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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音知道这次自己闯了大祸了。回康王府的路上,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偏偏还因为积雪路滑,她家的轿夫走路不稳,轿子晃来晃去,她气得一个劲儿在里面发脾气,说要将这些不中用的奴才统统赶出门去。
进了家门,她先是怒冲冲地朝里走,直想回到房里去摔几样东西出气,不过到了花厅的时候,看到他父亲崇文殿大学士白少群、外公康亲王,并几个亲近的官员和幕僚正在里面商量事情,就不敢造次,蹑手蹑脚的回了房。略坐了一会儿,怒气渐小,恐惧渐增——这下被皇后发现了,该如何是好呢?符雅多半会将她供出来,又有那个讨厌的袁哲霖,恐怕会到竣熙面前是说三道四,竣熙眼里只有凤凰儿一个,若知道白羽音有如此行径,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如此一来,她岂不是无法脱身了?
这可怎么办?她急得在房里直打转,连晚饭也没心思吃。丫鬟婆子们怕照顾不周要受牵连,早早地就去报告康亲王、王妃。于是到了入夜时分,康王妃就来找白羽音,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皇后虽然贵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白羽音想,不过,康亲王执掌宗人府,是亲贵中辈份最长者,一切废立大事都要经他点头,之前皇后想要除掉丽贵妃和殊贵妃两个贱人,也不敢自己动手,非要借了康亲王的面子——看来康亲王是唯一能震住皇后的人了,也是唯一能救她白羽音的人了!
这样一想,忽然就计上心来,“扑通”给康王妃跪下,接着声泪俱下:“外婆,羽音闯了大祸了!”便一行哭一行将自己意图杀害符雅的事和盘托出,从东宫花园的池塘讲起,由头到尾一字不落。
“外婆,羽音知道自己玩过火,”她哭道,“不过……不过本来也是因为皇后娘娘谋害韩国夫人在先……所以……所以她现在多半是饶不了我,外婆救我!”扑上去抱住康王妃的腿,哀嚎不止。
“你这孩子!忒也不知轻重,你……”知道责骂她也于事无补,况且小姑娘哭得一张脸就像花猫,康王妃哪儿还舍得再责备,就招呼丫鬟婆子打水来伺候郡主洗脸,煲定惊茶,上点心,让白羽音先上床休息:“你不要害怕,我自然去告诉你外公。明天你也照旧上宫里去玩。”
“照旧?”白羽音梨花带雨,“外婆就不怕我也上了什么画舫,然后被淹死了?”
“胡说八道!”康王妃道,“你和韩国夫人怎么相同?我们康王府的郡主,岂是随随便便就叫人欺负的?你不要再多想了,我现在就去找你外公。”说着,将白羽音交给了一众丫鬟婆子们,自出了门去。
一时又是梳头又是洗脸,众人把白羽音伺候了上床,可她哪里睡得着?虽然相信自己方才那一番楚楚可怜知错能改的模样必然打动了康王妃,她老人家一定不会让皇后动自己半根寒毛,但就是好奇为什么康王妃会叫自己“照旧上宫里去玩”——他们康王府的地位到底高到什么样的地步?康王和康王妃会怎样解决这件事呢?
强烈的好奇心让她连白天在坤宁宫受的教训都忘记了,趁着坐夜的婆子打瞌睡,就悄悄地溜出房,沿着墙根儿一路小跑,到康王夫妇的房外偷听消息。
这是在她自己家里,从小也就这样顽皮惯了,所以熟门熟路,绝不会被发觉。只不过夜里甚是寒冷,康王夫妇房外的积雪都上了冻,滑不溜丢,白羽音根本无法靠近窗口。生怕脚一滑就要被人发现,她只得站在没有积雪的□上,尽量探身靠近后窗,屏息细听。
康王夫妇果然在里面说话,但是声音很小,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见。白羽音站到手脚都冻僵了,才算听清楚了两句话——康王妃道:“这是真的么?”康亲王道:“真假有什么紧要。如今有这玉佩在手,由得她不信么?”
什么真的假的?白羽音一头雾水,待要再听下去,忽然脊背凉飕飕的,原来天空又飘起雪来,都灌进衣领里去了。再要站下去,多半就要冻死。她又怕自己房里的婆子醒来不见她,只有悻悻地放弃,又溜回房去。这一宿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揣摩康王夫妇那两句话的意思。
次日一早,丫鬟婆子照例伺候她梳洗打扮,用了早点就把大氅、暖手筒、手炉等一应事物都预备上了,送她进宫“去玩”。
她到厅上要向康王夫妇告别,却见这两人也都穿着出门的衣服,旁边伺候的下人们还捧着许多大包小包锦盒托盘,不禁奇道:“外公、外婆,你们要到哪里去?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康亲王瞪了她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招手带着几个近身出门去了。白羽音不知外祖父这是做什么,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康王妃。康王妃就解释道:“你外公还在生气呢。你这两天可得规行矩步,否则你必然罚你。”
白羽音连忙点头答应。
康王妃又道:“这些东西是我预备了送给程大人和符小姐的贺礼,一会儿就差人送过去——你向日做的针线还有能拿得出手的么?取两件来。”
“做什么用?”白羽音奇怪,不过还是叫丫鬟立即照办。送来两样香袋,一个绣牡丹,一个绣喜鹊,其实都是丫鬟捉刀的,白羽音自己哪儿有那个耐心。康王妃接过看看:“手工还好,意头也不错。你自己拿好了,我们这就进宫去。”
原来康王妃要和她一起进宫!白羽音胆子立刻又壮了几分,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隐隐觉得今日入宫会有反败为胜的快乐。
祖孙二人便到了坤宁宫拜见皇后。时辰不早不晚,请安的人都已经走了,平日同皇后一起斗牌看戏解闷的人都还没到,坤宁宫正是清净的时候,只有瑞香和符雅两个在皇后的身边,瑞香捶腿,符雅读书,说不出的惬意。
外头报“康王妃、霏雪郡主觐见”,皇后略挑了挑眉,显出些许的惊讶之色,但其实一切何尝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手扶着瑞香,一手搭着符雅,亲自下了榻来迎接长辈:“是什么风把康王妃给吹来了?”
