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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给你一次机会去那里,只是一场梦,你愿意吗?”
——“我愿意。”
几天前立了秋,夏末秋初的雨水织成细密的网,也阻不住二环路上的川流不息。雨水在车窗上滑出蜿蜒的轨迹,江筱将视线投出去,整个城市被雨晕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琉璃烟火遍开的海市蜃楼。她收回目光,随手拿了旁边一本书看了一眼。是莎翁的《仲夏夜之梦》,英文版的原著,于是打开随意翻了翻。“,。”“卑贱和劣行在爱情看来都不算数,都可以被转化成美满和庄严。”江筱淡淡冷笑了一下,丢下书倚着靠背闭目养神。
车停在周遭僻静的私人会所前头,西装革履的司机下了车撑开一把黑色的缎质雨伞,到后头来打开车门。一阵含着湿润水气的微风掠过来,梧桐树荫轻轻摇动了一下,几滴雨珠落在车窗上,顺着玻璃滑下来。江筱拿起搁在腿上的白色风衣穿上走下车,旁边是茉莉花丛,素白而幽香的花朵在雨里依然盛放,而里面五角枫的浓碧之间已经掺杂了几叶参差的红。通向大门的道路两旁深翠的法国梧桐被雨淋得掉了不少叶子,在地上铺了一层,沉沉的草木辛香扑上鼻息。
走到会所门前,落地玻璃窗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江筱停下脚步,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转头向司机:“把东西给我,你先去接阿姨他们回家,两小时之后再过来。”司机把怀中抱着的包装精致的礼盒递过去,答应道:“好。”
大厅里巨大的水晶灯上垂下晶艳璀璨的长长流苏,蝶翼状的彩虹光落在透明的酒杯上,落在每个人微笑的脸庞上,又交织成星海洪流。江筱推着旋转玻璃门走进去,门边站着的侍者优雅地一鞠躬,伸手引着她向里头去。大理石地板映出身旁来来往往的人影,zi纤细的高跟敲在地面上,一声一声很引人注目。前方被许多人簇拥在中间的老者闻声回过头,扶一扶老花镜仔细看了一回笑了:“筱筱来了?你爷爷那路远,我没请他来,倒是你爸的谱大。又不叫他送礼,不过是好久没见他了想看看,这也不给面子。”
“金爷爷别生气。”江筱加快了步伐,微笑着迎上前,“爸爸本来是要来的,说两家几代的交情,金爷爷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次一定来拜寿,念叨了好久呢。就是不巧前几天有点急事要办,所以出国去了。他自己也过意不去,说等回来了还是要亲自来拜一回,寿礼也要亲自送。这回只让我带了爷爷的那份礼来了,金爷爷先看看。”
老者接过礼盒来小心地放到后面桌子上,慢慢地解上面的丝带:“你爷爷那儿的好东西可多,只是他肯定舍不得拿那些送人……”话还没说完,盒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放的是只小巧玉壶,琢色光柔透薄,细致婉腻。圆润的壶身上雕山水图样,仿佛就要盈盈流动起来。附近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聚过来玩赏,纷纷赞叹果然是好东西。
金老爷子把玉壶捧起来:“这样玲珑奇巧,估计是名家作品吧。”“金爷爷果真识货。”江筱撩了把头发笑了笑:“您看看底下。”金老爷子看向壶底,下头图章式印款阴刻着两个字:子冈。
“你爷爷这回可真舍得……”金老爷子小心地把玉壶放回盒子里,“放着价钱不说,陆子冈传世之作不多,这礼也太贵重了吧,下次倒叫我回什么好呢?”“金爷爷说这个可就见外了。”江筱笑着上前挎住他胳膊,“爷爷没能亲自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礼物说到底就是一份心意,这叫‘一片冰心在玉壶’嘛!金爷爷要实在觉得不安心,我就跟您讨样东西,您说行不行?”金老爷子转头指着她大笑:“我就知道你爷爷轻易没这么大方,肯定是他叫你来换东西的。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哪能有这胆子!”
