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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前的一天,我家的虎子死了。这个陪伴了我们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虎子,永远地离开我们。它安详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静静地卧在那里,如果还有鼻息的话,如果身体不是已经僵硬了的话,那它简直就像睡着了的婴儿一样。虎子!虎子!虎子!可任凭妻子带着哭腔如何呼唤,如何推它,可它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反应,没有了任何生命特征,就这样走了。
屈指算来,虎子来到我们家大约有十几个年头了。那是一个寒冬腊月里,天上还飘着雪花,妻子的侄女家里,大狗生下几只虎实实的小狗,因为是狼狗叉子,毛色黄中带黑,特精神,我们就要了一只,并为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虎子。意思无非是希望这只小狗,将来像老虎一样厉害,威风凛凛。冬天天冷,我特意把虎子放进纸箱里,里面铺上旧棉絮,并且放在屋子角落里。尽管每晚虎子的叫唤声不胜其烦,打扰了我们的休息,但为了虎子的健康成长,我们还是忍受了这些。
看着虎子一天天长大,看着它满院子跑来跑去,看着它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亮光,我们真是满心地欢喜。没事时,妻子总爱唤它过来,为它挠痒痒,或者用手抚摸它的脑袋,为它梳理毛发,虎子总是四爪朝天,仰着肚皮,十分愉快地接受妻子的爱抚。甚至有一次,妻子竟然把脸贴到了狗脸上。妻子的亲昵举动,连我都有些嫉妒,有些醋意了。不过也很好理解,从人的角度讲,一个人,牙牙学语或蹒跚学步的儿时,那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总讨人喜欢。可一旦长大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虎子也是一样,大了,总怕它伤人,我们只好把它拴起来。
拴起来的虎子,多了些叫唤。我弄不清楚叫唤的原因,到底是因了羁绊,还是因了少了妻子的爱抚。果然,夏天天热的时候,妻子手里多了一把梳子,没事时,就蹲在虎子眼前,先是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再用梳子为它梳理褪下的毛发。我最喜欢虎子那一对机警的耳朵,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竖立起来,如临大敌。
我们为虎子专门辟出了一间小屋。说来居室不大,也不到两个平米,不过也算宽敞。爱干净的虎子,西边拉屎撒尿,北边吃食,靠墙角休息。有时听见它打个哈欠,或是伸个懒腰,才知道它生活的还算安逸,主人对它生活的料理,还算满意吧。
为了不让它受潮,我在它的身子底下,先铺了一些砖块,砖块上面又放了一块水泥板,总以为这样保险了吧,谁知道,聪明的老鼠,竟然在水泥板下安营扎寨,并且与虎子和睦相处了。我还是看见了,天长日久,鼠洞与虎子吃食的盆子之间,竟然踩出一道明显的足迹,显然是嘴馋的老鼠与虎子分得一杯羹了。有一次,我还是看见一只小鼠脚踩盆子的边沿,舔食盆子里的东西。虎子神情漠然地瞅它一眼,只顾打盹,爱理不理。说来虎子吃剩下的东西,老鼠乐得享用,也就算不上浪费粮食了。
都说猫狗是冤家,那不过说是不认不识是冤家,等相处久了,自然就是朋友。
虎子刚来我家时,原以为正好跟小猫作伴,谁知等见了面,简直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猫猫着腰,呜呜着,发出低沉的叫声。虎子汪汪叫着,谁也不肯俯就。没成想,多日后,小猫跟虎子竟然嬉戏在一起了。等吃食时,小猫先扑过去,慢了半拍的虎子“噢”地一声扑上去,咬走小猫,跳在木头上的小猫,眼睁睁地看着虎子大嚼大咽,想必不生气也是假的。等虎子一顿饱餐,摇着尾巴走开了,小猫这才跳下来,捡拾一点残羹。相处日久,日久生情,有时候还会看见,小猫竟然伏在虎子身上打盹,虎子亲昵地张嘴咬咬小猫的脖子,小猫伸腿蹬开虎子嘴巴,多叫人心疼的一幅猫狗嬉戏图啊!