“不是风吹的,是喜事引的!”康王妃笑着,“恭喜娘娘收了个干女儿,恭喜符小姐得了位好夫婿。”
“这喜讯倒是有翅膀哪!”皇后也笑,“我要认干女儿,还得康王爷点头呢,王妃来了,正好听我几句,回去也好美言美言——你看符雅这人物,怎么就不像金枝玉叶了?”
“啧啧!”康王妃上来拉着符雅的手打量,赞道:“何止像金枝玉叶?比我们家羽音还强呢——又有学问,又办得事,若是不知道的,倒认了是娘娘的亲生女儿。”又回头叫白羽音:“你还不把你绣的香袋送给符小姐?虽然你的手工肯定比不上人,但是叫人笑话你没本事总比叫人笑话你不懂事好——赶快来恭喜符小姐。”
“是。”白羽音应着,心想:一切只要按照康王妃的吩咐办,天塌下来也先砸着这老太婆!便上前来将两个香袋送给符雅:“符姐姐,今后你就真是我姐姐了呢!”
符雅差点儿就被她害死,总还是存着戒备之心,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康王妃便笑道:“羽音跟符小姐交了朋友,我才放心了——这孩子年纪小,还有许多不懂的,太子妃这个重担,我还真怕她担不来。若有符小姐时时提点她,就一定不会闹出笑话了。”
白羽音是未来的太子妃,虽然宫中尽人皆知,但是从没有正式提过——当初皇后也不过是向康亲王暗示了一下而已。如今从康王妃的口中说出来,是何意思?符雅疑惑地看了看这位老妇:白羽音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不会还认为皇后会选这个小姑娘做儿媳妇吧?
“王妃也说霏雪郡主还小。”皇后道,“太子还不是一样?没定性。不急在一时,一切都可以慢慢教,慢慢学,等过两年再说不迟。”
“太子不一样。”康王妃道,“那位仙女般的凤凰儿姑娘不是已经住进蓼汀苑了么?正妃没娶,侧妃倒先进了门,这还不急呀?”
“王妃取笑了。”皇后道,“凤凰儿住进蓼汀苑,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她住在东宫。她算不得侧妃,只是服侍太子的一个宫女罢了。陪着太子读读书,写写字,一处玩玩而已。”
“读读书,写写字……”康王妃笑道,“那就果然算不得什么。今圣上龙潜藩邸的时候,也有几个宫女陪着读读书,写写字的。怡情养性,好得很。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陪读的是先端佑太后身边得力的女史,叫什么名字来着?那时圣上跟她很谈得来,想立她为侧妃的,不过……”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来做什么?”皇后冷下了脸,“霏雪,你今天还没有去看望太子吧?他已好多了,直叫闷。你去陪陪他吧。符雅,你和霏雪郡主一块儿去。”
这是要支开人呢,白羽音想,外婆到底说了什么,把皇后吓得脸都绿了?她心里好奇得仿佛有猫抓,但当面不能显露出来。
“符小姐还是别跟着去了,我有些话想跟符小姐说。”康王妃道,“不如让瑞香姑娘去吧。”
怎么这么奇怪?白羽音愈加心痒难熬,看皇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恨不得一出门就躲回那后窗下,听听康王妃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讲。然而,有瑞香看着,她不敢明目张胆,只有乖乖地出了坤宁宫。
而皇后就屏退了其他人,只留符雅,跟着冷冷的问康王妃道:“王妃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卖关子了。霏雪郡主做了些什么事,你应该已经晓得了吧?这样的女子,怎能母仪天下?”
康王妃冷冷一笑:“什么人能母仪天下,这怎么说的准呢?好比我方才说的那个女史,当时圣上想立她做侧妃的,不知多少人反对,后来她不仅嫁给了圣上,竟然做了正妃,圣上登基,她就执掌六宫凤印,谁能想得到呢?”
