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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啼止歇一霎清明雨,仿佛只在一夜间,相府里头就飘玉绮雪似的开起了梨花。廊前雪罗湘裙,香气清淡,流光似水,枝条垂颤着似想探进房间里头,却被终日闭着的门扇窗纱牢牢挡在了外头。
梦里的阳光是深夏的光景,大片大片的莲花,深翠柔红微白的菖蒲汀兰蓼苇,身边有心爱的人。他在碧蓝晴空下向她微微一笑,迎着暖金阳光。花开得缱绻温柔,最为静好年光。绛树睁开眼睛,重帘低垂,透进来的阳光也被遮挡得极为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道,呼吸间都是冰冷锋利的疼痛和苦涩的气息。绛树想转个身,却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动一动都困难。
然而细微的动作还是惊醒了伏在床榻旁睡着的清歌,她睡意朦胧地抬起头来,转瞬便惊喜道:“姑娘醒了?”清歌不知是守了多久,脸色憔悴,定定地瞧着她竟哽咽起来:“都已经三日了,姑娘总算是醒了……”
绛树看她哭得泣不成声,轻叹一声劝慰道:“好了,我都还没哭,你怎么哭成这样。”清歌一怔,眼神哀伤而愧疚,或许是觉得不该又勾起她的伤心,忙擦了擦泪水起身道:“看我都忘了,姑娘该服药了,我去端药来。”
绛树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轻轻抚上小腹。其实原本就时日尚短,还未显山露水,如今并不能察觉出什么变化,可是她却很清楚,那里曾经有她的希望与寄托,而现在俱已了无声息了。胸腔中翻涌的痛楚压迫得她几乎不能呼吸,空洞地睁着的眼睛却流不出泪来,仿佛随着身体里那个生命的离去一同干涸了。那空虚的感觉像是心中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填进的是血淋淋的恨意。
绛树默然躺着,覆在小腹上的手狠狠抓紧了寝衣,眼前清晰地闪过曹操冷厉的面容,还有居心不善的徐夫人。自从来到相府,原本只想平安清静地度日,可事已至此,她怎能让自己的孩子白白离去。她这个母亲没能带他来到世上,至少也要为他报仇吧……
屏风外头传来几声低低的交谈,而后清歌芽黄色的衣摆一闪,端着药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垂着头的陈大夫。清歌走到床榻边搁下药碗,小心地扶她倚着软枕半坐起来,不冷不热地道:“陈大夫听说姑娘醒了,特地来诊脉。”陈大夫亦忙赔笑道:“丞相命在下每日来此为姑娘调理身子,姑娘只需按时服药注意休息,再加以滋补,月余便可无碍了。”绛树见了他只觉得厌恶,勉强客气应道:“那便麻烦陈大夫了。”
清歌又淡淡瞥他一眼,便将他晾在一旁,端过药碗坐到床榻边道:“姑娘服药吧。”陈大夫站在那里也觉尴尬,讪讪地客气几句就退了出去。待他出了门,清歌方冷笑一声道:“徐夫人挑好时候叫他来捅出这一桩事情得了逞,心里还不知道有多得意,现在又在这里惺惺作态,真是让人齿冷。”“知道就是了,眼下也别对他太显冷淡。”绛树终是抑制不住恨意,“我必定要为这个孩子报仇,徐夫人与他,我都不会放过。”
“那么丞相呢?”清歌忽然扭头望着她。绛树微微一凛,沉声道:“哪怕没有此事,你难道忘了我们是背负着什么期望而来的?”“可那并非姑娘的期望。”清歌低头轻轻搅着碗里的汤药,玉匙碰着玉碗,有泠泠的清脆声响,“其实丞相对姑娘倒是很好,吩咐了大夫每日都要来,还不许别人来打扰姑娘静养,甚至姑娘是因何卧病,也并无几人知晓。”
绛树沉默半晌,漠然笑了笑道:“你是想试探什么呢?那的确不是我的期望,我唯一的期望不过是离开这里,与相爱之人平静地生活罢了,而丞相又岂会是良人?何况此次杀子之仇是毕生也放不下的,我不能也不想依着皇叔的意思将他怎样,可也同样不会愿意留在他身边。”
清歌咬咬唇叹息道:“我只是不希望姑娘抱着满心仇恨,让自己过得太辛苦罢了。既是姑娘心意已定,我便不说什么了,姑娘先趁热把药喝了吧。”绛树也无心再说此事,半躺着由她喂药,眸光无意一转,看见窗纱上横斜垂落的花枝影子,随口问道:“外头是什么花?”清歌回头看了一眼道:“是梨花,也就是近几日才开起来。”
梨花,又是这般素淡的花朵,果然这里是注定冷寂的所在。雪色梨花掩映着廊下青碧芭蕉都透过了窗纱的颜色,绛树稍稍抬起身子道:“既然花都开了,去把那窗子打开吧,满屋子的药气,怎么都觉得闷。”“现在不行的。”清歌忙摇头,“大夫交待过,姑娘现在不能吹风,还是再忍忍吧。”绛树无意多说话,就此作罢了,却放不下心中厌倦的情绪:养好身子之后又能怎样呢?她已经没有了这个孩子,对于这里的日子除了仇恨再无希望,倒不如一直这样清静下去罢了。
