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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刚出生三天就挨了两巴掌。
第一巴掌是接生的女医生打的。据说,有不少孩子生下来以后都要挨医生的巴掌。医生这一巴掌的意义十分重大,一是必须打,一巴掌打下去孩子就哭了,这一哭,呼吸也就顺畅了,有利于健康;二是应该打,因为母亲生孩子实在太辛苦,给他一巴掌是让他知道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容易。不过,医生给儿子这一巴掌却打得有点冤枉,因为,儿子刚一落地就已经在放声大哭,且声音洪亮、底气充沛,根本用不着医生再来一巴掌。多年以后,我曾经问过医生干吗要多此一举,医生说:“习惯了,不打一巴掌就觉得有件事情还没有做,心里不塌实。再说,这孩子胖乎乎、粉嘟嘟的,怪惹人爱,谁见了都想给他一巴掌。”
第二巴掌是我打的,我打他绝对不是医学上的原因,而是缘于自己的暴躁,这一巴掌儿子挨得更冤枉。那是儿子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深夜,他在襁褓中撒了尿,感觉很不舒服,决定用哭这种方式给我提个醒。我立刻响应,为他换了尿布。这一来,儿子愉快多了,突然想到要向我致谢,于是,又是嚷,又是蹬,开始了他自以为恰当的表演,三下五除二就把襁褓挣开了,而且,任凭我怎样哄骗都不肯再裹上。儿子越来越兴奋,咿呀之声越来越响亮,同室的其他两个孩子相继被吵醒,竟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起来。本已万籁俱寂的产房刹那间响起了夜半“大合唱”产妇们、陪护们怨声四起。我气坏了,照着儿子的小脚就是一巴掌,结果,儿子哭得更厉害。大家都吃了一惊,纷纷转过头,象看怪物似的望着我,我不由得红了脸,愧意顿生。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动孩子一下。即便在儿子最调皮的那几年,我也和妻子一起相互勉励着,不让他受半点委屈。那一份折磨对我来说是一种很难得的修炼,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
一岁以前,儿子爱睡“倒瞌睡”白天睡得昏天黑地,一到晚上就兴奋不已,想尽了办法折腾,闹得左邻右舍一肚子意见。于是,每到半夜,我就抱起他走出家门,到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去“散步”说是“散步”其实有自我安慰的嫌疑,累了一天的我早已困倦不堪,眼皮不停地打架,儿子却非要我不停地走。只要我的脚步在移动,他就乖得象天使,静静地躺在臂弯里,瞪着一双小眼睛,无比幸福地望着满天星斗出神;只要一停下脚步,他马上就会“晴转多云”甚至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响雷”和“暴雨”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我只能强忍困倦,一圈又一圈,无休无止地溜达。下半夜,好不容易看见他闭了眼,发出了细微的鼾声,以为他也累了,准备休息了,赶紧抱回家放在床上,谁知,他对床特别敏感,刚一放上去又醒了,一双小眼珠滴溜溜地转,好象在问:“怎么了?就这样结束了?我还没有玩够呢!”无奈,又赶紧抱起,三步两步下了楼,继续绕着操场“长征”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以至于我那“滴滴答答”的脚步声竟成了那一年十分鲜明的夜的节奏。
后来,我当了那所学校的“小头目”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全校几百号教职工和几千学生都眼睁睁地盯着,我再也不宜抱着儿子满世界溜达了。在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我狠心将儿子全托给了张阿姨(后来,儿子一直把张阿姨叫张妈妈)。
儿子一去就是近两年,等他再次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托儿子的福,这时候我又当上了学校的“大头目”成天早出晚归,很难与儿子见上一面,自然也就少了打屁股的机会。
没有巴掌伺候,儿子同样很乖。在幼儿园里,很听话,上了小学则更懂事。二年级的时候,竟然在全校讲故事比赛中胜过高年级学生,获得了一等奖,在其后的文艺比赛中,还担任了小主持人“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学校发给他一张“三好学生”奖状,电视台专门为他录制了专题节目。那一段时间,儿子几乎成了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连我们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可是,到了三年级,儿子却来了个180度急转弯,突然变成了班上的“问题学生”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们被老师请到了学校,在历数儿子的诸多不是之后,老师发出了再也无能为力的感叹。