啊,这个女史莫非是皇后?符雅一惊,偷眼看皇后的表情,铁青一片,想来康王妃所言非虚。
“王妃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跟我翻陈年旧账的么?”皇后道,“当年我能够有幸嫁给圣上,王爷和王妃都替我在端佑太后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此恩此德,我一直铭记在心。至于后来我在宫中遇到种种麻烦,二位也都始终相助,这份恩情,我不敢忘怀,也不敢不报答。所以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好处,总少不了康王府。当年康王爷相中了白状元,我立刻想办法让人家的未婚妻退婚,好替兰寿郡主做媒,才成全这桩婚事。”
“所谓得人恩惠千年记,皇后娘娘这么些年来给康王府的好处,王爷和我也没有忘记。”康王妃道,“不过这么些年来,娘娘在后宫大开杀戒,我家王爷也一直都给娘娘掩饰着呢——好比上次从东宫的井里拉出来的骷髅。”
“康王爷还帮本宫除掉了丽贵妃和殊贵妃这两个奸佞,”皇后道,“本宫感激不尽,所以才提出将霏雪郡主嫁给竣熙,还不是为了报答你们二老?但是霏雪郡主的所作所为,哪里像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我当初虽然只是一个女官,那总不会做趴在坤宁宫的后窗偷听这种事。”
“趴在坤宁宫的后窗偷听实在是过分。”康王妃道,“这是小孩子顽皮,慢慢教就好了。不过当年娘娘不止顽皮,还很风流呢,娘娘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说什么!”皇后拍案而起,“我敬你是长辈,才好好地听你说话,但你莫要忘记,无论你如何有恩于我,我还是皇后!”
“是,我虽然老了,但是记性很好——”康王妃道,“你是皇后,你还是一个有私生女的皇后!”
这话一出,好像一声炸雷,符雅的心猛地一跳:宫里的是非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自己已经惹上了这许多麻烦,若再听下去,怕是只有被灭口的分了。便想悄悄退出去。然而康王妃却喝住了她:“你不要走,在这里好好听着!钟绣氤,静宜侯次女,庶出。真宗景隆五年入宫为先端佑太后办差,曾经和凤仪门侍卫陈骏翔有私情。两人原打算成亲,不料宫里闹刺客,陈骏翔殉职。偏偏这个时候,钟绣氤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不得已,就欺骗端佑太后,说母亲病重,要出宫去照顾,实际回家待产,生下了一个女儿。钟绣氤舍不得把这个孩子杀掉,又深知不能将她留下,于是就悄悄将其遗弃善堂。此后,她就像这事从未发生一般,回到宫中服侍端佑太后。不久被太后派去伺候今上。钟绣氤已经死了情人又抛弃了女儿,只想追求荣华富贵这些最实际的东西,就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今上,终于得偿所愿,做了王妃,进而做了皇后。”
这是荒唐的,丑陋的,且绝对是令人震惊的。但皇后的面色却越来越平淡:“那又怎样?我已经做了皇后了,你想要要挟我,我也不见得就要怕你。何况你有何真凭实据?我想大概是没有的吧,要不然,这么多年,你不会从来也没提过。信口雌黄污蔑本宫,这罪名如何,相信王妃你比我清楚。”
“娘娘完全误会了,”康王妃道,“我根本就不是要威胁你。我和王爷都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们一直不说出来,不是为了保护娘娘的声誉地位,而是为了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今天我把这事说出来,也是为了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
皇后愣了愣:“你不用拐弯抹角!有证据就拿出来!”
康王妃微一冷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来:“这是你当日放在那孩子身上的。当时王爷的亲自去善堂查震国公夫人用孤儿调包死婴混淆宗室血统一案,正好就撞上你亲自把孩子送过去——怎么这么大意呢——旁人不认得你,王爷却认得。他想,你的孩子虽然是私生子,却好歹有静宜侯的血统,如果留在善堂自生自灭未灭太残忍,就做主将这孩子送去一户好人家收养。”
皇后愕然的看着她,显然不相信二十多年后,这事还会回来折磨自己。她几乎想脱口问“送给什么人了”,但再三忍住,不想康王妃得逞。然而康王妃显然已经胜券在握,瞟了皇后一眼,道:“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这个孩子后来又回到了你的身边。可惜,她亲眼目睹你谋害你的异母姐姐韩国夫人,所以成了你的眼中钉,你处心积虑把她灭口——真是冤孽!”说到这里,猛然转过脸来盯着符雅。
符雅感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陡然麻木,继而是刺痛,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烫。她不自主地摇头,后退了几步:“不……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康王妃冷冷的,像一块石头,似乎暗示她所说的事实也是石头一般不可动摇,“你其实是陈骏翔和钟绣氤的女儿——若不是你爹娘去世,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们,是不是从西郊慈航庵的善堂里把你领回去的,如果那住持渺元师太还健在,你也可以去问问她,当初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把婴孩交托给她们,后来是不是又有人去拜托过,非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不得收养此婴孩。你去问过了,自然知道我所言非虚。”
她越是言之凿凿,符雅摇头就越是摇得厉害:“我不去问。我是我爹娘的亲生女儿。不会错的。我是真宗景隆七年出生,我爹是那一年中的进士,因为补了礼部的实缺,就派人从家乡接我娘来。我娘当时已经怀着身孕,来到京城就生下了我……不会错的!”
“景隆七年……景隆七年……”皇后喃喃地,面色早已从铁青转成了苍白,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符雅,仿佛努力要从这个女子的身上寻找当年被遗弃女婴的影子。但是二十多年过去,哪里还能看得出来?她脚步踉跄,想靠近了看个仔细,然而符雅就像见到了厉鬼一样,一声尖叫,夺门而出。
“符雅——”皇后唤着,想要追上去。但是康王妃拦住了她的去路:“娘娘,不要这么心急,任谁知道了自己被亲生母亲遗弃,又差点儿被亲生母亲杀死,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接受。不过,母女终究是母女,你遗弃了她,她都能重回你身边伺候你,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想通来和你相认的。你本要认干女儿,就认了个亲女儿回来。真是可喜可贺!”
