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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傍晚,寒风撩着铁红色的夕照。
在长江东苑路边的旮旯里,有几位老妈妈正低着头为客人们补鞋。清癯的微光晃动在他们的老花眼镜上,浸入他们脸上的褶子,刺进了他们布满手指的黝黑皴裂。犹如沧桑里的一幅画,遗落在都市的角落。
我正止步凝思,邻居陈伯走过来,说老妈妈们四五十年前共有二十多人,都是本市职工的无城市户口家属,为挣点小钱买黑市粮糊口,就操起了补鞋的活计。他们的行为在纯公有制时期有悖政策,一是搞资本主义,二是农村人不准在城里滞留。因此常遭驱赶,只能东躲西藏地揽活,就像飘零的枯叶。一旦被逮住就要受罚,无钱交罚金便要被没收工具,他们就揪着人家哀哭求饶,被拖着,拽着,惨兮兮地躺在马路上。他们把屈辱和心碎吞进了肚里,以为命该如此。
后来政策转了,他们就走上街头出摊。很快街上出现了城管,说他们破坏交通,影响市容,便又被抓,被罚,被没收工具,被拖,被拽,仍要躺在马路上,卑微的生命如野火掠地羁游。
而补鞋为市民所需,有人吁请给补鞋者们一个存身之处,二十多年前他们被安排到了现在的地方,终于静心从业。子女要上学,家里要添置衣物,或是丈夫下了岗需要支撑日月,他们就起早贪黑、饱一餐饿一顿地从指尖上攒钱,一时不倒下,一时缝补命运不止。
如今,老妈妈们已成银发耆年老媪,一个个累得曲背驼腰,筋骨疼时就叹口气,就握起拳头自己捶捶。有些老妈妈因体衰多病陆续停业,仍然在坚持的这几位说歇了活就浑身发僵。
陈伯走后,我崇敬地看着老妈妈们,只见他们技艺娴熟,不仅能侍弄常规的鞋,对眼下各类时髦鞋也无不修旧如新,换鞋底,补鞋帮,飞针走线,加钉粘胶,手到轻拿,岁月的残缺在他们掌上幡然臻美。
此时,有个姑娘跛着脚走到一位老妈妈身边,说她左脚上的鞋子鞋跟断了。老妈妈先拿个小板凳让她坐下,然后接过她脱下的鞋子仔细看了一番,经过再三斟酌,取下断鞋跟粘上了新鞋跟,又揭起鞋垫瞅了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给新鞋跟钉上了几颗钉子,再将鞋垫整理还原,然后把一只手伸进鞋筒,将鞋子按到地上试了数次,才微笑着把修好的鞋交给了姑娘。姑娘递给老妈妈二十块钱,老妈妈找给姑娘五块钱。姑娘为了感谢老妈妈,执意不肯收老妈妈找回的钱,老妈妈说她从不多收人的家钱,姑娘不接受找零下次就别找她修鞋,最终姑娘没有拗过老妈妈。
我被感动了,老妈妈啊,你的秉性如此耿直。浮世飘尘,你翻越过人生的重重穷困,数十年自强不息,成了社会不可或缺的一员,用自己的辛劳为他人提供着方便。在认钱不认人的当今,有人欺诈坑骗,有人谋财害命,有人贪赃枉法,你跻身于这见利忘义的尘世贫弱似小草,每天只能抠开日月的缝隙挣几个薄钱,而你高贵的品格却一振人心。
天色渐渐昏暗,街灯亮了起来,楼台挂起了芽月,老妈妈们陆续收摊。
有个老妈妈正在起身整理工具,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朝她冲过来,她又默默地和小伙了一起坐下。小伙子有只鞋头炸口了,老妈妈拿过他炸口的鞋,用小刷子一遍遍地清除完鞋头裂口的灰垢,取出刚收拾好的胶水,一点点地把裂口粘上,用双手把鞋头捏了又捏,再用一只铁夹把刚粘合的鞋头夹紧。此时,她疲惫地闭起眼,趁等候胶水凝结的间隙喘口气。
小伙子付过钱,穿上修好的鞋子告辞时,老妈妈拉住小伙子说急修的鞋子不一定牢靠,有什么不好马上回来找她,她在这里等一会再走。小伙子向老妈妈拱了拱手高兴地离去,老妈妈呵着腰坐在原处,直到小伙子的身影看不到了,才弓起背收拾好工具,挑上担子佝偻着躯体蹒跚着走了。我虔敬地目送她渐渐消失在蒙蒙的月色和街灯之下,想着眼下的人灵魂不断失去健康,各自都在感叹人心到哪里去了,平凡的老妈妈用信义告诉我们,人心就在大家的真诚里。
我的思绪如一缕晚风轻轻飘卷,琢磨着究竟何为都市风采,风花雪月是,万家欢乐是,繁华的街景是,而每日不知疲倦地为人补鞋的老妈妈们不也是吗?也许,他们这辈子只能活在镏金的城市画册之外,却万般地打动人。
街灯再亮些吧,芽月再亮些吧,照着补鞋的老妈妈们平安回家。
我不觉心痛起来,补鞋的老妈妈们含辛茹苦,从天亮忙到天黑,回到家里能吃上一口现成的热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