我们的心理底线被彻底摧毁,所有的自尊、希望、幸福和荣誉转眼变得荡然无存,就象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瞬间被偷了个精光,我至今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回到家,我打了儿子的屁股。我以为,最严厉的惩罚一定会引起儿子的忏悔,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眼里居然没有一丝悔恨。没有哭,没有讨饶,更没有吱声,他只是默默地站着,泥塑木雕一般,任凭巴掌重重地落在屁股上。我无法理解儿子的陡然逆转,只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其实,是噩梦还好,总有醒来的时候,而且,噩梦醒来往往是明媚的早晨。但是,老师斩钉截铁的宣判击碎了我的幻想:“别再做梦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心里有数,是烂泥巴,就永远扶不上墙。”
家里有个问题孩子,全家人都会抬不起头,尤其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半数以上成员都是教师,从幼儿园教师到中学、大学教师一应俱全,还有一老一少两个是校长,我们的朋友圈子中,教师的比例也一直居高不下。以前,邻居们常常开玩笑说,你们家干脆办个家族学校吧,我们都把孩子送来。现在,自己家里突然有了一块“烂泥巴”办个学校怕是没人敢进门了,非但如此,连我们自己都开始害怕听到“老师”两个字。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只要谁高声喊一句“有老师找”我们就会立刻表现出本能的恐惧,深怕儿子的老师又要找我们“谈谈”
在多次沟通之后,老师最终答应让儿子重返课堂,但是,却设置了一个紧箍咒,让家长随时关注孩子的举止,一旦再出问题就立刻带回家。说真的,当了十多年学生,又做了十多年老师,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我不敢怀疑老师的陈述,因为她眼里那一抹气极而恨的余光已经明白告诉我“恨铁不成钢”早就变成了恨儿子“一颗鼠粪坏了一锅汤”但我又不免疑惑,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会在眨眼之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为什么昨天还是学校的“三好学生”今天突然就成了无可救药的“问题学生”?我没有从老师那里得到答案,只能独自审视我的儿子,期待着从他愈发寂寥的话语中去揣摩他嬗变的轨迹。儿子还是儿子,依旧穿着他无比喜爱的巴西足球队10号球衣,依旧背着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米奇”牌书包,依旧在回家的时候轻轻地敲门,并且怯生生地向我问好只是,多了一份沉默,一层自闭。
作为父母,我们并没有期望儿子鹤立鸡群、光宗耀祖,他曾经带给我们的那些荣耀和自豪,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堂堂正正地做人,踏踏实实地做事,平平安安地生活,除此,我们别无他求。但是,我们绝不能放任儿子将对自己、对他人、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丢在一边,不管是否有错,都该坦诚地面对,而不能任性地回避。也许,我给儿子的那一巴掌很快就会没了印记,但我相信,留在他心灵深处的创伤肯定还在,而且,一定会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长成晶莹剔透的珊瑚。我也知道,我给儿子的伤痕或许就是将来他与父母之间的裂痕,但是,请原谅,儿子,即便如此,我也愿意以亲情为代价去换取你对未来的责任感。
这年春天,迎春花开的时候,我调离了原来的城市,带着“问题儿子”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转学第一年,儿子经常收到从前的同学给他寄来的信和明信片,读着读着,他就流泪。我有些担心,害怕从前那些“坏孩子”继续影响他,于是,偷偷看了几封,这一看还真让我吃惊,字里行间不仅有少不更事的想念和牵挂,还有绵绵不绝的感激与敬佩,当然,也有那么几个孩子还在一个劲儿地劝他要顺着老师,不要和老师闹别扭。
教师节来临的时候,儿子开始给从前的同学和老师回信,同学太多,无法一一问候,他选择了寄明信片的方式,明信片上千篇一律地写着“祝你学习进步”一类的话语,没有半点新意。唯独写给老师的信很长,也最有感情。在信的末尾,他这样写到:“秋天来了,大雁已经飞过我们城市的上空,我托大雁捎去对您的问候!”
老师没有给儿子回信,也许工作太忙了,也许孩子们的问候太多没顾得上一一展读。儿子也没有计较,仍然在每个教师节来临的时候认认真真地给老师写信,一如既往地向老师表达问候。
儿子至今没有向我说明那一段经历背后的原因,我也没有再问过他,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在另一个城市的一所知名小学里当了班长,最近天天在家里对着镜子刻苦训练演讲,准备竞选少先队大队长。这时候,再去揭过去的伤疤似乎显得多余且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