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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晚晴,夕阳的余晖笼罩下来,半天里都是幻紫流金的彩霞。如此在军营中过了一天,竟也没被发现,绛树心里暗自庆幸。那甲胄穿了一天,实在觉得不堪重负,只想赶快回去换下来。然而锦檀仍是意犹未尽不愿走,拉着绛树哀求:“再陪我去给将军送杯茶就走好不好?”
绛树无可奈何,实在不想再带着这身沉重的甲胄走来走去,再一思忖,不如让锦檀自己去,正好也给她个独处的时机,于是拉开她的手道:“行了行了,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锦檀心满意足地跑开了,绛树四处看了看,随意走了几步想去找个僻静处等着。转到一处营帐旁,偶然听见一人的声音:“将军为人倒是很和气呢。”绛树不觉停住了脚步,悄悄走近些看过去,原是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谈,方才说话的正是白天晕倒的那个新兵。
他旁边一人点头道:“可不是!你是没在新野被三将军练过,那铜环眼一瞪,像要吃人似的,整日都要大呼小喝。”说着就横眉竖目地模仿起张飞的语调来:“就你们这样怎么上战场!这东西也能用来杀人?回家给你娘剁猪肉吧!”他学得惟妙惟肖,引得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笑了一阵,另一人接过话头道:“三将军就是练兵时凶一些,上回我见他逗着主公家的小公子,也是挺和气的,可惜还是把小公子吓哭了。”又一人闻言笑道:“三将军长得凶些,一开口又是一副大嗓门,小孩子自然害怕的,只怕他自己的儿子每日还要被他吓哭呢。”
最初说话的那个新兵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地道:“这么说,咱们将军的孩子可是幸运多了。”“将军还没有娶亲呢,哪来的孩子。”旁边的人端起茶碗灌下一口水随口道。那新兵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开口:“将军正是这个年纪,难道身边就真没个女人?”“这倒未必。”对面的人带了一脸暧昧的笑意,压低了声音道:“将军身边不是有个女亲兵么,叫什么秋来着?”
绛树初时听着一群男人竟也聊起这些闲话,只觉得好笑。本想走开的,却恰听到那句女亲兵的说法,不知为何忽然紧张了一下,忍不住凝神等着接下来的话。只听另一人啐了一下,笑骂道:“想什么呢!将军才不是那样的人,哪里都像你小子似的,满脑子就只有这些事儿……”
绛树不甚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到底是有没有那么一个女亲兵,正自揣测,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你在做什么?”绛树一惊,不经思考地回过头,正与身后的人四目相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赵云怎么会在这里?那锦檀去见谁了?
赵云显然是认出她来了,一时惊讶地没回过神,怔了半晌方问道:“你怎么会在军营里?”“我……在府衙太无聊,就,就过来看看。”绛树支支吾吾地答,余光瞥见方才那几个闲话的人早已散了。赵云想了想,抱起双臂打量她道:“我才想起来,上午在凉棚里的一定就是你和锦檀了,你就这身打扮在这里过了一整天?”绛树眼见瞒不过,只好默然点点头,赵云便把脸一沉,皱紧眉头吐出几个字:“跟我过来。”
绛树依言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心中颇有些忐忑。经此一日,她已然明白他在军中绝不似平日温和,眼下还不知会怎么处置她。胡思乱想间,已被他带进了一处营帐,赵云向她道:“你先在这里等等。”说罢便又转身出去了。
绛树在帐内打量了一圈,估计就是他办公的地方,和在新野时几乎是一样的。此时夕色里最后一抹余霞也渐散了,帐内已经都点上了灯。等了不多时,赵云拿了几件衣裳进来,带着她到帐内一架素屏风后,将那衣裳往屏风上一搭,便道:“换上。”绛树怔怔地“哦”了一句,又听他轻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似的开口:“你,你自己可以么?”
