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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火烧一般,两眼刺痛,耳边满是“哗哗”的嘈杂之声。他不知身在何处,又闭眼躺了一会儿,方才听出那“哗哗”的原是水声——外面正下着大雨。再次睁开眼睛看,床头一灯如豆,光线虽微弱,却照亮了他所熟悉的事物。这是他自己的家中。
去年,他也曾因风寒而病倒。符雅冒雨来探望他,为他续了半阕《满江红》:“相思苦,啼成雪。吟旧句,红尘绝。奈明月多事,空自圆缺。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待回头提笔志今朝,词半阕!”
符雅——符雅在哪里?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仔细回想自己昏倒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地面的凉意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头,让他直打冷战。顾不得头重脚轻,立刻飞奔出门去。外面天还没有大亮,天幕一片铁灰,好像夜色被大雨洗褪,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他一直冲到前厅,见到他家的门子正打瞌睡,听到动静就惊醒了。“大人,您好些了?”
“公孙先生呢?”他问,不待门子回答,又道,“小莫在哪里?让他备车,我要进宫!”
“公孙先生当然是在自己家里。”门子道,“莫校尉这会儿也在兵营里呢——大人这时进宫去做什么?”
做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对呀,他进宫去做什么?符雅现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公孙先生交代小的告诉您,”门子道,“符小姐现在住在菱花胡同白神父那里。皇上派了三名太医照顾她。严大侠也留在那里,请大人放心。”
她在菱花胡同。程亦风焦躁的心绪稍微安稳了些:是了,她无亲无故,菱花胡同有她的一班教友,照应之外,也可以开导她。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去……看看她。”他道。
“大人自己还病着呢。”门子阻拦道,“再说这时辰,菱花胡同的人应该都还在休息——就算大人一定要去,现在也没有赶车的人,出去雇轿子,也雇不到。”
程亦风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不合情理。况且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酸痛,因扶着椅子坐了下来:“那……等天亮了再说吧。帮我沏一壶茶来,再去找小莫。”
门子应了,当下照办。不一会儿,冷冷清清的前厅里就只剩下程亦风一个人。热茶腾起白茫茫的水汽,使得原本昏暗模糊的景物更加像是幻境。他觉得冷,觉得好像走进一个水帘洞,那古时的渔人,不就是穿过了狭窄的山洞,从而到达了世外桃源么?他便朦朦胧胧寻着一点儿光向前走。黑暗渐渐被他甩在身后,那片光豁然遍满天地间。只见,溪流阡陌,屋舍俨然,男耕女织,欢声笑语——这不是他的家乡云溪府么?阔别已久,依然让人心驰神往。他紧走几步,要把这水乡的芬芳深深拥抱。忽见前面一叶扁舟,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船头。
那背影,不是符雅吗?他大喜,当下唤道:“符小姐!”
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符雅。可是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喜悦,仿佛不认识程亦风似的,自己从船家手中接过长篙来,一撑,那船儿便如离弦之箭,顺水而去。
“小姐!”他发足追赶。然而轻舟如梭,在永州的水网飞速穿行,他哪里追得上?才跑出没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便一个踉跄摔了出去。这时,旁边有人扶住了他:“程亦风!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一惊,看到白羽音,才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外面,天色已经大白。雨也停了。
“郡主,你……怎么来了?”
“我爱来就来呗!”白羽音道,“你——病了?这么阴冷的天,你在这四处透风的地方打瞌睡?你们的下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程亦风不要他扶。授受不亲的鸿沟只有符雅才可以跨越。“家的现在的确是没有下人可以招待郡主。”他道,“我也……有病在身,实在无法礼数周全了。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怎么老是赶我走呀!”白羽音生气道,“每次人家好心好意来找你,你就给人家泼冷水!我可是想着你一定担心符雅担心得要命,才一大早冒雨来找你的。你竟敢给我脸色看?”
“符小姐怎么了?”程亦风问。
白羽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提到符雅,你就立刻变了个人!其实符雅能怎样?她信的那个洋菩萨,或者还真的有些法力呢!刺杀皇后这么大的事,皇上竟然说不追究就不追究,还下旨叫德馨长公主认她做干女儿,也好有个娘家呢!”
“你……你怎么知道?”程亦风瞪着她。
“我是谁呀?”白羽音道,“我们康王府里每天出出入入多少秘密?再说,皇上是明着下旨让人给你布置那新别墅,又叫给符雅准备珠宝首饰——而且皇上去芙蓉庙之前就已经下了旨,等我昨天回王府的时候,大家都议论开啦——你看,若是皇上说假话,不可能让亲贵们全知道呀!所以,你也可以不用担心了。”
程亦风愣愣的——这么说,公孙天成没有骗他?若如此,的确是可以放下心来。可是为何依然不安呢?梦中符雅漠然的眼神和顺水而去的背影让他揪心——是了,他了解符雅,符雅不怕死,不怕被追究。因为她的自责更甚于外界一切对她的指责与怪罪。要如何才能开解?他皱着眉头,心烦意乱。
而这时,忽然听到门前有人声:“程大人!程大人在府上么?老奴老报喜啦!”