“爷爷就是要送这个的,这回还真是我大着胆子自己来要的呢!”江筱环顾了一下周围,目光落在旁边一身高级羊绒西装的中年人身上,“这事儿还得从吴伯那里说起。前些日子吴伯不是得了一件说是汉末三国时候的古画要卖给藏家么,爷爷前两天见了照片,谁知就看中了,叫爸爸找找吴伯。爸爸忙着出国,就交给我办了。我也没联系上吴伯,给吴婶打电话,她说吴伯见金爷爷那天见到时评了几句,所以送来当寿礼了。爸爸的意思不管我怎么样,一定尽量给爷爷拿到。本来不该急在这时候来求,您才收了那画,要是真给了,对着吴伯也为难。只是您知道我过段时间也要出国留学几年,现在忙着准备,恐怕以后没时间办这事,所以只能厚着脸皮来这里说了。我爷爷不知道这事,要知道了肯定说我不识好歹的,拿着明代的东西还想换人家汉代的。我就只问您和吴伯了,您们表个态,要是愿意呢,我就拿去,也不能让吴伯吃亏,我们若拿了一定要按买的来。要是您也实在喜欢不愿意给,只当我没说过这话就是了,到底没有夺人所爱的道理。”
中年人听完先笑了:“瞧瞧这一篇话说的,叫人哪好意思拒绝呢!那画我已经送了金老了,只要他老人家愿意就好。我也不要什么价钱,那画其实还不定是什么来历的呢。还是金老说的,汉末三国时候虽然也有诗意画肖像画兴盛,可那幅画挺奇怪的,并不细描人物形象,倒有些写意的感觉,画技似乎也不很高的。”
江筱想了一想,便晃着金老爷子的胳膊撒娇:“金爷爷,先不管给不给了,您先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我长这么大,除了画像砖还真没见过什么汉代的真迹呢。”
“好好好……”金老爷子经受不住,转身叫儿子去取画,又对江筱笑道:“你就不用缠我了,你爷爷但凡能念叨一样东西那么久的,一定是真喜欢了。我受他这么大礼,哪好意思拂他的意,再者说咱们两家什么关系,谁收着不是一样,又不是见不到。一会儿看完了你就带走吧,既是我给你爷爷的面子,也当作是我跟你吴伯给你的礼,希望你到国外几年学业顺利。”
“那可太谢谢您了!”江筱笑得温柔而轻快。侍者捧着托盘走过来,盘里摆着倒上了酒的透明水晶杯,江筱随手拿了一杯,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拿在手里,纤细的杯身如同一朵挺秀的郁金香花苞,她悄悄又看了一眼表,才过了半个钟头。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是德国晚秋清甜,淡金色的酒液柔顺而微甜。
闲聊间画已经取了来,水晶灯的莹光流下,把封着画的真空玻璃映得光亮耀目。画被摆在桌上,许多人围过来,吴伯一指画先开口:“你们看,这幅画是不是奇怪?”
江筱凑近了细看一眼,镶在里头的绘画薄绢历过千年,早不免残破了,画上的景致却还看得清。月光洒入一半庭院,一树零落的白梅半遮半掩了窗子,砌下是一丛一丛嫩绿的春草。窗上垂有绣线软帘,里头悬着的湘帘半卷,窗内又是一扇屏风。这般重重叠叠地隔着锦纱帐素绢屏,旁边有一个模糊的女子背影,红罗绿钿,步摇参差。她独对着案边红泪累垂的灯烛,背影纱笼之下,不尽风露娉婷,更觉不尽清愁。
身边的人已经议论开了,都说不似汉风,倒画得像唐宋诗词的意境。如晚唐花间派,或残唐五代宫体诗,乃至宋代婉约词,都有相似的。又有懂画的说画功并不像是名家手笔,且没有题跋落款,众人说得热闹。江筱怔怔地看着画,隔着千年的时光,却觉得那情景仿佛无比清晰地现在眼前,绵延的春草,博山里的兰熏,岁月沉淀成沉沉的落雪……脑海中忽然转过无数纷乱的念头,光怪陆离。
金老爷子见她愣着,轻轻碰了她一下:“怎么倒看傻了?还等着你评一评呢。”“金爷爷别打趣我。”江筱忙回过神,“当着这么多见多识广的前辈,我更不是专业学过这个的,哪敢班门弄斧。”
金老爷子摇头:“这会儿你又装乖了,你从小就被你爷爷带着跟我们这些老头子玩,耳濡目染的,书画上懂得不少了。现在这画反正也没人知道原委,你就说说你的看法,谁又能说你一定是错了呢。”
“那我可就胡说了。”江筱笑笑,“我觉得,这画重在是那个年代的东西,虽不是名家之作,却也清新别致值得一赏。至于这意境,的确更像是唐宋婉约词,不过,这千百年来的闺阁之思,大概也都是相似的,不过是汉代写这些题材的不及唐宋多罢了。”
“依你的意思……”金老爷子若有所思地沉吟,“这画就是画的闺阁女子相思之情了?”“我是这么猜的,这画都被我说得小气了。”江筱含笑停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还觉得,说不定这画就是画中这个女子自己画的呢。像《牡丹亭》里,杜丽娘不就自描画像么?”
“嗯。”金老爷子摸着下巴点头,“也有道理。”江筱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晃一晃手中的水晶杯,又幽幽地开口:“我刚才倒想起来前几天看见过一首词,挺像这画的感觉。”“是吗?”金老爷子兴致颇高,“是谁的词?你念念。”
“是冯延巳的一首《菩萨蛮》。”江筱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一字一句地慢慢念:“沉沉朱户横金锁,纱窗月影随花过。烛泪欲阑干,落梅生晚寒。宝钗横翠凤,千里香屏梦。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
“像倒是很像,词里这些意象画里几乎都有。就是不免太悲了些,听这最后一句,不像思妇,倒像弃妇了。”金老爷子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好了,咱们也别猜这个哑谜了。人到得差不多了,正经该开始了。这个画收起来吧,回头给筱筱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