“你到底想怎么样?”皇后嘶声,一手牢牢地扶住茶几,才不至于摔倒。
“不想怎么样。”康王妃道,“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是互利互惠。如今我们康王府帮你认回亲生女儿,你聘我们霏雪郡主为太子妃,这个交易也很合理嘛。”
“为什么当初要帮我?”皇后咬牙切齿,“既然你们早知道我有一个私生女,为什么还要帮我得皇后之位?”
康王妃笑了笑:“娘娘在后宫这么多年,跟这个争,跟那个斗,一时联合这个人,一时要挟那个人,手段层出不穷,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当时我们康王府扶上台的是一个德行无亏之人,这许多年来我们哪儿来这么多默契合作呢?”
“你们……”皇后嘴唇颤抖,话语破碎,“你们一早就……就想利用我……”
“你不也一早就在利用我们康王府么?”康王妃冷冷道,“大家各取所需,各尽所能,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皇后呆呆地看着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才是下棋的人,没想到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而已。
“娘娘还要忙着干女儿的婚事,我就不打扰了。”康王妃道,“我也要回去忙我外孙女儿的婚事了——嫁做太子妃,总不能寒酸吧?”她哈哈大笑,连礼也不行,转身扬长而去。
符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皇宫的,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因为快到腊月了,回乡的,办年货的,比平常热闹许多。不过在符雅的眼中,他们只是一条一条青灰色的影子,匆匆由自己的两边退去,是虚幻的,是假的,就像别人说的话,甚至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其实都可能是假的。
她想要到了菱花胡同去。也许白赫德可以告诉她,为什么上帝要给她安排如此的命运?
当天她说出自己同皇后的恩怨时,白赫德只道:“孩子,我父给我之杯,我岂可不喝?”熟读圣经如符雅,当然知道这句话是耶稣决意受难之时说的,也隐隐约约明白,白赫德是告诉她,若是上帝所给的道路,她便不该烦恼抱怨,而应该欣然接受,可她自己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如今听了康王妃这一番骇人之语,她更加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不幸全都压在她的身上?
她心绪甚乱,步子甚急,也没心思看脚下,不留神就踏在一处坚冰之上,踉跄着摔了下去。
“小姐当心哪!”正有些招徕生意车夫们呆在路边,赶忙扶了她一把,“天冷路又滑,您要上哪里去?还是雇辆车子吧。”
符雅逃出来的时候并不曾穿大氅,这光景,手脚都冻得生疼,要继续走下去,恐怕还没到菱花胡同,就已经冻晕了。她因而点了点头,跟那车夫上了车,给了他一锭银子,道:“去菱花……”才出口,忽然鬼使神差地又变了主意:“去慈航庵。”
那车子一路摇摇晃晃,符雅就好像在做梦一样。行了靠两个时辰,才在慈航庵前停了下来。车夫道:“小姐也真是个诚心的人,这种天气来来进香——可要小人等在这里,回头载您回去么?”
符雅并不答,只是快步走进了院子去,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不认识,没有一处是认识的。她不可能来过这里。
一个中年尼姑从里面迎了出来:“施主,上香请到里面。”
“我……我不是来上香的。”符雅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听说这里是个善堂,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是么?”
“阿弥陀佛。”那尼姑道,“难得施主有心还记得。从前敝庵的确是开过善堂。只是十年前的春天痘疹肆虐,善堂里的孩子十个倒有九个不幸罹难。此后,就再也没有收留过孤儿了。施主是有孩子想托付,还是想自己做善事领养?离此三十里的莲华庵倒是设有善堂的。”
“不,都不是……”符雅摇头,“我是想来拜会主持师太的,有点事情想要请教她。”
“原来如此。”尼姑让她稍等,自到里面去请主持出来,没多时,便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尼姑,向她合十为礼:“贫尼彻梦,未知施主有何指教?”
“彻梦?”符雅讶道,“这里的住持不是渺元师太么?”
“阿弥陀佛,”彻梦道,“渺元是贫尼的师姐,她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此后贫尼打理慈航庵一直到今日。施主来寻先师姐有何事?看施主的年纪不像会和先师姐认识……”
“我……”符雅略犹豫了一下,明知道下面要说的这个谎言很拙劣,还是无法讲出真相,因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打听当年被人收养的一个女婴。是景隆七年送来,又是那一年被人收养的,不知师太可有印象?”
“景隆七年……”彻梦喃喃自语,似乎正努力回忆。符雅的心就狂跳了起来,她希望彻梦告诉她,景隆七年没有婴儿被送来,也没有婴儿被收养,但她也希望彻梦什么都不记得,她就可以依着自己的信念而行事,不被康王妃的话困扰。这两种愿望仿佛各自举着重锤,在她的心中捶打,为的是要将另外一个念头压下去:如果彻梦记得当年的事,如果她证实康王妃的话,那该怎么办?
