六人的心思,正想暗中提醒童颜,忽觉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明将军已立于十余步外,手扶一株大树,面容平淡无波,凌厉的目光锁定全场。童颜等人虽从未见过明将军,但那怀抱日月的雍容气质、那挥洒自如的高手风范、那君临天下的淋漓气势,舍明将军其谁?
“明将军果然在此!”童颜口中喃喃道,手指轻抚短剑,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他嗜武若狂,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欲在蒙泊国师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顾思空等人订下生死赌局。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的出现方式不但没有带给他巨大压力,反而点燃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全身潜能都因此而被激发。
“晚辈童颜,请战明将军!”童颜目射异彩,一字一句道。对于他而言,哪怕实力不济,这一战也势在必行,虽死无憾!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将军重伤未愈,恐是闻得打斗之声惟恐自己有失方才现身。而童颜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机心,但受鹤发十三年倾心调教,凭着灵动身法,诡异剑招,武功足可与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将军目前的状态,未必能敌。
童颜出手无情,剑剑沾血几不空回,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更是霸道无匹,威凌天下数十年。这两人一旦交手,极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许惊弦实不愿任何一人有所损伤,他不及细想,急忙拦在两人中间,按住童颜握剑之手:“你若当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颜一怔:“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么?”他向来心直口快,又想当然地以为许惊弦投靠明将军只为报仇,所以出言全无遮拦。
许惊弦暗叹一声,方才童颜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将军听见。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朗然道:“过去之事也不必提,今日我作为一名战士,决不会容人伤害将军。”
童颜沉思良久,缓缓放低掌中短剑,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懂你在做什么,但我既当你是兄弟,自当尊重你的决定。”随即望定明将军,眼中神光暴涨,忽出剑虚劈一记,一段树枝无风自落,冷声道:“既然将军身上有伤,我纵然胜你也不光彩。今日之战暂且押后,总有一日,我要与你一战!”
许惊弦素知童颜桀骜不驯、漠视一切规矩的性子,何况又身负截杀明将军的任务,此刻肯袖手旁观决非出于江湖道义,而是看重与自己的真挚友情,心头感激之情无以表达,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颜的手。
明将军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树枝的断口上,他自然知晓昔日御冷堂碧叶使桑雨鸿远赴乌槎化名鹤发之事,亦曾听闻童颜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见,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难从树枝断口中看出重颜这一剑所蕴含的绝世武功。想不到这位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武功却是惊人,暗忖即使自己身上完好无伤,与之公平对决,恐怕十招之内亦不敢言胜。尽管素知鹤发教悔之能,但童颜的武功依然远超明将军的估计。
明将军心头暗暗诧异,顺手将那段树枝放入怀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随时恭候大驾。”转头看着其余六名乌槎国高手:“麻烦诸位转告乌槎国君,刀兵无情,祸乱百姓,泰亲王既已伏诛。和谈之约依然有效,只要贵国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会兵发乌槎国。”
那六位乌槎国高手虽瞧出明将军伤得不轻,却难以得知他武功还留有几成。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余年,此际纵是虎落平阳亦无人敢稍捋虎须。何况若无童颜相助,只凭许惊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将军身边是否还暗伏有其他手下。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会把将军之言转告国君,不过就算国君肯接受将军的建议,恐怕也无力约束擒天堡与媚云教等人”此语无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埋伏。
明将军挥手道:“只要乌槎国君以大局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于那些擒天堡、媚云教的杀手么嘿嘿,明某纵横一世,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可有人得逞了么?”这句话说得豪态尽露,果有一代枭雄之气势。
无人再有异议,童颜与六位乌槎高手对明将军抱拳施礼,态度不乏恭谨,随即离去。许惊弦留意到童颜临行前对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话想说,却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从一旁闪出,战刀出鞘,横身拦在许惊弦与明将军之间,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既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亦夹杂着一份苦涩,显然已听到了童颜的话。
明将军轻轻一抬手,已把战刀从赤虎的手中夺下,声音平淡而严肃:“我决不会允许士兵把武器对准自己的兄弟。”
“但刚才那个杀手亲口说,吴言是”
不等赤虎的质问出口,明将军已打断了他:“你是相信自家兄弟,还是相信敌人?”