“呀!一定是赐婚的圣旨到了!”白羽音不能让外人见到自己,赶忙躲到偏厅里去。程亦风则狼狈地光着脚前去应门——果然,只见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领着两列十二名小太监,捧的捧,抬的抬,尽是大红蟒缎盖着的礼物。
“程大人大喜啦!”大太监道,“老奴是来传旨的。大人快更衣接旨吧!”顿了顿,似乎是注意到了程家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就招呼那些兀自忙着拜访贺礼的小太监:“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伺候程大人更衣?”
“是!”几个小太监答应着,上前来,扶的扶,搀的搀,把程亦风簇拥回房里。那边帮他穿官服,外头又有几个太监摆设香案。不多时,全都准备停当。他们又把程亦风扶了出来,行大礼,接圣旨。大太监用他的公鸭嗓子一本正经地宣读,内容和昨天元酆帝说的分毫不差。罢了,程亦风叩谢圣恩,大太监又有一道口谕,说是元酆帝知道程亦风为国操劳抱恙在身,特地赐下人参鹿茸等等名贵药材,命他好生休养,不要误了婚事,当然,也不能误了国事。“皇上让德馨长公主认符小姐为义女,长公主已经在为符小姐采办嫁妆。皇上说,程大人在京中并无家人,听说大人和翰林院臧大人是至交好友,便请他以兄长之身份为大人准备婚事。所以,一切三书六礼,大人也不必操心了。”
“臣遵旨谢恩!”程亦风再次叩拜,接着像个木偶一般,被大太监领着检视了元酆帝给他的各种赏赐,又傻呆呆看众太监将这些赏赐在他家中归类放好。寒暄再三,才把这些过分恭敬、过分热情的人的送出门去。想起自己竟不曾给报喜的人任何打赏,实在失礼得紧。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浑身大汗,几层官府都已经湿透了,好像石头压在身上,站不住,也喘不过气来。
门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小莫怎么也还没有来?他还要去看符雅,他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若不亲眼见她,不亲口劝慰她,就不能安心!家里没有赶车的人,就去外面雇轿子。因勉力支撑着,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又想起白羽音还在里面躲着呢,须得把这麻烦的小郡主打发走。便又转回头来。谁料,动作得猛了,引发一阵眩晕,眼前发黑,立刻摔倒。
白羽音听到响动,急忙从偏厅跑出来,看程亦风跌倒在门厅里,头撞在门廊的柱子上,已经肿起一个大包,赶忙抢步上前去扶起他,一试额头,竟如火炭一般,而其面色青白,牙关紧咬,似乎还微微发抖,正是惊厥的征兆。“该死的奴才!”白羽音骂道,“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折人家!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们!”
她晓得惊厥之症十分凶险,须得火速退烧。此时程家一个下人也没有,便不得不将程亦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他回房里去。感觉沉重有火烫的身体依靠着自己,她心中蓦然有种异样感受——她曾经和别人私奔,自然耳鬓厮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又曾经在锦波阁里和竣熙同床共枕,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此刻扶着昏迷不醒的程亦风,怎么让她的心里无比快乐?他的眼里没有她,若是醒了,依旧会赶她走,不过,这一刻,他不能说大道理,不能拂袖离去,他是完全依靠着她的。为此,她感觉自豪起来——下人们依靠她过活,王府的人依靠她登上太子妃之位好巩固地位,还有好多人需要她办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是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关系,可以和此刻相比。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很踏实,很安心,真想永远就这样走下去了!
她把程亦风扶上床,便亲自从井中打了凉水来给他冰额头,又去厨房取了烧酒,擦身降温。这样忙了一个多时辰,程亦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睡熟了。
白羽音怔怔看着他的脸——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不过,和抄查菱花胡同那一晚比起来,程亦风消瘦憔悴了许多。宗庙社稷,那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她见过自己的外公、父亲,为了这些事操心。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怕。而程亦风却被这些事情消磨。他的生命已经献给了这些索然无味的政务。他因此添了皱纹填了愁容,却好像一本上佳的书籍,让人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忍放下,于是纸业泛黄了,起皱了,都是生命惺惺相惜的痕迹。
程亦风啊,程亦风,她暗暗自语,我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今天这样伺候你,你醒来该好好感谢我才是!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跟我好好说话,不要老是赶我走,老是把我当成胡闹的小丫头——我比符雅有什么不足?她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要留在京城,我可以帮你实施新政,你要是想退隐山林,我就陪你一起——那什么太子妃、皇后的位子,我才不稀罕——你看好不好?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吧?