“啊,想起来了!”彻梦道,“景隆七年送来又在景隆七年被人收养的孩子的确是有一个——其实那一年天下大旱,许多人家都养不活孩子就送到善堂来。不过有一个年轻女子,却丝毫也不像是庄户人家出身,言谈举止看来若不是大家小姐,也是官宦人家的婢女。她送来一个不足月的女孩儿,还留下了一块玉佩。”
“那后来呢?”符雅几乎想转身逃开,但同时又忍不住追问下去。
“那天宗人府康王爷正在敝庵调查一宗案子,”彻梦道,“他看这女孩儿甚是可爱,衣物襁褓又干净整洁,就说,想来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做了错事才会惨遭遗弃;佛祖慈悲,不能让孩子承担父母的过失,应该让她有个好人家收养。先师姐说道,好人家来收养女孩儿的很少,要领了去,也是做丫鬟。康王爷道,他或许能找着合宜的人家来收养这孩子,因嘱咐先师姐,在他老人家有准信来之前,除非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否则不能领养这个孩子。那之后没一个月,就有一对夫妇来到敝庵。那丈夫是新科进士,本来欢欢喜喜接了夫人上京,谁知夫人舟车劳顿,孩子小产。大夫说她不宜再生养,夫妇二人因决定要来收养一个孤儿。先师姐看他们夫妻知书达理相敬如宾,就将这个女孩子交给了他们。”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掐着手指算道:“似乎是七月里的事呢……”
符雅只觉脚下的地面仿佛猛然塌陷,自己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她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手脚动不了,且周围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康王妃的话是真的。康王妃的话怎么可以是真的呢?
“施主?”彻梦唤她,“施主要问的就是这个女孩子么?时隔二十多年,不知施主为什么要问她的事?难道施主认识她的亲生父母?还是……”
“不,不……”符雅摇头,“这不是我要问的。别人托我打听的是个男孩子……既然师太不记得,而渺元师太又已经过世……我……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逃出了了庵门去。
“小姐……”那车夫见她出来,就叫她。可是她充耳不闻,一路自己朝山下跑,好像后面有恶魔追着她似的。
不错,那就是个恶魔,一个颠覆她的过去,毁灭她将来的恶魔。怎样才能甩得掉?怎样?她不断地问自己,但是越问就越没有答案,脚下的步子更越来越急,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脱离这恶魔的掌握一般。
终于,树根把她绊倒了,狠狠地扑在一堆雪中,凉意彻骨,她才稍稍平静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全无力气。再看四周,是陌生的树林——原来她跑离的大路,到了这不知什么地方。
若天黑前不走出去,今天就麻烦了,她想,可是转念又对自己道:事到如今,也许困死在树林里也不及回到皇宫、回到家里麻烦。不如就这样走到林子深处去,看看能到哪里,如果能出凉城,能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想法在脑海中争斗着,没个结果。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很累了,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因索性坐在雪地里,靠着一棵大树休息。这样不知不觉竟昏睡了过去,到黄昏时分,才被冻醒。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山后,树林浴着红光,却依然黯淡。一切都显得很模糊,树干是矗立着的黑影,而枯枝交错的树冠则是黑网,兜头罩下。符雅想要站起身,可腿脚已经完全麻木,她只有轻轻用手揉着。而偏在此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又人说道:“青鹞也真是大胆,他已经被人怀疑了,不借此机会逃走,反而还回来。莫非不要命了么!”另一个人道:“但他若就此走了,岂不是不打自招?”第三个道:“不打自招又怎么样?老狐狸反正已经怀疑了他,哪怕这一次就证实了,他已经脱身,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他跑了回来,又约咱们见面,要是出事,那可就麻烦了!”“或许他得了什么新的指示,所以特来告诉们。”第四个人道,“咱们且先看看他说什么。”
只言片语听不出什么眉目,可符雅却隐隐觉得这些人并非善类,天寒地冻地聚集在山林里见面,想是有什么阴谋。她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躲在树后,祈祷这些人赶紧离开。
不过,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那四个人等待的“青鹞”也没有到。他们未免都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晓得他玩什么鬼。我出来这么久,再迟回去就不好交代了,先告辞!”“再等一会儿。”有人拉住他,“青鹞不是个行事鲁莽的人,这样冒险他都要回来见我们,定然有要紧的事。反正你已出来了,不差这么一会儿。”“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啦。”先前那个道,“不用青鹞来告诉咱们,咱们也知道——现在有人存心不良,倘若那边突然发难,这边的人岂会白白错过这大好时机?咱们就是要让这边的人也乱起来,不能乘机进攻。这点儿利害,咱们还看不出来么?”“不错。”另一人赞同,“不过眼看他们这边忙变法就已经忙得脚丫子朝天,这会儿又跑出些什么武林盟主状元郎。自己都乱成一团了,或者没功夫再去咱们那里横插一脚。”“话不能这么说。”旁人提醒,“还是警醒些好,这边的人也不全都是省油的灯。也许青鹞就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指示要跟咱们说呢?”“可我始终还是觉得古怪。”先前的人又道,“之前无论是什么指示都只直接交到我们各人的手上。为的是避免让咱们聚在一起。今日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你们想那老狐狸……”
正有一阵寒风吹来,枯枝“哗哗”作响,把那人后面的话都割碎了,符雅不曾听到。她只想,这些人看来也参与逐鹿问鼎之辈。听口气不像是哲霖的人,也一定不是正正经经支持新法的,那么是谁呢?冷千山的人?楚国朝中其他的党派?玉旈云的人?段青锋的人?天下虽还没有四分五裂,但各路势力却还不少。无论是谁,都不怀好意,符雅屏住呼吸,晓得一旦被发现,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山猫,“嗖”地一下从她身前擦过。惊得她本能地向旁边躲开,便撞在了树上,发出很大的响动。
“什么人?”那边一声断喝。四个人都循声朝符雅藏身之处扑来,顷刻就封住了她的去路。
符雅心下一凉:这下可死定了!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另一条人影从天而降,两臂一振,尽是猎猎风声。他将符雅挡住了,对那四人喝到:“好奸贼,还不束手就擒!”