赤虎迟疑的目光始终钉在许惊弦身上,在平时,兄弟情义与军人的忠诚之间,这个率直汉子难作取舍,但在这等处境下,他别无选择,必须承担起一个战士保护主帅的责任。
许惊弦静默着,此刻如何分辩都苍白无力。他不会因为赤虎的怀疑而愤怒,也不会因为明将军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认定的事情,无须他人的认同。
良久后,明将军喟然一声长叹,转开话题:“此次摘星行动,我犯下了三个错误,害了五百将士。”
赤虎与许惊弦不约而同地开口:“为国尽忠,我等虽死无憾。”“泰亲王伏诛,战争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将军何须自责?”
明将军对二人的劝解不置可否,苦笑道:“那个替乌槎国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实是将军府安插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实身份乃是鬼失惊‘星星漫天’紫木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变易容为吊靴鬼,潜伏至今,本打算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却不料事到临头倒戈一击。记住,无论我们三人谁能活着回京师,都务必要把此事告诉水总管与鬼失惊,嘿嘿,若让这个叛徒多活几天,莫说黑道第一杀手颜面无光,就是将军府也会被人瞧不起了”说到最后一句,一股杀气悄然弥漫。
许惊弦恍然大悟:四年前困龙山庄一战,吊靴鬼确实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当时鬼失惊亦并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围接应,待诸人都离开后,便派井木犴假装吊靴鬼诈死。那时擒天堡正值混乱之际,堡主龙判官被软禁多时,宁徊风、鲁子洋等人远遁他乡,正是潜伏的绝妙时机。更何况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对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会多疑,日后言语中如有破绽,又可借口颅部受林青暗器之伤失去记忆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称“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伪装,果然名副其实。
只可惜宁徊风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并木犴实难继续掩饰下去,宁徊风何等人物,自当软硬兼施,或以死相胁,或以利相诱,反将其收买。这一枚预留的棋子本是将军府的杀手锏,如今却成了宁徊风迷惑明将军的武器。井木犴送信时暗中给明将军打了那个奇怪的手势以示安全,最终让明将军尽释疑虑,留守荧惑城等待乌槎国君前来和谈。万事俱备,刺明计划随即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想通原委后,再想到牺牲旳五百摘星营将士,许惊弦亦对井木犴这反复小人恨之入骨。
“我对吊靴鬼的判断固然是一个严重的失误,但相比之下,前两个错误才是决定性的。”明将军颇有深意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脸上,缓缓道“我犯下旳第一个错误是”
许惊弦昂首迎向明将军的视线,他自知被宁徊风利用,内心愧对挑千仇之死。虽然他相信此刻明将军的武功已对自己造成不了威胁,但要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勇敢面对任何指责。
明将军的语声突然中断,抬指按唇,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个人,轻功极好”即使是重伤之余,明将军耳目灵动依然远胜他人。
来人速度极快,还不等三人各自隐匿,已从树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许惊弦面前。单身只剑,面如稚子,却是童颜去而复还。
许惊弦方才瞅见童颜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还另有话要说,却不料回来得如此之快。
童颜收起平日漫不在乎的神情,满面正色,无形中倒似长大了许多。他先将一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明将军:“两个月前离开乌槎国时,家师有命,如果能见到将军,务将此物交给你。”
明将军接过油布包,微微颔首以谢:“尊师一切无恙么?”
“他只是被软禁于乌槎王宫不得外出,并无损伤。”
明将军低叹:“尊师神机妙算,看来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难。他早已不理俗尘之事,竟然还能念着我,足见盛情。告诉他,昔日恩怨,一笔勾销。日后再遇,仍是故友。”
童颜对鹤发的来历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师父与明将军之间的关系,听此回答却依然不得要领。他眨眨眼睛∶“将军不怕这里面有何阴谋么?”他严遵师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里装的是何物品,只凭手感似是字画之类。
明将军大笑:“我或许会看错有些人,比如丁先生与并木犴,但有些人我决不会看错,尊师就是其中一位。”
童颜向来服膺鹤发之能,听了倒不觉如何。但许惊弦乍闻丁先生之名,悚然一惊:难道明将军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宁徊凤所扮么?此刻回想宜宾城头明将军特意询问自己对宁徊风的看法,恐非偶然。如果自己的猜想属实,或许明将军原本未将刺明计划放在心上,不承想身为御泠堂红尘使的宁徊风竟然对他下手,这才导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会约束那六位乌槎国高手,在向国君汇报之前,不会把你们的行藏泄露。但是”童颜转而面对许惊弦,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惊诧:“我可以肯定,媚云教在你身上下了蛊,拥有秘术的媚云教徒能够锁定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们才能够迅速找到你们的足迹,这一点务必小心。”
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童颜等人出现前那一瞬间诡异的寂静清楚地重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
两个月前在大理总坛,媚云教主陆文定与许惊弦共饮了一杯,随后冯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知那酒中下有一年后方才发作的“曦桑之蛊”并给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即可化解。那杯酒本身到底有无问题?是否这一支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笔?