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忽然注意到枕头下露出一角信纸,心中好奇,就抽出来瞧瞧。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忆江南》,云:“长夜尽,再见复何时?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正是去年符雅逃离之后让白赫德带来的那一首。不过,白羽音却不熟悉符雅的字迹,看到上面“丁酉年腊月初八”,全然不知是何意思。想:“这书呆子,听说以前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写过许多鸳鸯蝴蝶的诗词,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也不见得有多少!”轻轻吟了一回,不以为然。
然而恰在此时,程亦风忽一翻身,捉住她的手。“喂,你——”她的心一阵狂跳,几乎要撞穿胸膛,立刻要抽回手来,可是好像被人点了穴,半边身子酥麻了,没有一丝力气。狂喜,如同一种毒药,蔓延到全身——好吧,就这样吧!就这样牵着手一辈子吧!
可心里才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程亦风喃喃道:“符小姐,你不要走!你给我程某人一个机会,将来好好照顾你!”
“你——”白羽音又惊又怒——美梦被无情击碎——程亦风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符雅!他或走或留,就只是为了一个符雅!这一点,她岂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岂不是从她认识程亦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吗?那她怎么还一次又一次……可是,她又没有要求别的!她没有要求取代符雅,只不过想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她如此卑躬屈膝,她像个下人一般——但这个可恶的书呆子,竟然——
她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狠狠摔开程亦风的手,将那诗稿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混蛋!大混蛋!你敢这样对我!我昨天在家里被他们骂了多少回?差点儿就被他们关起来,我还跑出来找你——你就这样对我?我有什么不好?符雅就那么好?她犯了诛九族的大罪!她自己也不想活了!她——她现在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就活不了呢!就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也喜欢?她死了才好呢!”
这句话一出口,她心中的怒火好像被拨弄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要符雅死,有何难处?符雅在菱花胡同,那儿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竣熙恨符雅刺杀皇后又连累凤凰儿,元酆帝的赦免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去杀了符雅,谁也怀疑不到她身上!
这个主意使她浑身都沸腾了起来,当下离开程府,往菱花胡同来。
那时已是中午时分,教会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白羽音翻墙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当她来到后院白赫德等人居住的房间时,却大失所望,根本不见符雅的踪影,只有严八姐和杀鹿帮的一行人正在房中商议事情——原来邱震霆等人离开了于适之的陵墓之后也回到凉城,栖身在菱花胡同。白羽音生怕打草惊蛇,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在教会里搜寻了一圈,于厨房中听到张婶和几个教友说话,才知道德馨长公主一早派人来将符雅接回“娘家”去了。白羽音不禁在心中暗骂,但转念想来,连皇宫她都出入自如,便闯一闯长公主府又如何!
她便又要动身离开教会。只是,才出门,遥遥看见自己家的护院——也就是昨天强行将她从芙蓉庙带回王府的那一个,后来打听到,此人人称“铁师傅”,是何来历却不晓得。她不由大呼倒霉:怎么像个冤魂似的?我到哪里他都能找到?
不甘心就此被带回去,她立刻转身跑回会堂中,猫腰钻到了供桌之下,大气不敢出,静听外面的动静。不时,铁师傅就到了门口,声音显得很不耐烦:“这位大侠,你从昨天就一直纠缠在下,到底还有完没完?”接着,听苍翼回答:“你告诉我阕前辈的下落,就有完,否则,那就没完!”
原来不是来抓她的!白羽音松了口气,又奇怪:苍翼为何纠缠她家的护院?
其实,她因为昨日被点倒之后人事不知,并未见到铁师傅和人交手,也自然不晓得苍翼昨日追出于家老宅之后拼尽全力,始终只能遥遥看着铁师傅的背影,怎么也撵不上。后来跟踪到了康王府,本来想闯进去,却被随后赶到的玄衣阻止:他们身份已被公孙天成揭穿,行事必须万分小心,不能给孝文太后和西瑶朝廷带来麻烦。于是,苍翼不得不在康王府守着,等铁师傅再次出现,才上前招呼,一直尾随来此。由于白羽音不明就里,所以只觉莫名其妙:这西瑶怪人,怎么见了谁都逼问阕遥山的下落?
“这位侠士,”铁师傅道,“你缠了我一路,我已经跟你说了五百回,我不过是康王府的一个小小护院,并非江湖中人,也不知道你所说的阕前辈的下落。你再纠缠下去,也没用哇!”
“咦,你这人好会耍赖!”苍翼道,“你昨天使出那 ‘一叶飞何处,天地起西风’的步法,岂不就是神鹫门的独门绝技?那本秘笈我早就倒背如流,只不过碍着祖师教训,不敢练而已。但是看到了,绝对没有认错的道理。我以前一直以为翦大王的‘飞鸿踏雪’步法是天下第一。哪怕祖师说,翦大王自己一直坚持神鹫门的轻功才是天下无敌,我也不相信。昨天见到了,才不得不承认。试问天下间还有哪一个门派的轻功能让我追不上?”
“什么刮风下雪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铁师傅道,“我不过是天生跑得快,所以常常给王爷做跑腿的差事。侠士说我是武林高手,那可实在不敢当。当我求求您啦,别再缠着我。我还要出城去田庄收租呢!”