其时天色已相当昏暗,那四个密谈的人符雅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而后来这人却离她极近,她便认出来这人是严八姐。自菱花胡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符小姐,你先走。”严八姐道,“这四个败类我来收拾。”说时,已经飞身一扑,挥拳向其中一个对手打了过去,力道之猛,足可开碑裂石。
那人的武功虽然不及这位漕帮帮主,却也不含糊,身手敏捷游走如飞,几次险些就被严八姐击中要害,他都化险为夷。他的同党也不袖手旁观,其中一人“呛呛”两声,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抽出两把短刀来,旋转成两团白光,直朝严八姐攻了过去。而另外两人则又扑上来要抓符雅。
但严八姐又岂能让他们得逞,暴喝一声,踢中了持刀者的手腕,两弯白刃立刻飞了出去。他趁着此人发愣的机会,又纵身挥拳逼开企图对符雅不利的两个人,同时叫道:“符小姐,你快走。这些奸贼不是我的对手!”
符雅也知道自己留下来只会成为负担,因此一咬牙,发足向树林外狂奔。可是,她来的时候神不守舍,没有辨明道路,此刻又心里着急,更加不晓得方向,在树林里跑了好一阵也不见回到大路上。她只能又转身朝另一边跑,良久,也还是没能走出树林。
她满头大汗,被冷风一吹,不住的打冷战,既担心又着急,可同时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她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一步,满是阴谋满是欺骗,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程亦风为了救她才来求婚,若她当真嫁了,只不过多拖累一个人罢了。如此想来,她死了或者还更好一些。
便停住脚步,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到远处有火把的光芒,且听人唤道:“符小姐!符小姐您在哪儿啊?”
她怔了怔,疑心是幻觉,可那火把的光辉渐渐近了,人声也渐渐清楚:“符小姐!听到吗?符小姐!”
显然有人看到了她,发出惊喜的呼声:“啊,是符小姐!”一时间,火光全向她围拢过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半晌,才看清楚来人,全都是宫里的太监和侍卫。为首的,正是坤宁宫的戴喜。
“找到小姐可就好了!”戴喜道,“皇后娘娘说小姐替她到慈航庵来办事,好几个时辰都没回来,就差奴才们来找。奴才们问了住持,说小姐早就走了,这可担心起来。又听那车夫说,小姐自个儿到树林里来散步……啊哟哟,这天气,这荒郊野外的,岂是能散步的呢?”
“娘娘让你们来找我?”符雅怔怔的。
“那可不!”戴喜道,“唉,小姐还穿得这么单薄——你们都是石头么!快拿衣服来给小姐披上!”几个太监应声而来,可戴喜又喝住他们:“算了算了,你们身上穿过的污糟邋遢,岂能给符小姐披呢?”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小姐不嫌弃,先披上。奴才这件是新的,娘娘才赏的。一回到车子上小姐就可以换回自己的衣裳了——娘娘发现小姐走的时候没披大氅,所以叫奴才们给带着来了呢!手炉,暖手筒,都是全的——啊呀,小姐的鞋子也全湿了!亏皇后娘娘想的周到,临出门又叫奴才们多带了一双鹿皮靴子来。小姐快跟奴才们上车换衣服吧,这样*的,要浸坏筋骨的。”
符雅也确实是冻僵了,手脚都不听使唤。而头脑更是无法运转,任由戴喜摆布着,披上衣服又被扶着朝树林外走。戴喜仍旧絮絮叨叨:“小姐这一散步,可愁煞咱们这些奴才了。娘娘是一刻不见小姐,就一刻不顺心。自小姐离开坤宁宫之后,咱们没一件事不被娘娘责备的。要是再找不回小姐去,娘娘恐怕要把咱们都发到敬事房打板子呢!”
“回宫?”符雅呆了呆,皇后要她回宫?这倒算不得意料之外的事。然而,她要怎么面对这个女人?
“是,”戴喜答道,“想是娘娘交代小姐办得事很紧要,她急着要小姐去回话。小姐不去一趟,恐怕娘娘今天晚上也不睡了。”
“不!”符雅站住,“我不回宫。”
这些太监不明内情,怎料到一向举止有度的符雅竟会公然抗旨,一时都愣住。“小姐哪儿不舒服么?”戴喜道,“快回宫,也好叫御医瞧瞧。”
“我清醒得很!”符雅道,“我不回宫!”说时,甩开了披风,转身就走。
“小姐别为难奴才们了!”戴喜拉住她道,“这里说不定有狼呢!”
