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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脑中嗡嗡作响的血液涌开,视线终于归于清晰。
顾川放大的五官紧贴眼前,长睫一扇,几乎蹭到她眉骨。
一颗高悬的心终于下落,神经一松,整个身体都跟着松弛。她下意识去搂他的腰,却在碰上他衣服的同时如被电击,又撤了回来。
顾川瞳仁敛了敛,默不作声。
逼仄的距离中,除了她细喘的呼吸,异常安静。
脚步声动,那两个尾随的男人出现在视线里。
顾川一偏头,眼神嗖嗖如箭,紧紧盯着他们。
想找点乐子的当地人立马退了一步,朝刚来的方向讪讪而归。
等他们走得远了,顾川方才从她身上离开。
刚刚太急,捂住她的时候力气用得狠了,手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整个下半张脸连着鼻头都被压得红红的。
苏童拿手揉了揉,抬起红了一圈的眼睛看他:“谢谢。”
“……”顾川说:“没事。”
苏童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川说:“来办事的。”
“哦。”
“你以后出来把头巾戴上。”
“哦……什么?”
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sue!”
苏童立刻循着声音走过去,冲左顾右盼的白人小伙招手:“汤姆,我在这儿!”
汤姆大喜过望地看过来,一路狂奔,来到苏童面前,激动地将她一把抱起,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抵在她颈后。
他人高马大,力气也足,两手扼住细腰,搂着苏童一阵转圈,她腿扬得老高。
他身上有年轻男子好闻的温暖气味,夹着一点男用香水淡淡的芬芳,教人忍不住要多嗅一口。
苏童拍他背,说:“放我下来,汤姆!”
汤姆松手之前狠狠搂了她一下,抱怨:“sue,你怎么来这儿了,我以为你被谁带走了,吓得我差点就报警了!”
苏童解释:“真对不起,我刚刚正好看到那孩子,追他追得太急了,没来得及通知到你。”
汤姆又在她额头弹了一下:“sue,我和你说过这儿是贫民窟,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能有,你不应该离开车的。”
汤姆问:“你没遇到什么坏人吧?”
苏童踟蹰着:“……没。”
后头有人咳了一声,汤姆直望过去,苏童跟着转身,不紧不慢地介绍:“汤姆,这是我领导。”
汤姆恍然大悟:“对对,我见过的!”
他做出个看表的动作,冲顾川耸眉一笑,走过去很亲热地要和他握手:“先生,您的表好了吗?”
顾川礼貌地握上:“好了。”
苏童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表情无比淡定。
汤姆说:“你有一个非常好的雇员,英文和阿语都很流畅。”
顾川睨向苏童,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谢谢。”
汤姆:“而且非常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
顾川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汤姆说:“请便。”
苏童说:“路上小心。”
怎么好像……都盼着他离开一样。
顾川刚一转身,听到后头苏童问:“我的东西呢?”
汤姆说:“你不是找到那孩子了吗,怎么,居然没能拿到钱包?”
“汤姆!”
“好好,把钱包给你,他妈妈告诉我,他们拿了三百美元,我听你的没帮忙要回来,但你看看还缺了什么别的没有?”
“确定是一百吗?”
“怎么了?”
“我细细一点,足足少了一万呢。”
汤姆哈哈笑起来:“sue,你的钱包真大,知道一万美元有多厚吗?”
顾川绕过一个岔口。
声音终于没了。
***
苏童的钱包完璧归赵,汤姆借来的奔驰车却少了半边的后视镜。
汤姆在外头检查“伤情”,一上车就大声抱怨:“这都什么人啊。”
苏童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打后视镜的主意,捧着钱包蜷副驾驶上咯咯笑个不停:“现在怎么办?”
汤姆插入钥匙,将车子发动:“当然是在没被人发现之前,送去维修厂按个新的。”
苏童主动担责:“是我的失误,维修费用麻烦在我那不翼而飞的一万美金里扣。”
汤姆翻个白眼:“sue,我真的要重新评估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了。”
“说到形象,刚刚那位先生在你们国家算是位帅哥吗?”
苏童正开了钱包归置,照片和手帕都拿了出来摊在膝盖上,听他提起顾川,动作停了一秒:“算。”
“我看他也挺不错的,个子很高,身材匀实,一看就是练过的。”汤姆笑眯眯地说:“不过没什么好怕的,我在我们国家也算是个帅哥。”
苏童觉得冷:“你是想夸他,还是想夸自己呢。”
“你猜?”
“不要脸。”
他眉飞色舞,指指她腿上放着的照片,问:“这时候你多大?”
“才一周岁。”
“怎么胖得连眼睛都找不着了。”
“去你的。”
“很珍惜这照片吧?”
“当然了。”
“这手帕呢?”
“也宝贝。”
“是刚刚那位先生送的吧?”
“对。”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苏童停下折手帕的动作,歪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汤姆正笑得龇牙咧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就知道。”
可他压根没见过他们几次,在人前,她和顾川也总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汤姆能读懂她脸上的不解,说:“你大概不知道,只要你和他在一起,气氛就会变得很怪,而且他对我非常的不友好,刚刚握手的时候他用的力气可真大啊。”
“……”苏童说:“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他立刻做出个拉上拉链的动作,紧紧闭上嘴。
***
苏童一直在新闻中心忙着做功课。
向晚的时候,戴晓吾喊她:“哈迪的车到了,你现在走吗?”