跟虎子分得一杯羹的,当然还有麻雀,还有老母鸡。虎子吃食的盆子,似乎总是不干净。这难道是虎子有意无意地留下一点点东西,让老鼠、麻雀和老母鸡分享一点吗?弄得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反正时常会听到,虎子的吃食盆子会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出去一看,必定是麻雀或老母鸡不厌其烦地啄食什么。明明盆子里看不到什么东西了,这些小家伙却乐而不疲,仍然击打着盆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实在让人好笑得很呢。
我们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时候忙起来,一连好几天不回家。大门一关,小猫还好说,腿脚灵便,想走就走,两三米高的墙,一蹬一扑就能出去,饿了,出去打个野食,极方便的。虎子可就惨了,一根链子在身,活动范围,仅限于咫尺之地。为了它的生存,我们想的还是极周全,水、面皆备,有吃有喝,三五天不成问题,虽说享不着什么福,但也遭不着什么罪,但眼见得虎子一天天消瘦下去。
妻子心软,幽幽地说,狗这一辈子,一根链子相伴一生,就像一个罪犯终生监禁一样,可真够惨的!妻子的心,我懂,她是怕虎子遭罪。狗的命,低贱,卑微,逆来顺受,有什么办法呢?但我有时还是打开链子,放虎子满院子溜达溜达,就像罪犯放风一样。遗憾的是,此时的虎子,由于长时间的囚禁,身子不再挺拔,四条腿踉踉跄跄,蹒跚而行,已经不能疾步如飞。直到这时,那根链子,才从虎子的脖子上取下。
妻子见状,叹息着,唤它过来,蹲下来,轻抚着它的脑袋,按按它一根根肋骨,手做成梳子状,一遍遍为它梳理毛发。虎子微微闭上眼睛,默默地享受妻子的抚爱,嘴里却无力发出轻唤。妻子幽幽地说,看来虎子老了,不行了。可不是,每当妻子喂它馒头或包子时,虎子不再狼吞虎咽,倒是换做后牙慢慢啃啮,即便一块火腿肠或一只饺子,也不能一次吃下。有时勉强吃下去,也会吐出来,只靠一点水维持生命,仿佛随时随地就会倒下的样子。
夜里,妻子做了个梦,梦见虎子挣断链子跑了,她在后头追,怎么追也追不上,急得大喊大叫,这一喊一叫,把自己弄醒了,一身汗。我安慰说,没事没事,不都说梦是相反的,噩梦就是好梦,我们的虎子会好好的。妻子抚摸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口,轻声说,但愿如此吧。
麦收前的某一个黎明时分,我早早起来,发现虎子已经没气了,身子已经变得僵硬。任凭妻子轻声呼唤,虎子就是不答应,更不肯张开眼睛看我们一眼,我听到妻子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天热了,我们决定趁着早晨风凉,带着虎子的尸体,来到村西的场院边。那里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榆树,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决定把虎子深埋,安葬在那里。以往,每每看到别人死猫死狗死猪四处乱扔,于心何忍!妻子再次抚摸着虎子,幽幽地说,虎子,你走吧,你要再托生的话,还托生成虎子,还回到我们家,好不好。我替虎子说,我们是吉祥之家,幸福之家,虎子会回来的!
虎子长眠地下,如今想来,在它弥留之际,每当虎子轻摇尾巴,长久地望着我,好像有话要跟我说。我猜不透,到底说些什么呢?是感谢我收留了它,照顾了它,还是别的什么,我不会知道。但我想,狗的命,虽说与生俱来的低贱,但我们是不是可以赋予它一些尊严,使它高贵一些或生活的更亮丽一些?敬畏世上每一个低微的生命,就是敬畏我们本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