“你还要胡扯?”苍翼道,“你要是出收田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看你分明就是来找严八姐的——你担心他打不过端木平,所以特地来指点他?我想来想去,严八姐昨天怎么就好端端摔了一跤,留下两个不会发绿光的掌印,因此洗脱了嫌疑——这恐怕也是你从中做的手脚吧?你要对付端木平,自己出手不就行了?何必偷偷摸摸?”
“你越说越离奇了!”铁师傅道,“我奉我家王爷之命,有一封书信要交给白神父。你爱信不信。”说时,朝教会里面高声问道:“请问白神父在么?”
“哼,装模作样!”苍翼嗤笑,因故意用更大的声音嚷嚷道,“严八姐!严八姐在不在?”
他这几声吼,已运起了内力,震得四周的房上的瓦片都嗡嗡震动起来。白羽音只觉地动山摇,眼冒金星,差点儿没晕了过去。幸亏此时忽然听到了辣仙姑的笑声:“啊哟,苍大侠,着急找严兄弟,也不用这么大声呀!”
“不是我找严八姐,是他的同门找他。”苍翼指了指铁师傅,“可惜这人死不承认自己是神鹫门的,甘心给康王府做奴才,还说自己是来找那景教和尚的——哼,这谎话谁会信?严八姐呢?快快叫他出来!我看着人武功高强,说不准是他师叔师伯辈的人物。长辈到了,还不速速出来拜见?”
“哟,那可不巧了!”辣仙姑显然是怕他纠缠严八姐,所以撒谎道,“严兄弟一早就护送符小姐过长公主府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白神父也进宫去了。”
“咦?岂有此理!”苍翼信以为真,直跳脚,“他和端木平对峙的日子就在眼前,不好好钻研对付端木平的法子,却去护送什么小姐?他疯了么?阕前辈怎么会收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徒弟?”说时,又转向铁师傅:“怎样?你还要给白神父送信么?还是要去长公主府送信?谎话说不圆了吧!”
铁师傅叹了口气:“这位大侠,你非要这样纠缠不休,我也是在无话可说了。这位是杀鹿帮的五当家么?您是巾帼英雄,我家王爷也时常称赞您和诸位当家,还想请你们过府一聚呢!这是王爷写给白神父的信,烦请五当家转交。小人还要替王爷办差,就此告辞。”说罢,双手将信捧给辣仙姑,躬身一礼,就转身离开。
“喂,你——”苍翼恼火,“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我好好儿跟你说话,你却当我死人一样?好,你既不承认自己是神鹫门的人,我也不跟你讲我们两派之间的情谊——你要去当奴才,我就偏偏不让你当,看你怎么办!”说着,双掌齐发,直取铁师傅的肩头——白羽音这时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目标,就大着胆子将供桌的帷子揭开一条缝。只见苍翼那架势,分明是想将铁师傅的手臂卸脱。而铁师傅虽然看来似乎大吃一惊可他身形移动速度之快远在苍翼之上,在苍翼的手指触到他衣衫的瞬间泥鳅一般滑开了。
“好功夫!”苍翼赞了一声,“你不会说这又是因为你天生反应快,而不是神鹫门的武功吧?嘿嘿,我就跟你斗一斗!翦大王留下不少神鹫门的秘笈,虽然我遵照他的教导从来不敢修习,不过,招式如何,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你快把你神鹫门的功夫都使出来,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抵赖!”说话间,又朝铁师傅攻了上去。
白羽音自己的武功虽然不高,更认不出武林里各家各派的招式,但是,她看得出苍翼迅捷凌厉,招式变化繁复无穷,的确是个一等一的高手,相比之下,铁师傅的招数看来全是平平无奇的套路,跟王府里其他侍卫们和白羽音比划武功时使的那些差不多。只是,苍翼怎么也占不了上风。她想起书里说“大巧若拙”,暗想:莫非这铁师傅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怎么肯屈居王府做个护院?
她心念转动之间,苍翼和铁师傅已经斗了三十余招,四周的百姓皆被惊动,不少出门来看热闹。教会中的教徒们也闻声而出,大声呵斥他们破坏圣地清静。辣仙姑在一旁劝架,但似乎并不怎么热心。不久,只见铁师傅卖了个破绽,引得苍翼扑上前来,而他却侧身一让,“呼”地振臂纵起,跃出一丈多远:“都说我急着要去收租,你怎么不讲道理?我走了!”说着,窜天而起,转眼就没了踪影。而苍翼如何肯善罢甘休,喝道:“你还真以为我追不上你?休走!”也随后跑的无影无踪。
大白天也当街斗殴!百姓和教徒们都摇头散去。辣仙姑却微微而笑,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不见苍翼或铁师傅折回,才笑嘻嘻走到会堂里来,唤道:“都出来吧,惹事的走了!”
白羽音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继而听邱震霆骂道:“呸,西瑶南蛮胡搅蛮缠!要不是老子现在忙得很,真想把他们打成肉饼!”而大嘴四则道:“严兄弟,我看几个西瑶人比蚂蟥还缠人,你若是不告诉他们阕遥山的下落,只怕他们搅得你一刻也不得安宁——不过,严兄弟,你真的知道阕遥山的下落么?到底其中有什么隐情?”
