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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下学期每两个星期我也还是会回家一次,就只是为了在家住一晚,吃几顿我妈做的好吃的——虽然路上两个小时的公交车颠簸足以让我把在家里吃的全部吐出来。
许卓君应该在我妈那说了我不少好话,我每次回家我妈都眉开眼笑地做好多好吃的给我,也不让我干活了,说你在学校你已经够累了在家里就休息一下吧。本来我应该要为不用做牛做马感到高兴的,但是一个人坐在房间上网时心里又不是什么滋味,根本就没有那种想念了很久的悠闲惬意。相反还有点不太心安。想着我在楼上吹着暖气吃着零食玩着游戏而我妈那个抽烟机轰隆隆的厨房里挥着比她手还大的大铁勺炒菜,我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关了电脑换了衣服下去心甘情愿地给我妈做牛做马。
又是一个星期六,我上完高数课,正准备回寝室收拾一下就回家,才出教室门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老人家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你快回,老爷子中风了,现在人在医院,刚进手术室,你爸……舒建国出差了,你最好快点回家,老爷子一直念叨着你,你快回,老爷子年纪大了,不用我多说,你明白的,可能。。。”可能这是你最后一次见他了。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把手机往书包里一扔,风风火火地往校门赶,下楼梯的时候太急差点摔倒,我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使劲把那种由泪腺分泌的傻逼玩意往里面逼,我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那玩意轻易地把自己整得像个傻逼。
我曾经跟韩飞开玩笑说,姐从记事开始就没有在人前哭过,我是不可能会像其她女孩子一样在很多人面前哭得像块抹布似的的,就算把我揍得像块抹布一样狼狈我也不会哭。然后那家伙真的把我摁在地上揍了一顿,边扭着我的胳膊叫我哭,我疼得要命就是不哭,然后趁机抓着他的大腿就咬,那小子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现在我差点哭得像块抹布似的的时候才知道,不是我性格怎么怎么硬,而是那时侯没有足够刺激到我内心的东西,流血的时候痛的只是神经,而有些事情,直接牵扯的是心,心绞痛是什么感觉?
校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开走,然后看着车屁股发了好一会楞之后才傻子似的追着它边跑边喊。声音不叫歇斯底里叫撕心裂肺,就像那个每天喊我起床的女鬼一样——恐怖吓人。
到了校门口的时候校车才停下来,我手撑着膝盖在车旁边喘气,那个司机打开车门催我:“你倒是上啊,追了这么久不上几个意思啊。”
我火大地吼回去:“我喊了那么久你不停你几个意思啊!现在到了校门口你才停你又是几个意思啊!”
然后那个司机骂了声神经病,愤怒把车开走了,甩我一脸尾气。
我郁闷地把包甩背后,一脸“老子现在很不爽,不想死就别惹我”的表情往前面走着,偏偏就是有那么个不长眼的惹我,一个劲在我身边按喇叭,我以为我挡路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那车还是如影随形。我受不了抬脚就往车上踹,边踹边骂:“你他妈有病啊,路这么宽你往里面挤死啊,老娘都给你让路了你还要怎么地!有车了不起!当我好欺负啊!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还要欺负我!太过分了!”踹了几脚之后,我就见到了许卓君,他满脸黑线地拉住了我:“再被你踹下去,我的车就该废了,上次被你砸头,这次又被你砸车,你就那么恨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就想把心里的担心和憋屈毫不顾忌地哭出来。我咬紧牙齿,嘴巴抿出一个丑陋的弧度,想说什么,但是怕只要一放松面部肌肉,眼泪鼻涕就会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他看着我这副丑样子,叹了口气:“好了,上车吧,你妈开始的时候打你电话打不通就打了我的,我已经知道了,上车吧,我送你去。”
我闷声上了车,上车的时候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如果他死了,我一定要烧一车的纸钱报答他。。。
他递了一盒纸巾给我,“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我别过脸看着窗外,脸上的肌肉还是倔强地紧绷着,我心里固执地认为只要稍稍一放松,我就会哭得跟那些我无限鄙夷的女孩一样——像块抹布。
可是后来,我还是哭了,这下不仅把前面十八年的脸都丢光了,也顺便把接下来几十年的脸都给丢光了……
老爷子是对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我拿到S大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都没敢给我爷爷看,他这辈子最崇尚读书,他没有文化,而且那时候舒建国考上大学没有读就是因为家里没钱,他这辈子就希望家里能有个大学生来光耀门楣。