她正默记“地缘政治”、“双边关系”等等的阿语规范翻译,拿手挡了一下,示意待会儿再说。
等把一面纸上的词语吃透,记得八、九不离十,她这才说:“走的,走的,你们等我一下。”
半晌没人回应。
抬头再看办公室,除了她外,哪还有人啊,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已人去楼空——电脑一律关着,书本和资料都摆得整整齐齐。
苏童伸着懒腰,起身去开百叶窗,这才发现时间已晚,天上黑魆魆的糊成一团,连半颗星星都没有。
新闻中心的大楼下,亮着两盏橘色的灯,光晕一圈圈的散开,光线微弱,灯柱下只留着小小的一团。
卖东西的已经起身,开始收拾摊子。
苏童去拿办公室里的电话,正准备打给哈迪,忽然有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
她连忙放下电话,边走边说:“是谁?房间里有人。”
转动的声音响了两下,停了,来人将门把一按,推开——顾川的脸沐浴门内白色的灯光。
苏童怔了下:“顾……制片。”
顾川关上门,环顾了一眼办公室,这才将视线淡淡落到她脸上:“还没走?”
苏童说:“一直在弄明天的采访来着。”
“我说话你倒是记得挺牢。”
“你是队长,我的领导,你的话我不敢不听。”
“那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语言上的功课是永远都准备不好的。”
他脸立马一放:“就你这种态度,我看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苏童被噎得肝疼,怀疑他这么晚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给她找不痛快的。
分手那晚到现在,除了陶然受伤那一天,他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过话外,就没有哪一次不是带着冷硬的尖刺来和她交谈的。
起初宽慰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地位的转换:他是领导,她做下属。于是批评听了,指责忍了,教做人的鸡汤喝了。
她怕了他,烦了他,躲着他,不去惹他,一个人躲在角落,只兢兢业业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总行了吧?
可他还是苍蝇盯着鸡蛋一样地嗡嗡嗡,时不时拿出他名嘴的厉害狠狠往她身上捅一刀。
他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开始争吵,苏童已经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肚子气,她去椅子上拿起大衣穿好,又重重阖上字典塞进包里。
看也不看顾川,大踏步地往外走,按上门把的时候,顾川忽然过来抓过她的手腕,说:“你脾气这么大,我说你几句就要跑?”
苏童深呼吸两口,忍着即将要发作的怒意,说:“我不是跑,顾制片,真是对不起,我天赋不够,翻译又是半路出家,你也知道的,我能来这里全靠的是走后门,就算我有心变得更好,想要通宵,我也有回宾馆再努力的权力吧?”
她试图抽回胳膊,顾川反将手越收越紧:“哈迪不在,这么晚,你怎么回去?走路吗,今天的教训还没尝够?”
苏童不服输地昂起头:“我已经喊人来接了。”
“谁?”他危险地眯起眼睛:“那个美国记者?”
苏童点头:“是啊。”
不知触到了他的哪条神经,手腕上火辣辣的感觉刚消,肩上已被人凶狠钉死。他力气巨大,像拎只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往后头雪白的墙壁一推——
背包“啪”地落地!
苏童怎么肯乖乖就范,用力地上下蹦跳,剧烈挣扎。
混乱里,她后背不断碰上开关,办公室的灯熄了亮,亮了熄,光影交错里,他煞白的脸忽明忽暗,两腮因为紧咬牙关而肌肉鼓起。
他咬牙切齿,沉声:“苏童,你这女人!”
可她这个女人到底怎么样,他却又不往下说。
苏童拿手推抵着他的前胸,失控地喊:“顾川,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是你在工作中就是这样苛刻,不允许别人犯哪怕一点小毛病。还是那一次被我撕破了你这个爱情骗子的伪面,惹得你不高兴,变着法地和我作对。又或者……你只是想看我软弱,看我疲惫,然后伸出手来,问我还要不要上钩?”
她目眦欲裂,面目扭曲,恨不得将顾川生吞活剥。
以为他要火冒三丈,挥挥手不带走一点云彩,他却忽地漾起一阵笑容,说:“好,说得好,说得妙,说得痛快,怎么样,你说完了吗?没说完,我再给你时间,让你一次性把心底的话全倒出来。
“苏童,这才是你,装着若无其事和我谈分手的人不是你,向我讨要名额来这鬼地方的人不是你,混在队里乖乖听话一声不吭的人也不是你。这才是你——敢当着众人的面问我为什么做逃兵的那个你。”
苏童终于静了下来,灯已跳灭,黑暗里,唯余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一瞬的失明,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是炽热的气息濡染交织,用热度描绘轮廓。
苏童在视觉的盲区,朝对面同样匿于黑暗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低低说:“毛病。”
他又笑起来。
听觉敏感地捕捉,却像被一支无形的羽毛挠动耳膜,于是抓心挠肝的痒起来,蔓延进四肢百骸里。
都想说点什么,又似乎不需再多交流,她一低头,他呼吸炽热地喷薄在她额角。
他已经松开了她,她却没再想逃。
窗外忽然亮如白昼,黑色的大幕上落下无数道白色刺眼的火焰。
紧接着,巨响传来,窗户和地面一阵剧烈颤动。
苏童和顾川不约而同走去窗前,炫目的白色如绽开的素菊,烧燃一片漆黑的夜空,也彻底照亮了他们的脸。
苏童疑惑:“顾川,这是……焰火吗?”
顾川打开窗子,夜晚的劲风呼啸,透过开启的口猛涌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气味。
他头发被吹得凌乱,微眯起眼睛,黑色的瞳仁里蓄起光彩。
一刻的静默。
顾川忽地望向苏童:“你的相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