“其实此事……”严八姐犹豫了一下,“也不算是难言之隐。五位当家待我如手足,我本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们。只是江湖人心险恶,谁知什么人听到了,就传了出去,就算那四个人找阕前辈并无恶意,若是叫居心叵测的人听去了,岂不陷前辈于危险之中?”
“没错。”辣仙姑道,“说起隔墙有耳——小郡主,你在那儿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原来女贼早就发现了我!白羽音心中暗骂,还是不得不钻了出来:“我不过是碰巧经过,害怕被我家那没大没下的奴才捉回去而已,才没兴趣偷听你们说话呢!阕前辈阕后辈,都不关我的事。”
“那是不错。”辣仙姑道,“不过……郡主家里那位护院,可知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白羽音翻了翻眼睛,“我堂堂郡主,怎么会去关心一个奴才的来历?”
“怎么,老五——”邱震霆问道,“你也被那西瑶人下了蛊,认为那护院是神鹫门的人?”
辣仙姑笑了笑:“大哥,苍大侠虽然做事古怪,不过,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严兄弟自己不是也说,他膝弯被人打中才摔倒以致留下掌印。很显然,此人乃是有心帮忙。既然苍大侠能认出这护院使的是神鹫门的武功,那多半便是此人出手相助。”
“那又怎样?”邱震霆道,“俺们又不贪图神鹫门的武功,也不急着要找神鹫门的什么前辈。现在要紧的是对付端木平那伪君子。办完了事,老子就回鹿鸣山去,再也不走进凉城这破地方一步。”
“正因为是要对付端木平。”辣仙姑转动着手中的信,“你们看这个——”
大家走凑上前来,不由一讶——那信封上并不是白赫德的名字,而是“严八姐”三个字。“康王爷这老狐狸写信给严兄弟干什么?”邱震霆道,“他还贼心不死么?”
“这信不是康王爷写的。”辣仙姑道,“堂堂一国之王爷,写出这样的字来,也太有失体面了吧?我看着是刚才那位护院写给严兄弟的,因为被苍大侠纠缠,才不得不编了个理由掩饰。”
众人听言,再仔细一看信封上的字,果然歪歪斜斜由于孩童涂鸦,便催促严八姐赶紧拆信。白羽音虽然着急要去杀符雅,也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只见一共三张信纸,第一张写着“瘰疬结核。用大蜘蛛五枚,晒干,去足,研细,调油涂搽”,乃是一张药方。再看第二页,写着“无花果,甘、平、无毒,开胃,止泄痢,治五痔、咽喉”。第三页上则写着“乌头、飞燕草、狸藻、蓖麻、番木鳖、雷公藤、夺命草,夹竹桃、钩吻、相思豆”,一共十种草药,似乎是药方,却没有份量。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算什么玩意儿?”大嘴四道,“我听说过有人用草药的名字来做暗号——小郡主,这难道是你们康王府的暗号?或者,是神鹫门的暗号?”
“什么暗号!”邱震霆道,“依俺看是有人故弄玄虚!写出这种叫人看不懂的信来,岂不就是想引严兄弟上门去找他?八成又是一个贪图神鹫门武功的人!恶人家中养恶狗——康王爷成天不安好心,他家里奴才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喂,你嘴里放干净点儿!” 白羽音虽然知道自己的外祖父野心勃勃成日计划着如何争权夺利,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便觉得刺耳无比。还想要多骂几句,但忽然心中一闪:这乌头狸藻一大堆,听来好不熟悉!可不就是昨天苍翼辨别出来端木平那绿手印的成分么!“啊!我知道了!”她大叫道,“铁师傅是特地来帮你们对付端木平的——他把绿蛛手的成分写在这里,好让你们先配了解药。到时候端木平在魔功再厉害,你们也不怕他!”
她这样一提醒,旁人也想了起来。不过邱震霆立刻嗤之以鼻,道:“光有药名,没有分量,有屁用?俺虽然不是什么神医,却也认得这里头好些药都是用对份量能救人,用错了就能杀人——比方说乌头可以治风湿,但是用过了就会让人神志不清;蓖麻可以消肿、拔毒,但是用得不对,就会叫人抽搐不止——把这些要以为以为分开来,咱们去找个郎中,就晓得怎么解毒。但是把他们全混在一块儿,怎么个解法?还有这蜘蛛、无花果,又是什么狗屁意思?”
大家都想不明白,纷纷挠头。“或者……这信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配制解药呢?”辣仙姑沉吟道,“我想,世上万物都相生相克,端木平用毒药练功,一定就是利用不同药材间这种微妙关系,将他们配成一定的比例,所以才不会把自己毒死。我们眼下何必管端木平的配方是如何,只要设法打乱他身上药材之间的平衡,不就可以让他自食苦果了吗?”