每次村里有谁考上大学了,他都会近乎虔诚地去喝酒,穿着中山装,表情跟新中国成立时一样严肃。可惜我却不爱读书,只会胡闹。S大的录取通知书里面的水分真的够给人泡个澡了。看到我爷爷戴着老花镜宝贝似的看着那张纸时,我真的感到特别惭愧。那一刻我立志要好好读书,结果上了个大厕之后,雄心壮志就跟排泄物一起被水冲下水道里去了。
我知道老爷子一个人过得特别孤单,但是在我那些个年少轻狂日子里,哪还有心思去想自己的亲人?只顾自己玩乐,现在回头想去,当我跟朋友在KTVK歌时,当我热热闹闹地和朋友碰杯庆祝明天不用上课时,当我调皮捣蛋准备翻墙出去上网时,我爷爷又在干什么,是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昏暗的家里,对着桌子上一碗黑乎乎的菜沉默地吃着;是不是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跟那只养了好几年的老黄狗唠叨自己的亲孙女;是不是拄着拐杖徘徊在进村的路上伸长脖子努力辨认来的每一个人,希望看到自己想念的孙女的身影。。。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不是一部小说,爷爷不是一个作者突然想起来就写一下的人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即使我没有想起他他也在生活着的人,我不能那么自私地在自己的生活绚烂的同时冷血地忽略掉我那么爱我的爷爷,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爷爷死了我会。。。。。。
我不知道许卓君有没有听懂,半响他才说:“我真羡慕你。”——他羡慕我什么呢,我不懂我有什么好被羡慕的。
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地上,我突然觉得这时候的新市很美,就像一个经历了世事的少妇人,不是一脸黄花凋谢的悲哀而是能把一切都看懂的风韵,对没错,就是达芬奇画的那个女人——蒙娜丽莎。他画蒙娜丽莎的灵感是否来自于这冰冷的傍晚?
看着外面自以为自己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装饰得很美丽其实丑得惨绝人寰的建筑,我心里有一种想要逃走的冲动,我想回到那个夜晚没有霓虹灯没有路灯的小村庄,听着夏天地里那些傻青蛙“呱呱”的声音跟爷爷一起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散步。
但是,不仅是“冬天”剥离了“夏天”,“春天”也来掺一脚,而“夏天”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没有珍惜过的“傻青蛙”,“呱呱”地直叹气。。。。。。
我正狼狈地擦着自己怎么也流不完的眼泪,许卓君把车停了,他下车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盒牛奶。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胃其实早就抗议过了,只是我自动把那种阵痛忽略了。
吃了东西之后,我心情平复了一点。不再那么阴沉沉得可怕。离新市人民医院还有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许卓君在高速上把车开到了140码,我竟然还感到非常地有安全感,从小到大,我只认为公交车最安全,被人开车都有安全隐患的,总之我的原则就是越慢越好,越慢越安全,把车当碰碰车开都行。但是现在许卓君都把车当飞机开了,我还觉得不会死。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
赶到手术室外面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中,我妈坐在那里,本来扎得很熨帖地头发现在有点凌乱,脸色蜡黄,嘴唇发干,一定还没有吃晚饭。明明只有四十几岁人,看起来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一样。
我竟然在这里看见了陈佳佳,她坐在另一排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个球似的了,让人有一种想一脚踢爆的冲动。一看到陈佳佳我的怒火就突突地往上窜,怎么冷静也没有用。
我问了一下我妈这怎么回事,我妈说是陈佳佳回家看我爷爷,然后老爷子病发了,人也是她送进医院的,我马上就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爷爷肯定是那女人给气的。我二话不说就冲过去把陈佳佳揪起来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扇过去,我妈和许卓君拦都来不及。我现在的怒火就像火山似的,谁来我就烧死谁。
“你他妈没事去找我爷爷干什么!气了我妈还不够还要去气我爷爷!你他妈你知道我爷爷有高血压啊!你这女人还能再坏点吗!抢了我的家还要来害我爷爷,告诉你,我爷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他妈今天不弄死你和你肚子里的小杂种我就不姓舒!”