另一个疑点涌上心头:冯破天身为媚云教赤蝎右使,纵然再不得陆文定的宠信,也决不可能对剌明计划一无所知。或许从冯破天假意放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计划都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这一切必然都是出于宁徊风的设计,难怪他如此放心让自己单独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军,那是因为只要他身上带着这支竹管,无论到海角天涯,总也逃不出宁徊风的手心。这一串连环毒计,直到此刻穷图匕见之际,终于水落石出!
童颜尽管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鹤发,不敢多停留。向许惊弦嘱咐几句后,便与三人匆匆告别。
许惊弦惊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骂道:“原来都是这个鬼东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远远抛出去,明将军却及时制止了他:“先留着它,或许日后还有用。”
赤虎不明所以,奇道:“这是为什么?”
明将军神秘一笑:“这是我们旳麻烦,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麻烦。”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问这支竹管的来历,但显然对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将军慢慢打开油布包,一共三层,最后赫然露出半尺方圆的一张白纸。纸上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另有一些小字标注,原来竟是一张地图。最醒目的是地图中间一个红点,旁边三个小字:荧惑城。
明将军轻轻的叹息声中似有惋惜,亦有一丝敬佩:“鹤发身为静尘斋中‘冥沉士’,以观察力而论,虽不及千仇,却也有远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仅凭此图来看,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会伺机突袭荧惑城。虽然这是一个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时间、最小的代价嬴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然途径!”
这一带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详细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绕圈子,这幅地图可谓是雪中送炭。三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敌人,再朝北进的路线。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将军与许惊弦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为了避开敌军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头昏脑胀,喃喃道:“要是有马就好了”在这样险恶的地势中逃生,既无援军,又无给养,更有围追堵截的大队叛军,时间无疑最为宝贵。可单凭双脚,实难快速突围。
明将军拍拍赤虎的肩膀:“说得对,下一步我们就先抢他几匹马。”
赤虎张口结舌,还道明将军在讽剌自己口不择言。在此情势下,本要千方百计避开追兵,又怎能轻易去招惹敌人?
许惊弦却是心有灵犀,以明将军的性格,越是这等困难的情势,越不会认输。突施反击或有风险,但也会让敌人误以为明将军的伤势并无大碍,追捕时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机可乘。但这个反击行动必须找准时机,若陷入大群敌人的围困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明将军心中已有定计,他从许惊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蝉的竹管,沉声道:“在给你留下这支竹管之时,纵然能算定我要落入荧惑城这个陷阱之中,也决不可能算准你会与我一同逃走。刚才尽管童颜等人寻来,必也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试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确定我与你同行,来的决不会仅仅只有八个人。依此而论,下一批凭借这支竹管而寻来的敌人,一定是最想杀你的人”
许惊弦涩然点头,陆文定终于还是不肯放过他,对于某人而言,在膨胀的权力欲望面前,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来的人决不会多,大概只有媚云教最高层的几个人。”
明将军简单而笃定的结论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此他终于肯定明将军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对自己的身世亦了如指掌。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晓,还是刚才童颜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好个许惊弦,尽管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却依然直视明将军那犀利如箭的双眼,朗声道:“将军说得不错,媚云教主一定会亲自来杀我,而且不会率领众多手下,这也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弑亲谋权、豆萁相煎,向来为世人所轻蔑。为免手下齿冷,陆文定要杀堂弟许惊弦,决不可能张扬其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许惊弦故作镇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识破真相,却依旧能坦然面对,无论是源于少年的无所畏惧、还是智慧高绝的精明算计,皆是同样的难得。
唯有赤虎一头雾水,浑不解许惊弦既然是明将军的仇人,为何媚云教主又要亲自来追杀他?这个外表单纯的少年到底有何神秘的来历?