“娘子的意思是……咱们随便把哪种药加个五钱一分?”猴老三道,“比方说,把什么药淬在暗器上,到时候用来打端木平?他身上毒药的平衡一旦破坏,就要狂性大发——那可不正印证了严兄弟说‘走火入魔’?”
“这哪儿行得通?”大嘴四道,“你用暗器打端木平,让他狂性大发,自然赖你,怎能证明他是因为修炼魔功走火入魔?”
“不是说这些药用量少是能治病的么?”猴老三道,“就用那个治风湿的,看看郎中给人治风湿的时候用多少量——旁人用了都有益无害,单单端木平用了就发起狂来,那还不说明端木平自己有鬼?”
辣仙姑皱着眉头:“也许是一条可行之计。不过,用什么药,用多少,还得好好考量。毕竟,对草药的研究,咱们可比不上端木平。严兄弟,你对绿蛛手知道多少?”
严八姐摇摇头:“我只知道连绿蛛手需要用毒药,其他的可谓一无所知。听五当家这样分析,才明白为何用毒药练功,却不会使自己中毒。不过,倘若草药份量配比得当对人无害,为何被绿蛛手击中的人,却中毒而死?”
辣仙姑咬着嘴唇:“这我却还没想过——不过我推测,绿蛛手修练起来,不仅需要药物配方精确,还需要相应的内功抑制毒素侵入要害。而当人被绿蛛手击中时,毒素侵入血脉,非但没有相应的内力将其压制,此人经脉还受到震荡,便加速了毒药发作,于是一命呜呼?唉,只能猜猜而已。没有读过绿蛛手的秘笈,实在无法知道其中的奥妙——神鹫门的武功果然奇异!”
“而优昙掌和绿蛛手的运功方法不同,所以优昙掌的内力无法压制绿蛛手的药力。”猴老三接着推测道,“因此端木平才会时不时走火入魔发起狂来?要是咱们能找出端木平走火入魔的原理,到了对峙的那一天,也许可以引得他真气走岔,狂性大发?”
“就凭这张破烂方子,你们猜来猜去的,怎么可能找出端木平魔功的弱点来?”邱震霆道,“叫俺说,何必这么麻烦?大伙儿并肩子其上,还怕没法把端木平这伪君子给宰了?老三可以弄些蛇虫鼠蚁在对峙的那一天暗中助阵,而老五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说不定能制造出什么机关暗器毒药之类的——对付这种败类,还讲什么江湖道义?”
“大哥说得倒轻巧!”辣仙姑道,“论到医术药理,咱们不是端木平的对手——而说起阴谋诡计来,端木平在这方面的造诣只怕比他的医术还高呢!咱们并肩齐上去杀他,杀得了还好,若是不成,将来可永无宁日!”
“娘子说得对!”猴老三道,“咱们还是应该好好寻找端木平的死穴——严兄弟,绿蛛手你不晓得,优昙掌的心法你总知道吧?你看端木平的魔功应该怎样破解才好?”
严八姐一直都很沉默。阕遥山交给他的优昙掌秘笈,他还不曾读过。那不是他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出来。何况,击败端木平并非他的目的,他只是要揭露端木平的真面目而已。“我本没有打算和端木平比武分胜负。”他道,“是非黑白,岂能用拳脚来定夺?以武力取胜,我和穷兵黩武的樾寇又有何分别?和那些靠着武功就要当盟主,谋私利的伪君子,又有何差异?我只是要在武林同道面前揭穿端木平的嘴脸,好让他不能再继续蒙骗大家。”
“严兄弟!”邱震霆打断,“你堂堂江湖热血汉子,怎么学得像程大人一样瞻前顾后?刚才老五也说了,端木平骗人的本领比他的医术高明,那你用什么法子逼他承认他干过的坏事?”
“我想……”严八姐沉吟着,“虽然引得端木平走火入魔,从而暴露出他修练绿蛛手的事实是最直接的方法,但是,这实在太难办到。不过,昨日白莲女史等人都见识到绿蛛手和优昙掌的区别,也对端木平起了疑心。倘若白莲女史等人都愿意相信我的话,或者说服旁人也不困难。尤其,白莲女史中了我一掌,她没有中绿蛛手的毒,岂不就是证据吗?”
“嗐!那能算什么证据?”邱震霆道,“那道姑看来又臭又硬。她要是不肯给你做证,难道你还剥了她的衣服给大家看么?还是杀了端木平最简单——依俺看,干脆别等后天对峙的日子,趁着端木平两手都折了,咱们这就把他……”
还没说完,蓦地,听到外头炸雷般的怒喝:“魔头严八姐——速速出来!”
众人都怔了怔,跨出会堂来看,只见一大群武林人士堵在教会的门前,大多是是因为参与疾风堂作乱而被羁押待审的江湖中人。为首的是东海派的姜广轩和达摩门的慧慈。“严八姐,你修习魔教武功,又串通这群山贼污蔑端木庄主——”慧慈斥道,“端木庄主高风亮节,若不是他向皇上求情,我等只怕还关在大牢里,没有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说他谋夺魔教武功秘笈,我等死也不信!”