我承认我现在说得话很没有教养,但是我现在面对着陈佳佳我还坐得住的话我就真他妈是狗娘养的了。
许卓君赶紧把我和她拉开,边叫我冷静冷静,“我现在还怎么冷静啊!她都骑到我们家头上撒野了,我他妈不抽她两耳光我还是舒乔吗!你别拉着我!”
但是许卓君的力气很大,再加上我妈抓着我的手,我挣脱不开,我只能抬脚踹她,“老子今天要弄死你!你这女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个祸害!你他妈过着自己的贵妇日子怎么不好啦!还跑到我老家去气我爷爷!你他妈心被狗吃了吗!你给我过来!我今天要弄死你!”
她可真像个易碎的洋娃娃啊,被我踹一脚就跌在椅子上站不起了。我感觉我整个人都疯了,如果不是医生给我注射了镇静剂,我一定会把她踹死的。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我看见了陈佳佳脚下的一滩血……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噩梦,我梦见很多人扯着我的手和脚,我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们□□,然后我看见了陈佳佳,她站在我面前,恶毒地诅咒着我不得好死,然后我又看见了我爷爷,他斥责我不懂事说宁愿没有我这么个孙女,我还看见了乔艳梅,她骂我不争气,还伸出手来要掐死我。接着是许卓君,他不顾我满身的伤痕,对我拳打脚踢,我拼命地挣扎,求他让他别打我了,可是他仿佛听不见似的。再然后就是漫长的黑……
第一次见舒翰云的时候我就被他吓了一跳,他刚刚被他妈生下来,放在保温箱里,小小地一只,正什么都不知道地啃自己的拳头,眼睛闭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而我,站在外面,看着他,眼睛里面全是杀意,如果不是门锁着,我想我会没有理智地冲进去把他举起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地上。
我跟站在我身后的许卓君说:“许卓君,我不喜欢他,我想砸死他,就像砸死那只小白鼠一样。”
许卓君叹了口气,“小乔,你不要这样,他并没有错,你不要太极端了。”
我冲他吼:“你又不是我,你懂什么?如果你是我,我就不信你会不想弄死他,你知不知道他妈妈把我们家害成什么样子?我爸爸抛弃了我妈妈,这也就算了,可是他妈妈还那么过分地去气我爷爷,我爷爷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说是内囊出血,中风!中风你知道什么吗!你当然知道,我爷爷永远也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说话了,说话的时候还会流口水,我爷爷一辈子已经够可怜了,你说一个女人得恶心成什么样才会连一个老人家都不放过啊!要钱,给她钱啊!我用钱砸死她好不好啊,干嘛要来害我爷爷!”我踉跄了一下,许卓君想来扶我,我甩开他,“我就是极端怎么了,我就是容易没有理智怎么了!我甚至有病又怎么了!我只恨那一脚没有把她踹流产!早产,早产算什么?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啊!她去死啊!”
然后我就被从后面过来的舒建国揪着头发甩了一个耳光,我脑子被甩懵了。许卓君反应过来后把我挡在后面,舒建国的第二个巴掌狠狠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舒建国的影子模模糊糊在我眼前,我听见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没良心的东西?竟然说出这种话!本来他们母子平安就算了,你还有这歹毒的想法,我今天打死你!就当没有生过你!”
我在许卓君后面挣扎,冲舒建国嚷嚷:“你他妈有本事就打死我!只要我不死,那个小杂种就别想活!”
走廊上乱成一团,吵架的劝架的,打架的……医生护士来了一个又一个,那句“医院内不要大声喧哗。”对我们家人根本没有作用,我们就是一群疯子,乱成一团,更加可笑的是许卓君这个跟我们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外人也被卷入这场战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