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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他感到很失落,很窝火。好象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似的。
“月,月——”
她没有应他,只是回头对他们的儿子说:
“张渔樵回来了,人都玩黑了,多快活啊。”
“张渔樵回来了——”儿子叫道。他才十九个月大,最近最喜欢的就是把张渔樵的名字挂在嘴上叫。
“耕耕,来,爸爸抱。”他抱着儿子走窗前。看着儿子粉嫩粉嫩的小脸蛋和清澈的眼神,他心里充满无限爱怜。他想,晚上再和她说说这次同学会。他很想跟她说,他玩得很不开心,他和大家格格不入,他
在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他在想:还是老婆好。可是,现在看来,老婆的好也不是无条件的,也需要拼搏和争取,也需要铺垫和酝酿。老婆不是你,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她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不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她有她的烦心事,她想不到你的烦心事。
她在看书,儿子走来走去她也不抬一眼。儿子似乎也得到一种暗示,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然后,就溜进卫生间玩水了。
“耕耕,耕耕”他在儿子后面追来追去,心不在焉地叫着。她仍然在头也不抬地看书。他想,还是等到晚上再和她聊聊。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喂——啊——在——没事——”
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站起来走进书房。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心那么轻轻“格登”了一下。她平时从来都不会躲着他接电话。
儿子的衣服和裤子都弄湿了,还不想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的电话还没接好,她一个劲“嗯——嗯——”地应着,电话里的那个人,一定正对她讲个滔滔不绝。
他猜不出电话里的那个人会是谁。平时她打电话,刚说一两句,他就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可是,这一次她只是“嗯——嗯——”地应着,除了能感觉到电话里的那个人正讲个滔滔不绝外,他什么信息都捕捉不到。
三十分钟了。他看了一下闹钟。
“耕耕——”她看到儿子全身都湿透了,大叫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不好意思地责备儿子:“耕耕——”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埋怨他,只是责备儿子:
“耕耕——叫你不要玩水你偏要玩水。”
“把耕耕的衣、裤拿来,淡黄的那套。”她吩咐道。
他很高兴地跑去拿去衣服。
“晚上吃什么?去店里吃吧?”她一边给儿子换衣服,一边和他说话。
“嗯,你看吧——”
“这几天喝了不少酒吧?”
“只喝了一次。”
“为什么不喝?”
“那些人看了就不爽。”
“那些人?不都是你同学么?再说,女同学都穿着泳衣,露着白肉,男同学又多是以前的酒友,看了就爽就想喝才是啊。”
“也许,真的是我变了,和大家格格不入了。再说了,女同学穿泳装露白肉又不是给我看的。”
“那给谁看?不就是给你们男同学看么?还给谁看?”
“当然是给男同学看,但是是给那些有钱的老板同学有权的领导同学看的。我们这些小人物教书匠——”
“你们也可以看啊——”
“恶心。”
“你这就真的格格不入了。白赚了便宜还说酸话。”
“真话。还是你好看。”
“鬼才信。对了,没喝酒,总和他们玩玩吧?两天时间,几十个小时呢?”
“也,也没怎么和大家玩。”
“啊?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你就一个人?”
“差不多吧——”
“一个人?一个人发呆?一个人睡觉?还是一个人看书?”
“好像都不是。”
“那你一个人干嘛?”
“其实我也是有和他们在一起的。”
“其实?也是?什么叫也是和他们在一起啊?”
“也是就是,虽然我没有和他们一起玩,但他们玩的时候,我也在一边看着。”
“在哪里看着?”
“远远的在一边看着。”
“他们知道你在一边看着吗?”
“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吧。”
“也就是说有时候你是一个人远远地躲一个地方偷偷地看他们玩?”
“是啊。有时候是这样。”渔樵突然意识到她和自己讲这么多,肯定和刚才接的电话有关“刚才谁给人电话?打了那么长时间。”
“能有什么人给我打电话?”她笑了“反正不是什么坏人。”
她那样的笑让他放心,但同时这笑让渔樵进一步肯定了她突然对自己的热情和关心,一定和刚才的电话的有关。那么,那个人是谁呢?不管是谁,至少,他现在已经可以和她很自然地谈这个同学会了。
“你刚才说你常常一个人远远地躲在一处看他们?”