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绛树静养了一段日子,虽还不能出门,至少也可以下床走动了。数日雨中,春寒犹在,银叶隔着龙香慢熏,香也染上了潮气。因她还在病中,燃香也不能有太多烟气,画阑特意在配制香料时添了几味草药,又多置了几重帘帷,淡烟只在软绉纱帘之间小小一隅飘散摇落。
绛树斜倚在窗前,看着堂前满树的梨花,大叶大叶舒展的芭蕉,被春雨洗濯的青青碧碧,素素白白。廊下有燕子修花口,双/飞衔芹泥,满目清新的景致。清歌端药走来,身后照旧跟着陈大夫。绛树抬头看了一眼,向清歌道:“你先去吧。”清歌应了一声,搁下药碗退出去,剩下陈大夫独自站在那里。
绛树仍侧头望着窗外,不再开口也不看他。等得久了,陈大夫不免略显局促不安,刚要开口唤她,绛树却已先回过头来,将手臂往身前案几上一放,淡淡笑道:“有劳陈大夫久等,请吧。”陈大夫摸不清她的意思,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上前去诊脉。静默了片刻,绛树悠悠道:“辛苦陈大夫每日过来了,原本不过是为人办个小差事,如今却为自己找上这样一桩麻烦事情,也是难为你了。”
陈大夫僵硬地笑了一笑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在下是奉丞相之命为姑娘调理,姑娘所说的辛苦为难可不敢当。”“是么?”绛树仍是微笑道:“你奉丞相之命,那么若是我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丞相会怪罪你么?”陈大夫身躯一震,强自镇定道:“姑娘不必担心,此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顽疾,何况府上什么药物与补品都一应俱全,纵使姑娘原先便身子弱些,可若如此用心将养,又怎会不见好呢?”
“你说得是。”绛树空出的一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依你的意思,若是迟迟不好,该怪罪的是我才对。”陈大夫慌忙跪倒于地,急切地解释道:“在下绝无此意,姑娘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明白,因为我让丞相知道了姑娘有孕之事,姑娘才会失去这个孩子,所以姑娘或许恨我。可是这种事情哪怕不由我那日揭出来,丞相也迟早会知道,姑娘终究是保不住这孩子的。如今事已至此,姑娘只一味想不开岂非是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啊。”
“陈大夫误会了。”绛树抬起手一下一下轻叩着窗棂,闲闲道:“我并非怨恨陈大夫,都说医者父母心,想来陈大夫自然也是有慈悲心怀之人,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是不会有心行此阴毒之事的,大概只是因为受人指派吧。”陈大夫颔下的胡须微微颤抖了一下,断断续续地道:“姑娘,姑娘言重了,在下惭愧。”
“你不愿说也罢。”绛树轻声一笑,“事情是怎样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也无需问你。只是可惜她只会指使你,却不再管你的麻烦了。还好我在府上身份低微,又因为这事情惹了丞相不高兴,所以即使我久不见康复,丞相想必也不会怪你,否则丞相怪罪,而她又不会帮你担责,陈大夫岂不是很委屈冤枉?”
窗外雨声淅沥,水珠自柔润梨花瓣上缓缓滑落,滚过正青碧的芭蕉叶,最终跌落在了地上。轻微的“啪嗒”一声,却惊得对面的陈大夫举袖拭了拭额上涔涔的冷汗。他嘴唇翕动了半晌,十分没有底气地嗫嚅道:“姑娘这样说便是妄自菲薄了,姑娘虽非丞相侍妾,可丞相对姑娘的宽容恩宠是有目共睹的。丞相自然会关心姑娘的状况,若是一直不见起色,那自当是在下的过错,并不敢道委屈冤枉。”
“陈大夫既然这样说,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但愿陈大夫是个聪明人,可以想得明白怎样能对自己最为有利。”绛树转回头望着他,一字一字道。陈大夫皱眉沉默片刻方应道:“若到必要的时候,自然不得不为了自己着想。”绛树点点头,语气轻缓下来:“劳烦陈大夫听我说了这许久,快回去吧。”陈大夫神情一松,应声退出去,步履却似乎显沉重了。
绛树听着脚步声走远,眸子深处的冰冷一点一点冻结了方才温和的笑意。端起眼前那碗药,刺鼻的苦涩扑面而来。她拿着药碗在手里转了几圈,一扬手将碗中的药泼到窗外。深黑的药汁没入雨中湿润的泥土里,绛树神色平静地望着它们很快在绵密的雨丝冲刷下融为了一色,仿佛一切情绪也被就此掩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