明将军拍着两位手下战士的肩膀,放声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区区一个媚云教主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明将军说话间,他掌中的竹管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旧,却有股浓浓的死寂悄然弥漫开来,周遭仿佛陷入天地初开、万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右前方、百步之内。”一位黑衣黑袍、并以黑丝巾蒙着头面的媚云教徒压低声音道。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绿色的丝线从竹管里透出,缠在他的右手腕,轻轻颤动着,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脉门上。在竹管中,装着另一只百年暮蝉,这种奇特的生物能够跨越空间用―种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与同类交流,也只有精通蛊术的人才能从那丝线的颤动中辨别出它所寻找同类的方位。
陆文定翻身下马,低低叹了—口气,然后在那黑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这个黑衣人是媚云教中司职修炼蛊术的惑心堂长老,尽管他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类蛊术二十余年的敏感,早已暗暗觉察到此行之后自己将被灭口的下场。不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并不是每个媚云教徒都甘心为教主而死,可凡是长时间接触蛊术的人,都会对生命有一种通透的彻悟。
——连一只小小的虫子都可以随意控制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何况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众生的命运之神?
所以,黑衣人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盘膝坐在一棵大树下,袍袖轻扬,随即身体轻轻一震,就此不动。如果有人解开他的黑衣,将会看见一道肉眼难察的墨线由他的肚脐处呈圆圈状往四周发散,直抵心脏。
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与冯破天将四匹快马拴在树上,然后一左一右护在陆文定身旁,等他下令。他们有备而来,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软布,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陆文定却定在原地,凝视着浓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闪动,良久没有发声。刹那间他想起了许惊弦掷地有声的话语∶“你年长我十余岁,当我小的时候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决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几个场景在陆文定脑海中来回闪现着:威严的伯父对他的教诲、美丽的堂婶对他的疼惜、十几岁的他抱着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摇着一串小铃铛逗他开怀
冯破天神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镇初遇的那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媚云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陆文渊的行为早已惹来陆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陆文定的家事
唯有鲁子洋面色如常,低声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迟恐有变。”
陆文定一咬牙,艰难地从唇中挤出两个字:“行动!”
三人借着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却根本未发现任何踪迹。
鲁子洋疑惑道:“盛长老会不会明知必死,所以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盛长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蝉探查许惊弦方位的黑衣人。
冯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卢左使毕竟才来本教不久,无法体会本教教徒对教主的赤诚之心。”
陆文定一肚子气亦无可宣泄,沉声道:“盛长老为本教捐躯,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对他有不恭言语。”他性情阴沉,早知鲁子洋有丁先生做后台,平时对他十分客气,极难有这等重话。
鲁子洋不愿当面顶撞教主,暗自冷笑,朝前望去,蓦然一怔,失声道:“不好,我们恐怕中计了。”
陆文定与冯破天循声望去,但见前方几步外的大树枝丫上悬挂着一支竹管,正是冯破天当日交给许惊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气戒备,然而等了良久,周围依旧一片沉寂,并无动静。陆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觉到管中的百年暮蝉不安地震颤着,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
忽听来路上马儿长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赶回,却见原先拴在树上的四匹马皆不翼而飞,唯有那盛长老的尸身依旧靠坐在大树下。
冯破天暗舒一口气,喃喃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来我们的计划已被他识破了,恐怕早就骑着马儿跑远了。”
鲁子洋四处搜寻一番,却无收获,寒声发话道:“当初冯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说此蛊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出差错,如今又怎么说?”
陆文定轻咳一声:“罢了,那小子机灵得紧,此事怪不得冯右使。”事实上如今不必再与堂弟兵刃相见,他亦觉心头轻松。
魯子洋仍是不依不饶:“陆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过军令状,务必要置那小子于死地。现在如何交差?”