“是啊。”
“为什么?”
“格格不入呗。”
“和女同学也格格不入?”
“对,可能更甚。”
“你不是一直很怀念你的大学生活怀念你的大学同学吗?”
“——”他们一下子都没有话。渔樵很想找点话说,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还是她半开玩笑地说:
“平时你不是很会分析别人的吗?”
“我也试着分析了自己。也许,我真的有那么点问题。”
“什么问题?”
“生活状态问题或心理问题吧。”
“那你讲给我听听。”她说。然后回头叫儿子:“耕耕,要不要吃苹果?”他们的儿子是只小猪,很喜欢吃东西,也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身边。所以,当他们想做点什么或讲点什么时候,他们就给儿子吃东西。他一个苹果可以拿着津津地啃半个小时。
“那我讲了——”渔樵看儿子已经抱着苹果在津津有味地啃了,便笑着说道。
“开始吧——”她也笑了。
“我——我,我开始其实也是想和大家好好玩玩的。同学会嘛,大家聚在一起,就是想放松放松,玩一玩,见见面,叙叙旧。虽然,每个人来参加同学会,都会有自己的目的——有的当了官了,想显显自己的权势,当然也可能是体恤体恤下表;有的发了财,想摆摆阔,当当也可能是济济贫做做善事;有的做保险或搞推销,想利用同学会做成几笔生意;有的以前有点关系,看看能不能续续旧情。生活的不如意的,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几个同学帮帮忙。当然,像我这样的也不少。什么也不是,碍于情面,被迫参加,但也可以图个逍遥。但第一天晚上的酒会,我就觉得很不爽。请同学代表讲话,结果代表我们大家讲话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当老板,我们班当教师的最多,但没有一个有资格代表大家上去讲话,结果连一个给什么副局长当司机的,也上去牛逼轰轰地讲半天——他的成就感超过最优秀的老师。那些踌躇满志的嘴脸,还有那些讨好羡慕的嘴脸,看了就不爽。所以——”
“所以,你就就远远地躲着他们。”
“开始是觉得看了不爽,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或者在一个暗处不出来,后来,后来觉得这样其实挺有意思的,就真的偷偷地躲着偷偷地看着。”
“很有意思?”
“是的,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太有意思了。那个周政,他现在一个镇的镇长,听说仕途无量,他的老婆是县里头头的女儿。那天,他是第一个被请上去讲话的。他讲话,也许喝了点酒,也许以前在班里从来不读书总是被大家瞧不起现在当了镇长想翻身,反正,那个牛啊,没法形容。那个晚上的酒宴,听说是他买的单,他叫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他说他这个当镇长的,没有什么权力,请个客报个销还是可以的。他说他毕业这几年,累啊,尤其是当了乡长镇长,真叫马不停蹄。在这几年时间里,他把我们中国考察了个遍,一句话,哪里好玩哪里新鲜就去哪里考察,还去了趟德国游遍了欧洲,最近,还去非洲考察了一趟。至于新马泰香港什么的,几乎是一年一次。大家听了不断鼓掌,不断赞叹,不断唏嘘。不过——他说话又说回来,他口袋经常是穷得铛铛响,皮夹里总是没几个钱。不过,大家知道他不穷——他背后有一个镇的财政收入甚至还有国库支持着,所以,他两袖清风却富可敌国,所以,只要这个国家还有钱,他就不愁没有钱。听说,他们镇除了国家财政补贴,年年还要向银行贷款几十万。难怪当老牛——也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煤老板,他现在是我们班最大的老板和富翁——讲话时候,他说他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不像周政周大官人,虽然没钱但什么都有——那才是真正的富有啊。但说着说着,他还是告诉大家,他现在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因为,他在山西大同承包了一个煤矿,每一年都可以赚上千万。他说,他以前读书的时候,觉得‘亿’那是天文数字,和人家吵架吵到最后吵不过了,就拿出杀手锏‘我x你妈,一亿次。’结果每次都赢,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成了亿万富翁。所以,我们同学会后来的活动费用,都他一个人包了。”
“他们有权有钱,你看了就不舒服了?”