“他娘的,这秃驴真是有眼无珠!”邱震霆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去教训他们。不过这时,见张婶和好几名教徒手持笤帚棍棒从后院冲了出来,插到双方阵前,怒斥道:“大胆泼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他们回身指了指大殿中竣熙手书的“恩典”匾额:“这是太子殿下来敬拜上帝的清静地方,你们也敢来撒野?快滚出去!不然我们可报官了!”
慧慈等人都已经饱受牢狱之苦,不由怔了怔。而姜广轩是个唯利是图又爱面子的人物,被哲霖害苦了一次,他可不愿被端木平害苦第二次,赶紧解释道:“各位误会了。我等并没有恶意,只是有些疑问要向这几位朋友请教。江湖中人说起话来难免声音大了些。还请各位包涵。”
“管你有什么事情要问?”张婶道,“总之在这里捣乱就是不行!严大侠是白神父的客人,这几位当家们都是严大侠的朋友,也就是我们教会的朋友。绝不容你们伤害他们——还不快走?要不,我们真要报官啦!”
“这位女施主,”慧慈道,“你信的那位菩萨难道教你要是非不分吗?严八姐勾结魔教祸害武林,他杀害铁剑门肖掌门,打伤了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又害死了莲花观的白莲女史。你们若当真把这里当成清修圣地,就该把这些满手鲜血的败类赶出去!”
“白莲女史死了?”严八姐大惊。
“你明知故问!”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轻道姑,“我师傅昨天从芙蓉庙回来,就已经人事不知,到了半夜……到了半夜就……”她说着,已经垂下泪来。
严八姐再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掌竟会打死白莲女史,登时觉得愧疚无比,不知说什么才好。辣仙姑却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尊师的尸身上,可有绿色掌印么?”
“绿掌印?问得好!”慧慈道,“贫僧已经听说了,你们在芙蓉庙大闹一番,说什么端木庄主出手,就留下绿掌印,严八姐杀人就没有——我等已经检视过白莲女史的遗体,她身上清清楚楚有个绿色的掌印。严八姐,昨天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打伤白莲女史,你还要如何抵赖?今日我等就要为武林除害!”说时,再也不顾张婶等教众,头一个飞身纵起,朝严八姐扑了过来。
严八姐震惊之下难免反应慢了些,幸亏邱震霆挺身相救,格开慧慈一掌。“秃驴,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本来白莲女史伤得并不中,结果莫名其妙死了——显见着是端木平半夜偷偷又去补上一掌!”
“邪魔外道狡辩的本领自然厉害。”慧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我等决不会受你迷惑——看招!”转眼间,两人就斗做一团。
张婶等教友们没想到他们当真打了起来,而且招式凌厉杀气逼人,全都吓呆了。而只不过眨眼之间,又有好些正道中人或喊着“为武林除害”,或叫着“为白莲女史报仇”纷纷朝严八姐扑了上来。杀鹿帮的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齐来助阵/
“严兄弟,你可看到了!”邱震霆左右开弓之际还不忘对严八姐喊话道:“你要堂堂正正,别人却不管你那一套!遇到那些阴险无比的败类和愚蠢不堪的匹夫,你有多少道理也说不清!哇哇哇,他娘的!还是让老子来杀开一条血路!”说时,铁拳呼呼,直击慧慈胸腹要害。
杀鹿帮众人和严八姐武功都不弱。可是之前加入疾风堂的江湖人士,以及后来追随端木平来京的各路人马,亦非等闲之辈。如此一来,严八姐一方难免以寡敌众,渐渐只有招架之力却无还手之功,险象环生。
余光瞥见张婶等人惊恐无比地呆立着,严八姐心中愧疚:符小姐待教友们如同亲人,我却招惹来这么一群豺狼虎豹,要是误伤了他们,符小姐该多么伤心!这场苦斗还不知要纠缠要几时,我还是应该将敌人引到别处去,免得污秽了这圣洁之地!
想到这里,他看准了面前对手的来势,眼见那长剑刺向自己的胸口,却不闪不避,直到剑尖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衫,才以阕遥山所点拨的“后发制人”之道一把抓住了剑刃。对手不由一愣,以为严八姐要夺下他的兵器来,急忙凝力在臂,要抽回剑去。谁知严八姐忽一松手,他立刻踉跄向后摔倒。便趁着这个机会,严八姐振臂一纵,跃出战团,直奔胡同外面去了。
就在众人于菱花胡同中大打出手的时候,白羽音已经悄悄溜出了教会的后门,直奔长公主府去实践她铲除符雅的计划。途径药铺的时候,想起铁师傅的那张药方,就随便将其中的每种药都抓了五钱,暗想,符雅有伤病在身,必然在服食汤药,将这些药材混进她的药里,不怕毒不死她,况且比之用砒霜、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这些药更加神不知鬼不觉——旁人还以为是大夫把药材弄混了呢!