陆文定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泰亲王一死,十几万大军皆成乌合之众,不日将散,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状,何况丁先生与龙堡主负责截杀明将军,一旦放虎归山,擒天堡的麻烦可比媚云教大多了”
鲁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机妙算,明将军决不可能逃脱我们的天罗地网。只要他一死,朝廷数万大军都转成为一盘散沙,凭着乌槎国的兵力,再加上锡金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如此乱世才是建功立业之机,陆教主可不要在这当口泄气啊。”
陆文定叹道:“我可没有那么大野心,唯愿媚云教上下数千弟子平安无恙就好。”
鲁子洋寒光望着陆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荡然无存,慢慢吐出一句话:“丁先生私下评价陆教主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来果真没有说错。”冯破天大怒:“放肆!你竟敢对教主如此说话,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我什么身份?”鲁子洋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加入媚云教只是为了促成几方联盟的权宜之策。等到杀了明将军,再直取中原,改朝换代后我就是堂堂开国大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会稀罕你小小媚云教左使的位置?”事实上他在媚云教中隐忍多年,一方面为了刺明计划,另一方面则暗中培植党羽,伺机取陆文定而代之。此际追杀许惊弦无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积怨爆发,不惜与陆、冯两人反目。
陆文定愣住了:“就凭丁先生那个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鲁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连丁先生也是听命于他。”
“他是谁?”
“既然陆教主已抱着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会告诉你了。”鲁子洋正自得意,忽见陆文定与冯破天满面惊诧,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身后,他回首望去,却见那盛长老的尸体一动,竟长身而起。
鲁子洋不愧见过些场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许惊弦偷走马儿后藏于盛长老尸身之下,冷喝一声:“原来是你小子装神弄鬼,陆教主既不忍下手,就由我来超度你吧”
想不到许惊弦胆色过人,不但不逃,反而借尸藏身,偷听自己说话,鲁子洋气恼之下当即抬右掌拍去。却见对方不避不让,奋然举掌相迎。看那势道,这将是不留后路、拼尽全力的一掌。
鲁子洋早探得许惊弦底细,知他剑法虽高,但丹田被废,身无内力,就算愤而出手,也绝难匹敌自己的数十年功力。满以为对方就算能接下这一掌,也必会被震得站立不稳,谁知就在双掌相交的一刹那,对方看似全无花巧硬碰硬的掌势竟蓦然一颤,幻变出千万道掌影,将他的右掌包围其中,他运足的十成内力如泥牛入海,全然击在空处。
“咯”的一声轻响,鲁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脱臼。
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掌力在刹那间收放自如的转换,浑若天成。
鲁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云教,平日皆低调行事,极少显露身手。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传高手,武功仅次于炎日旗主红尘使宁徊风,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公然与陆文定反目。但不曾想半招之间就受人所制,固然有轻敌之因素,但对方的武功也确实高得不可思议。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创比腕间的疼痛更令他丧失斗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绝非许惊弦那个十六岁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盛长老的黑衣无声地褪下,露出装扮者高大的身形、隐现杀气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锐利双目。
明将军!流转神功!
陆文定与冯破天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出手。他们本以为三人合力对付许惊弦绰绰有余,不承想竟会惹来明将军这个煞星。纵然明将军面显衰容,但多年积威之下,足以让任何对手胆战心惊。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不动如山,流转神功如有质无形的武器罩住鲁子洋胸腹数道大穴,漠然发话:“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御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在场诸人心里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动。
那个拥有一张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简歌,才是剌明计划的真正幕后主使!鲁子洋本是凝神对抗流转神功强大的压力,乍听明将军此言,内息不由一窒,险些导致经脉错乱。他强按内心震惊,低声道:“那只不过是简公子的妄想,将军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将军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称号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鲁子洋心头泛起绝望。明将军身为天后传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其属下,此次由简歌率一众御冷堂叛将发起的刺明计划已彻底激怒了他。“恩怨分明”四个字听在耳中,无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鲁子洋自忖难有生望,唯有奋力一搏。他只怕刚才与陆文定、冯破天撕破了面皮他们袖手不理,放声大叫道:“陆教主、冯右使一齐上啊,明将军已受了重伤,杀了他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我们谁也逃不掉”
陆文定与冯破天江湖经验何等丰富,深知面对明将军如此强敌,唯有抛下一切顾虑与鲁子洋联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换位,对明将军隐成合围之势。冯破天掣刀在手,陆文定探指入怀,鲁子洋则是深吸一口气,左手桉在右腕上咬牙将脱臼的腕骨接好。
尽管流转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战无不胜,但明将军有伤在身,以三人合力,更凭着媚云教出神入化的毒蛊之术,他们至少应有三四成保命的机会。
明将军却对三人的行动视若不见,负手望天:“陆教主且放宽心,明某今日不会对你出手。媚云教的恩怨,自有人与你了结。”
陆文定悚然回头,但见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如磐石,端然立于他身后。随即听到不远处又响起数记战刀出鞘之声,心头不由一紧:原来周围还另有伏兵。一念至此,内气顿时泄了几分。
许惊弦的目光从堂兄身上转向显锋剑刃流转不定的光芒,轻叹一声:“两月前一别,还当你已认下我这个兄弟。却没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际,竟会是这般兵刃相见的局面。”
陆文定凄然一笑:“下蛊之事,冯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为。毕竟他是外人,不必掺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蠃了,可否放他一马?”说话间飞刀已掣在他手中,指缝里银华若隐若现。
冯破天欲要开口,被陆文定以眼神制止。
许惊弦略一思索,语气意外的柔和:“如果没有丁先生迫你立下军令状,你还会杀我么?”