绛树脸上腾地一热,这甲胄上身之时便是和锦檀互相帮着的,此时早已不堪其重,若要自己脱的确困难,可是这种事情怎能开口让他一个男人帮忙?赵云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问什么,径直走过去解开她身侧第一个绾扣。绛树不禁微微一颤,然而想起上次受伤落水,他连她最里层的衣裳都曾解开过,此次甲胄里头毕竟还有贴身衣物,与那一次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如此一想已觉得释然,抬起手臂由着他解开革甲两侧和肩上的绾扣,卸下护膊,然后撑高肩上的甲片。绛树慢慢抽出手臂,垂着头道:“多谢将军。”赵云轻轻按了按她的肩,低声问:“疼吗?”隔着一层衣裳,绛树也能感觉得到他手心的温度,忽然心跳得格外急促,匆忙摇摇头道:“还,还好。”赵云又仔细看了半晌方道:“既然不曾出血,应该没什么大碍。第一次披甲都辛苦,一会儿让军医给你拿些药回去。”
绛树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问道:“那将军第一次带甲时也是如此吗?”“大概是吧。”赵云想了想笑笑道:“已经不记得了。好了,你先把衣服换上吧。”他说罢便转身绕过了屏风,绛树翻了翻那几件衣裳,自里衣至外裳虽是同一个人的,看身形却明显不是他的。绛树忽然又想起他们议论的女亲兵的事情来,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不自在,思量片刻还是压抑了那点莫名的情绪换了衣裳。
从屏风后出来时赵云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绛树走过去,却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深埋着头面色微红,不禁疑惑地轻唤道:“将军?”“嗯?”赵云回过头:“换好了就走吧,我跟你一同回府衙。”绛树略一怔,望向他道:“可是锦檀还不知道在哪里。”“已经差人去找了,一会儿就会来的。”赵云的目光似乎有些躲闪,“我们先出去。”
营中各处都已点上了灯,赵云却还是拿了一盏琉璃灯叫她拿着。绛树提着灯盏走在前头,听见赵云在后面拦了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句什么,她一时好奇便留神细听,却听他说的是:“把那屏风后头的灯多撤几盏,换衣服的地方要那么亮做什么。”绛树初时疑惑,又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都是一热。可是似乎也并不觉得恼怒,心中倒是确信他什么都没看,于是只恨自己不该听见那句话,脚步再不敢稍停。
赵云吩咐完了便跟上来,也没发觉她有什么异样,一同走了一段,就遇见了锦檀。锦檀竟也换过了衣服,身边还跟着许嘉,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吵吵闹闹,直到看见绛树与赵云在面前,才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赵云扫了一眼许嘉:“她们两个是你带进来的?”许嘉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解释。锦檀垂了头低低道:“是我逼他的。”“嗯。”绛树转头看向赵云,“是我们逼他的。”“罢了,一起回去吧。”赵云一推许嘉,“去牵马。”“哎!”许嘉一听他没有太过责怪,笑得很是欢畅,忙跑去牵了四匹马回来。
赵云在马上转身问绛树:“你能行么?”绛树想了想,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便笑笑道:“我没事,锦檀大约不太会骑马,将军照看她吧。”说着还悄悄向锦檀使了个眼色。锦檀明白她的意思,一时羞得不知该说什么,语无伦次了半晌,却听许嘉爽快地道:“没关系,有我在呢!”紧接着就一把拉过锦檀那马前头的缰绳,浑然未觉锦檀欲哭无泪地瞪了他一眼。
见此情形,绛树也无他法,只好同赵云并辔跟在后头。入夜的道路上行人很少,青石街道平整而宽阔,骏马踏着长街的月华,马蹄溅星霜。“你最近还是会想公子么?”绛树正看着前方的两个人打打闹闹,忽然听见赵云这样问她。绛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说,似乎有日子不曾想起了吧,可是想又怎样,不想又如何,总归不是她的罢了。她思索了片刻,认真地道:“我对公子已经没有想法了,从他拒绝的那一刻起,其实我也就死心了,只是需要时日来接受罢了。”赵云轻轻叹息一声,仿佛有些怅然似的,“这么说,你如今同初到这里时的心思并没什么差别。”
绛树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沉默着。夏夜清凉,柔风阵阵吹来淡淡的香气,分辨而来有栀子玉簪的清新浅淡,玫瑰白檀的柔腻旖旎,似乎还有一点风干桂花的气息。桂花?绛树正有些疑惑,就见锦檀正往这里过来,手里拿了几串水晶糯米圆子。“给。”塞到绛树手中的正是裹了桂花蜜的,外头还撒着金黄的细碎桂花。
“大晚上的吃它做什么?”绛树摇摇头,然而想了想还是接下了。锦檀拿了另一串递给赵云,绛树看了一眼,不禁有些想笑,这一串和她自己手上剩下的那个一样是玫瑰做馅,半透明的晶莹外皮裹着里头嫣红芳香的玫瑰膏,分明是宛转娇羞的闺中心事。“不必了。”赵云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还是向锦檀微笑了一下,“我不太喜欢这个。”
锦檀略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转身策马回去了。绛树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将军可知道锦檀的心思么?”赵云侧头看她一眼,半晌没答话。绛树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多嘴,正想说点别的什么绕开这个话题,却听他答道:“我知道,不过……”他朝前方一扬下巴笑道:“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更合适么?”
绛树心头一松,亦随着笑起来,趁着这气氛好些,索性把整晚都在好奇的事情也问出了口:“对了,将军身边可有一位女亲兵么?”赵云略怔了怔:“你听谁说的?”“只是偶然听到的罢了。”绛树不由自主地望住他,“是真的吗?”“有没有不是最要紧的。”赵云亦转头凝望着她,“你觉得我会那样金屋藏娇、暗度陈仓?”“我没有。”绛树忙摆摆手,不禁脱口而出,“我相信将军不会的。”他回过头,仿佛极宽慰地一笑:“那就够了。”
回到府中已过初更了,锦檀一进门就嚷着累了跑回房去,许嘉还在门边等着牵马。“先回去休息吧。”赵云将马缰交到许嘉手里,向绛树道:“我过一会儿把药给你送过去。”绛树答应下,却没走开,等着许嘉牵着马去远了,才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串水晶桂花糯米圆子塞进了赵云手里。“桂花性温,可以开胃解乏,我原本想秋天才好采了桂花来做点心或是泡茶,谁知今天恰好遇上了这个。”绛树看着他错愕的神色,含笑解释道,“将军白天练兵辛苦,就算不喜欢这东西,也凑合一下吧。”赵云低头望向手里那串圆子:“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拿着的?”
“是啊。”绛树向他眨了一眨眼:“所以将军这次一定要拿着了。”“好。”赵云笑了笑,“我拿着就是。”绛树满意地点点头,方转身回房去了。走得远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站在原来的地方,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她。绛树心头蓦地一动,匆忙回头跑开。夏夜雾气微凉,上弦月眉弯秀娥,回廊鸾铃音曲折处,正是好天良夜,夏意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