符雅却是不停,挣脱了他的手,依然要走。太监和侍卫们都想这姑娘是受了风寒病糊涂了,且又猜测:什么出来办事?多半是犯了错,被皇后训斥了几句。她是大红人,恃宠而骄,胆敢这样跑出来。如今皇后派人来找她,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她还要耍什么花样?
心里虽是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毕竟这是皇后面前最得宠的女官,又是程亦风的未婚妻——大约眨巴眼睛的功夫就要变一品夫人,她要玩火,旁人也只有陪着被烧的份儿!所以大家只是围拢上来,劝的劝,挡的挡,不让她走。
正闹得没开交,又听一个侍卫喝到:“你是什么人?”大家望过去,只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被揪住了,满面惊恐。
“小莫?”符雅认出他来,“你——怎么在这里?”
“符……符小姐?”小莫也吃惊不小,“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们……”符雅一时也不知道要编个什么谎话,索性趁着大家吃惊的当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小莫的跟前,“你是要回程大人那里去么?正好我也要去,这就走吧。”
小莫有些莫名其妙:“是,不过他们……”
“他们不过是要我去给皇后娘娘回话。”符雅道,“戴公公,烦你转告娘娘,她要我来慈航庵问的事情我问过了,原不是康王妃说的那样。就算是,到如今也没什么所谓了。请她老人家不必挂怀。”
戴喜听得一头雾水:“小姐,这……这恐怕不好吧?奴才笨嘴拙舌,万一说不清楚,娘娘怪罪下来……”
“你就照我的原话说。”符雅道,“娘娘若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承担。总之今天我是不回宫了。”说着催促小莫:“我们走。”
小莫实在是有些丈二和尚,但被符雅推着,只得朝自己的原路而行。可是心里放不下,生怕那些太监侍卫们会放冷箭,于是边走边回头望——其实戴喜等见符雅说得如此坚决,如何敢来硬的,只有眼睁睁看她跟着小莫走了。
两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没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出了大路——原来这树林是一条捷径,比之符雅来时坐马车要近得多了。一下山,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城门。虽然冬季天黑得早,但还没有过关城门的时辰。
“小姐,咱们跑几步,还来得及呢!”小莫道。
“唉。”符雅应着,才要加快步子,才发现两条小腿已经冻僵了,双脚竟好像不是自己的,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小莫赶忙扶住:“啊呀,这不成,得雇一辆车才好。”不过举目望望,这附近哪里有车轿?他便道:“不如小姐先歇一歇,小的跑到城里去雇辆轿子来?”
“不……”符雅生怕小莫一走戴喜等人又追上来,因挣扎着站起:“不用雇轿子了,我没事,咱们快点进城——你,扶一下我。”
“哦……得罪了。”小莫只好扶着她的胳膊,愈发感觉她走得艰难。便再也憋不住,问道:“小姐,那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呀?”
“也……没什么……”符雅道,“倒是你,不是回乡了么,怎么会到这慈航庵附近来?”
“小人是想抄近路来着。”小莫道,“我向程大人告假时日也久了,着急要回来。翻山的话,可以节省一个多时辰。可巧就遇到了小姐。”
符雅怕他会再问起自己和戴喜争执之事,就搭讪问他家乡的情况,小莫也便一一作答,她姐夫的伤势,他姐姐的房子,似乎是因为年长日久才回乡一次,所以特别兴奋,每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甚至连家里的鸡鸭打架,狗拿耗子之类的小事,都手舞足蹈说得绘声绘色。
普通农家的生活虽清苦,却是多么的开心。符雅忧伤地想,相比之下,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虽然暂时逃开了戴喜,但是总不能永远逃开皇后,此时还有片刻的自由,下一刻却不知道会怎样。上帝缘何要如此对她?
小莫只顾开心地说着,全然没注意符雅走神。只忽然看到前面的山坡上蹿下几条人影来,才住了口,挡着符雅道:“小姐当心,好像那帮人又追上来了!”
符雅也是一惊,不过定睛细看,却不是戴喜——为首的乃是严八姐——他后面跟着方才与他交手的那四个人,用绳子拴成了一串,垂头丧气。严八姐也看到了符雅,就大步来到了跟前:“符小姐,这人是谁?”
“大侠别误会,这位是程大人的亲随。”符雅道,“大侠已经将那些奸贼都收服了?”
“这些蟊贼算得什么?”严八姐抖了抖那绳子,那四个人被晃得东倒西歪。“只可惜还有一个没抓到。”
符雅知他指的是那个“青鹞”,推想大约严八姐早就布置了一切,若非自己露出行藏打草惊蛇,他恐怕已经将这伙人一网打尽。如今这“青鹞”怕是听到响动,逃之夭夭了。心下便过意不去,道:“严大侠为了救小女子耽误正事,小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补偿才好。”
“符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严八姐道,“你和白神父都有恩于我,我只是没有报答的机会。这些奸贼作恶多端,今日纵然收拾不了他们,今后总有将他们全部铲除的一天。”
小莫看了看那四个垂头丧气狼狈万状的人,咂舌道:“这是什么奸贼?看来又不像强盗又不像土匪——大侠从他们手里救了符小姐,莫非他们是采花贼?”