陆文定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杀机。”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他内心的想法,但毕竟身为一教之尊,于此生死关头也不愿意示弱求饶。
许惊弦敏锐地捕捉到陆文定言语中的遗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里是矛盾的?”
陆文定静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许惊弦朗然一笑,还剑入鞘:“那就足够了。”
陆文定一愣:“足够了?”
“是的,足够我依然敬你为堂兄。”
陆文定神情颓然,呆了半晌,指尖银刀落地,长叹一声:“我输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气度。”
“不,输的是权势和欲望,而不是陆姓之人!”
两人对视许久。第一次,许惊弦从陆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挚的兄弟之情。
明将军目光闪动,忽然一挥手:“你们走吧。”目光转向鲁子洋:“包括你。”
鲁子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撑的真气立泄:“将军”
明将军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软,放过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替我带两句话。”
“将军请讲。”
“第一,告诉吊靴鬼,下一道将军令上将会刻着他的名字。”近年来将军府开始着手整顿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为信物,人称将军令。包括去年初秋传至江南五剑山庄的令牌,八九年期间将军令六次出手,从不落空,可谓是一道死刑的判决书。
鲁子洋点头应允,暗忖以往将军令针对的或是江湖名门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员,此次出手,上面却只有吊靴鬼一个名字,也可算是他的荣幸了。由此也可见明将军对于间接害死五百摘星营将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转告简歌一句话”
“这不瞒将军,简公子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在下只怕有负所托。”
“那位瞒天过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简歌的下落,由他转告也无妨。”明将军一笑“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许惊弦心头大震:听明将军语气,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宁徊风所扮!
鲁子洋保命为上,连连点头:“不知将军要我转告简公子什么话?”
明将军面容一整,神情极为郑重,慢慢吐出六个字:“寒魂谢,诸神诫。”
鲁子洋大奇,脱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不由分说地一摆手:“简歌听到了自然会明白。走吧!”
等陆文定等人走远后,明将军长吐一口气,扶着树干缓缓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实上他重伤未愈,刚才只是凭着一口残存的真气强运流转神功震慑鲁子洋,自身损耗极大,几近虚脱。假设鲁子洋狗急跳墙拼死一搏,他也未必有胜算,放走对方亦是出于无奈。
明将军身为武学与兵法大家,极通虚实之道,即使在本方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亦能在气势上强行压倒敌人,给自己的逃亡蠃得一线喘息之机。
赤虎从林中闪出:“将军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他们却未必感恩,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带兵前来追杀,此处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上马走吧。”他奉了明将军的命令,刚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马匹,又故意连续拔刀以惑敌人。
明将军却道:“赤虎听令。你带着四匹马儿用最快速度独自往北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赤虎一怔:“将军不走么?”随即反应过来“属下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敌人引开。”
“记住,若遇敌情,弃马逃生,不可力敌。”
赤虎咬牙道:“将军不要顾惜俺,只要你安金,赤虎就是死了也甘愿。”
许惊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气,开解道:“这可不完全是为了你的性命,若是敌人见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将军另有去处,倒不如放马自走让他们疑神疑鬼。”
明将军抚掌以示赞许:“吴言所言极是。我们是摘星营最后的三个人,一定都要活着回去!”