“是有那么一点吧。”
“这就叫仇势仇富心理。”
“是有这么点味道。但也不完全准确。我觉得最不舒服的,还不是他们有权有钱——最终都是表现为有钱,而是这些钱本来是属于我们大家的。”
“笑话。我们大家的?凭什么?”
“他周政当个镇长,他用的全都是政府的钱,也就是都是我们纳税人的钱,所以,他一年十几万几十万,花的都是我们的钱;而像老牛,他开采的煤矿,是国家的,也就是我们大家的。凭什么国家的资源让他拿去发横财,一年上千万地赚?所以,一想就窝火。”
“嗯——有点道理。但还是不能这么想,这么想,你就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眼不见心为静,而且,他们那一副志满意得的嘴脸,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在掠夺,掠夺国家的我们的财富,所以,我还是远远地躲着。后来发现,远远地躲着,也是挺有意思的。”
“心里酸溜溜的,还有意思?”
“那个周政周大官人,当天晚上就把我们班昔日的班花搞到手了。酒会结束的时候,我们的班花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周大官人走上去,一只手就那么自自然然放在她腰上。大家没有人回头,没有人看见,除了我。后来,她就上了周大官人的小车,不一会儿,就传出呻吟。”
“编的吧?”
“看到的。但这还不算什么。想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周大官人追我们班的这朵班花追得很苦,最终什么也没追到。大家那时候都笑周大官人是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周大官人仕途无量,是真正的天鹅,每个女同学都想吃,这不奇怪。只是,其它女同学自觉条件不如班花,所以只好悄悄地等待机会。但最有意思的是,老牛居然把我们的英语老师给‘吃’了。”
“啊——”
“我们读大学时,那个英语女老师刚被分配来教书。所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虽然不是很漂亮,但在大家心目中,却是诱人无比。我们男生在寝室里经常议论她到三晚半夜。阿牛是最积极的一个。可是,大家没想到,这次同学会她会来参加——除了班主任就是她了。后来,大家才知道是阿牛使了很多招数——包括法国进口化妆品和巴黎服装以及非洲的钻石——才把她请来的。更没想到的是,阿牛也是在第一天晚上就把她弄到他的大奔车里给‘吃”了。”
“这不会是你看到吧?”
“我只看到阿牛把她拉进车。至于‘吃’了,是后来阿牛自己打电话告诉我们的。那时候,他已经把那个英语老师从他的大奔车弄进了宾馆。大家说,从这个意义上讲,阿牛打败了周大官人。”
“不过我倒不这么看的。我看到,班花完全是主动的,她早就慢悠悠地等周大官人了。她就那么慢悠悠地落在后面,等着周大官人把手落在她腰上,等着周大官人把她带进他的车里,等着那呻吟自自然然地爆发出来。而那个英语老师,明显是半推半就的,阿牛是半拉半扯的。我们的班花是等了好久的样子,而的那个英语老师是拒绝不了的样子。”
“所以,这一看,你就看上瘾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心理有问题呢。不过,偷窥成瘾也是一种心理问题啊。看着看着,的确容易上瘾。有那么多有意思的发现,有意思的人和事,在牵引着你。到后来,真的是欲罢不能啊。”
“还看到什么?”
“也许所有同学会都一样。所以,下一次,我可不允许你去开什么同学会了。我的概括是,同学会,就是一次人生的狂欢节,人生的放纵节,是一次旧情复燃,是一次秘而不宣的性活动。每个女同学,每个男同学,好像都发情了。海滨,沙滩,遮阳伞,躺椅。女同学们穿着的泳装,露着白晃晃肥嘟嘟的肉,躺在躺椅上,不时传出哈哈的笑声。男同学有的也穿着泳裤,腆着大大的肚皮,围在女同学旁边,或者大大列列地躺在沙滩上。当然,也有的很矜持地穿着长衣长裤,坐在遮阳伞下喝着饮料或者望着远处的海浪,他们瘦瘦的影子薄薄地贴在沙滩上。同学会开着开着,大家就看出来,女同学比男同学要主动、积极的多,就像她们现在这样露着白晃晃的肉大大方方躺在躺椅上一样。在女同学这儿吃不到豆腐的男同学,自卑些,就去宾馆里找三陪小姐。反正,费用阿牛都包了。”
“你肯定也去了?”