严八姐哈哈笑了起来:“你是程大人的亲随,难道没听公孙先生说过,玉旈云在程大人身边安插了细作么?”
“有,当然有!”小莫道,“公孙先生疑心挺重,恐怕除了程大人、符小姐和他自己之外人人都怀疑过。阿弥陀佛,幸亏我回家帮姐姐修房子去了,否则他说不定叫大侠把我也绑起来,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严八姐觉得这个少年说话实在有趣,便道:“公孙先生小心谨慎,宁可多怀疑几个人也不愿有细作漏网。不过,他也不会枉杀无辜之人。今天这个局,他精心布置了许久。这四个人都是应了细作联络的暗号才来到这里的——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原来是这样!”小莫道,“公孙先生可真是神了,连细作联络的暗号他都能查出来——是怎么查的?”
严八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公孙先生说,他从大青河之战结束后就一直暗中留意细作之事,到他从西瑤回来之后,才渐渐有了眉目。我只不过是受他之托到这里来抓人而已。”
“啧啧!”小莫道,“公孙先生神机妙算,哪怕不是活神仙也是半仙。那个新科状元爷不是一直说要搞个细作司么?就我看,细作司哪儿及得上公孙先生厉害?就真成立起来,也是让公孙先生来当管事的好。铁定叫樾寇没有空子可钻。”
严八姐原恨哲霖,听小莫这样说,正合了他的心意:“袁哲霖那家伙哪里是想搞细作司对付樾寇?他分明就是想挖人*抓人把柄然后好拉帮结派,谋求私利。他的武林盟主就是这样当上的。他坏事做尽,太子殿下竟然只罚他闭门思过,如今思过期满,他便官复原职。这叫什么天理?我看那细作司就快要设立起来了,要遂了他的心意了——樾寇说不定在拍手称快呢!”
“所喜我们抢先一步把他们的细作给抓了。”小莫道,“除了他们四个之外还有什么人?可要好好审问审问。细作这种东西,就像程大人念的诗里面,什么‘野火’什么‘春风’的……”
“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符雅道,“你跟着程大人这么久,学问倒没长进!”
“我的学问可不敢有长进。”小莫道,“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别人找我当细作连命令都传不过来呢——就这样公孙先生还成天怀疑我。要是我像符小姐这样出口成章,公孙先生怕是明天就要严大侠把我给砍了。”
严八姐哈哈大笑:“你这小孩倒有意思,一张嘴胡说八道。这样多嘴的人怎么是当细作的材料?你放心,就算明天公孙先生叫我来砍了你,我也砍不了了。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今天帮他做完这件事,就算是报了恩。我打算离开京师。”
“大侠要往哪里去?”符雅问。
“我是江湖人,自然还回到我的地方去。”严八姐道,“不过,武林被袁哲霖搅和得一团糟,再也不是我的栖身之所。我严某人别的本事没有,还有一身功夫,就想为国家做点儿事情。所以,我或者去投奔崔抱月女侠的义军,或者就去北疆投奔杀鹿帮的邱震霆帮主。宁可在战场上和樾寇厮杀,也不再和那些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之辈浪费精神了。”
真是一条好汉,符雅心中暗赞。
小莫道:“投奔邱大侠好,至于崔女侠嘛……她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没少给我们程大人找麻烦。”
“是么?”严八姐道,“都找了些什么麻烦?”
小莫见问,少不得将崔抱月如何被冷千山挑唆,如何冲动鲁莽的种种事迹都说了。严八姐过去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巾帼英雄,却不晓得是冷千山一手扶植的党争工具。他憎恨争权夺利,听罢,自然对崔抱月义军的印象一落千丈,道:“幸亏小兄弟你提醒我,否则我卷进那些劳什子的事情里,烦也烦死了。看来唯有邱帮主是条汉子,我就去投奔他。他日咱们或许在战场上再见呢!”
这样且说且走,符雅把腿疼也忘记了大半,不觉已到了一间小茶肆,严八姐的坐骑拴在那里,因上了马,同符雅和小莫作别,自牵了那四个人去向公孙天成复命。小莫看到有几个轿夫正在茶肆休息,就雇了他们来抬符雅:“小姐要去找程大人,要不要小人去小姐府上通报一声,让派轿子来接?否则天晚了,难雇轿子。”
符雅本身为了脱身,才随口说自己要去找程亦风的。若真要她去见,她又怎么能够?她如今这样,要如何告诉程亦风?又怎么能告诉程亦风?见了面,能说什么?还不如不见的好!因摇头道:“算了,现在也够晚了。你让他们送我回府就好了。”
“好。”小莫应道,“不过天色已晚,还是小人亲自送小姐回去,也好和程大人有个交代。”
符雅没有拒绝,上了轿。小莫便指挥着轿夫们来到了符家。到门口时,看到另外一乘轿子停着。
“符小姐,你家里好像来客人了。”
符雅下轿来看,见那轿子很陌生,轿夫也很陌生。自己在京中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谁会来拜访?
她叫开门,灯光下,见到门子面如土色:“小姐……小姐回来就好了……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符雅连遭数变,已经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事”了。
“也不是大事。”门房里一个声音道,“是我来了。”接着,就看到皇后从房里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俺五一可不放假
但是大家的福利还是送到了
俺这两天突然好想杀符雅……不过……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