赤虎正要开口,却见许惊弦神情肃穆,缓缓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让何人伤害将军。”
赤虎望着许惊弦真诚的面容,对他仅存的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郑重点头应承。几匹马儿的马鞍上备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饱餐一顿,又将剩余的食物大致分配,随即赤虎依计策马离开。
明将军调息一阵后,精神略长,摊幵鹤发所绘的地图,稍稍沉吟,用手一指:“我和你,去这里。”
许惊弦抬眼望去,明将军的指尖停在地图的最东面,旁边标注着四个小字:“恶灵沼泽!”
这四个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地图仿佛就显现出一大片泛着死气的暗灰色地带。
在谩勒山脉东面,方圆五十里,是漫无边际、人迹罕至的水泽。
一潭潭死水随处可见,水里却不生一丝杂草,水面上像是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薄膜。这里根本没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处稍微干硬些的地面,只有动辄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泞,用力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泥泞中不时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形成凝于地面半尺、经久不散的瘴气,腐烂的味道在空中飘散着,让人闻之欲呕。
这里仿佛是被上苍所遗弃的地方,目之所见,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亘古不变的灰色、弥漫的瘴气、墓园般的死寂。
但若屏息细听,却可从那水泽里、泥泞下听到许多不同寻常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若虫豸爬行,让人发狂地猜想有什么怪物正潜伏于地底,伺机用长长的利爪攫住猎物,饱餐一顿。
“恶灵沼泽”果然是地如其名,这是一片魔鬼也不愿涉足的地域,到处都是单调而乏味的暗灰色,就连太阳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灰纱,晒得人昏昏沉沉,了无生趣。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将被恶灵所攫,坠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之中。
无边无际的泥泞将闯入者的痕迹抹去,不留丝毫痕迹。这里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者与追捕者的恶梦。
许惊弦与明将军于凌晨时分进入恶灵沼泽。他们身上虽带着避瘴之药物,但为防万一,仍是以湿巾掩鼻,尽量屏住呼吸,更无法运起轻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道路难行,再加上各怀心事,一路上两人全无言语,只是一前一后、机械地一步步朝恶灵沼泽深处走去。只有当对方偶尔失足的时候,才投来关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远,隐约可见前方半里处的一片丘陵。透过瘴雾望去,山势并不高,只是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生着零星的树木。虽是荒凉,但比起面前的沼泽,已是天壤之别。
明将军毫不犹豫的前行姿态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按计划赤虎摆出策马逃生旳假象,同时引开追捕的敌人,他与明将军只是在恶灵沼泽中略作停留,伺机与驻守于川境的朝廷大军会合。在鹤发所绘的地图上绝没有标注这片丘陵,那里恐怕并不是沼泽的尽头,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为何看起来明将军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况这一路东行,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桂境,只会离大军越来越远
仿佛猜到了许惊弦心中所想,明将军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个错误,除了误信吊靴鬼,第一个错误,与一个名叫许惊弦的少年有关。”
许惊弦听明将军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开襟怀,苦笑一声:“你不杀我,是否就是错误之一?”
明将军却摇摇头:“第一个错误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而我,则是错误判断了宁徊风将你送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
“宁徊风!”许惊弦紧咬牙关,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么?”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阻挡了你独一无二的直觉。所以在宜宾城头,尽管我不露声色地提醒了你关于丁先生的种种疑点,你却依然没有想到他就是宁徊风。”明将军轻轻一叹“如果那时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或许就是帮我补救错误的最后机会。遗憾的是,你我都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相见。”
许惊弦沉思,宜宾城头的一幕在心头重现。如果那时他看穿了宁徊风的伪装,必不会再为虎作伥,日后也不会帮忙盗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发展就全然两样了。一念之差,铸成大恨。
“你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在成都狮子楼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
许惊弦一怔∶“是因为挑千仇的观察么?”狮子楼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许惊弦对明将军心怀仇怨,却因他乍见“死而复生”的凭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话,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明将军摇摇头:“尽管御泠堂内部已四分五裂,但表面上依然对我服膺。简歌身为副堂主,一直与我保有联络,他曾辗转托人送来情报,朝廷发兵南疆之际,要献给我一份大礼为贺你虽然相貌大变,但你我既为同门,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之间始终有种神秘的感应,再加上简歌的话,我又怎么会想不出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
许惊弦浑身大震,不仅仅是因为明将军与简歌暗中联络,而是因为明将军如何也会把自己当作“大礼”?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克星!
明将军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其实剌明计划正是我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