“我如果去了,就不会跟你说了。我是偷窥成瘾,忙啊。”
“啊?”
“你看看,几乎每个人都有故事,都有勾当,都处于狂欢的状态,你说,有多少好看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那些女同学也这样?”
“我前面说了,女同学好像比男同学更主动,至少,有那么点旧情的男生一挨上,事情就成了。大家好像都处于狂欢状态,都处于感情饥渴性饥渴状态。大家是那样的不管不顾,不遮不拦。”
“还不用说,你一边看一边一定是酸溜溜的。那些女同学如果向你投怀送抱,你才不会远远地躲在一边呢。是吧?”
“难说。”
“为什么?”
“还是格格不入吧。”
“倒也是。你的很多同学消费着周大官人阿牛东西,除了感激,就是想办法和他们套近乎。哪里像你,远远地躲着看着别人好事。唉,真是格格不入啊。”
“这才是心理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要我说,那还是你的清高在作怪。你骨子里还是看不瞧不起他们的,是吧?”
“知我者,我妻也。”
“嗯,现在才知道我的好。其实,除了我,还有谁在意你。你再清高,也没有人在意你。不过,这样也好。看得起自己总比看不起自己好。”
“可是,我凭什么看得起自己看不起他们呢?”
“凭什么?就凭你没权没钱却敢看不起他们,就凭你整天看书却当不了官赚不了钱——我说了,反正不是什么坏事。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等等,我还没有讲完呢。”
“反正我想听的已经听到了。”她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不过当故事听也挺有意思的。怎么我们身边的事跟那电视剧是一样一样的。”
“后来,我对阿牛的看法有所改变,我觉得这家伙挺真的。吃中饭的时候——吃过中饭,我们的同学会就要结束了,大家就各自回家了——阿牛说要给大家每个人发个红包,小意思,五千元。可是,没人拿。这时候,阿牛就说话了。他说,他没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一年上千万也赚得太容易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赚下去。他说,他自己最清楚了,这一年上千万的,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仅仅是因为国家的煤炭资源可以让他随意开采。他说自己挖着挖着,看着把一座座大山都掏空了,就觉得心虚的厉害,但是,一想到这一年要吧挖出上千万,他就忍不住要挖——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最后,他说,大家不拿这份钱,让他很高兴,这证明大家的精神是富有。不过,他又笑着说,他的精神也是富有,在今天这个社会,我们应该相信钱是可以买到精神富有的,绝对。”
“你们当时怎么就没拿那份钱了?”
“我当时也觉得挺奇怪的。不过,这个中的原因,想想还真是挺微妙的。可能是当时大家喝了酒又加上要散伙了,不知怎么的那份书生意气就上来了。也可能是,阿牛给的第一个人客气了一下,第二个人也就跟着客气了,最后,客气成了一种气氛,就谁也不好意思拿这份钱了。不过,最后阿牛还是把这笔钱留下了,成立了一个班级基金。所以,我说阿牛这个人挺真的。哪里像那个周政,一年花了国家十几万了,他还一劲说现在的领导难当啊,没钱啊,地方财政穷啊。妈的,——”
“好了,好了——”月赶紧制止了他“大家都说你儿子有当官的相。你不会不想让他当官吧?那就少说当官的两句。吃饭去。”
“这——”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常常想,如果有一天他这个穷教书匠的儿子真的当大官了,看着那么多人来送礼拜年拉关系,他会怎么想呢?
“耕耕,耕耕——”儿子原来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她赶紧去找。趁这个机会,渔樵看了一下月的手机,看到一个好像很熟悉的号码。
那会是谁呢?
2009年7月28日改毕于鳌江归去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