她心情大好,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德馨长公主府。只见门前诸多车轿,显然是亲贵女眷们前来送礼。而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送几位太医出门,想是元酆帝派来给符雅诊治的。最后一位是端木平,手臂还捆着夹板,却坚持要自己背着药箱,还十分谦和地和长公主府的下人道别,以致其他太医也都不好一端这官架子,全欠身为礼。好个狐狸!白羽音想,他怂恿那批武林蠢材去菱花胡同闹事,自己却跑到这里来给符雅治病?这是安的什么心?
不愿多加揣测。而且端木平朝她藏身的地方望了望,似乎是注意到了动静,白羽音便赶忙闪身走进后巷里。其实,对于她来说,端木平在长公主府出现是一件好事——反正她要用绿蛛手的毒药毒死符雅,正好可以让端木平背黑锅!
她绕到后花园的墙外,看左右无人,便轻身翻上墙头。和皇宫相比,这里的护卫如同儿戏。白羽音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未几,就找到了符雅居所。她闻到很浓的药味,便循着找到了煎药的地方。可是,正当她要揭开瓦片来窥探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惊,脚下打滑,差点儿摔下房去。回身看,原来抓住她的正是端木平。“你……你……想干什么?”她急忙狡辩,“我是来……是来看看符雅的伤势……你……”
而端木平对她的解释完全没有兴趣,两眼隐隐透出绿光来,直勾勾瞪着她,仿佛要一口把她吞了。白羽音不由脊背发凉。偏偏她来这里的目的不可告人,所以不敢呼救,只能存着侥幸之心,猛地朝端木平受伤的手腕劈了过去,趁他掌握稍松,就立刻飞身逃命。
可是,她哪里是端木平的对手?就算端木平手臂受伤不甚灵活,但轻功却丝毫不受影响。白羽音才跑了没几步,便被揪住了后领。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呼救命,脖颈却已被扼住。一时间,她只觉眼前昏花,疑心过了鬼门关——端木平看穿了她要杀符雅?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要她性命呀!莫非端木平走火入魔发狂了?啊哟,怎么谁都不撞上他发狂,偏偏被自己撞上?她可不想死!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正绝望又后悔的时候,忽然颈间一松,又喘上气来了。睁眼看,自己似乎是身处一间库房之中,周遭尽是木架子,端木平就在她的对面,捧着那包白羽音专为符雅而准备的毒药,好像见到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整个脸都埋到药包里去了,似乎是在狼吞虎咽,不过浑身颤抖又好像是在哭。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又抬起脸来,问:“你怎么会有这药?”
白羽音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连心脏都不会跳了,想要后退,可是脊背却已经抵着墙壁。眼看着端木平朝她走了过来了。一切的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就随手抓起架子上的一只匣子丢了过去,接着,又把书籍、卷宗等,凡是手边能抓起来的,统统朝端木平砸了过去。如此,虽然减慢了对方进逼的步伐,可是却哪里阻挡得了?很快,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再没有任何可以投掷的东西了,而端木平也逼到了她的跟前,几乎将那药包贴到她的鼻子上:“你怎么会有这药?”
极度惊慌之下她忘记了该怎么撒谎:“我……我从药铺里抓的。”她老老实实回答。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药方!”端木平问。
“是……是听人说的。” 她结结巴巴将菱花胡同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端木平。连同那信中另外两页看不懂内容。开始的时候声音好像蚊子哼哼,说了一阵,才渐渐镇定了下来,心中大为后悔:端木平要杀她,岂不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而杀鹿帮中人企图利用端木平魔功的弱点来战胜他,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即使不能用来漫天要价,至少也要换回自己的一条小命来。现在竟然和盘托出,自己要拿什么筹码来保命?
她偷眼看端木平的表情,只见其眉心又隐隐透出碧色来,但才一显露,端木平立刻便将药包凑到鼻子跟前,嗅一嗅,碧色就隐去。这绿蛛手忒也邪门!她想,莫非离了毒药就会发狂么?啊哟,这可如何是好?他发起狂来,自己哪儿还有命在?
正自懊恼无比,忽然听端木平哈哈狂笑起来:“蜘蛛治瘰疬,无花果开胃!他写得如此隐晦,杀鹿帮的那群土匪怎能领会其中奥秘!妙极!妙极!我也早该想到……”
“什……什么呀?”白羽音壮着胆子问。
“用蜘蛛治瘰疬,乃是外敷,无花果开胃却是内服。一内一外,岂不就是优昙掌和绿蛛手内功心法的不同之处?”端木平道,“绿蛛手需用内力将毒药逼在肌肤之表,所以修习之时,讲求将内力从丹田发散至奇经八脉。而优昙掌以内功伤人,自然是要聚气于丹田,待出掌之时瞬间发力……哈哈哈哈,我之前为何没有想到?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就……就凭蜘蛛无花果,”白羽音奇道,“你怎么能悟出武功秘笈来?”
“蜘蛛暗指绿蛛手,无花果又名‘优昙钵’,可不就是暗指优昙掌么?”端木平道,“杀鹿帮的土匪们不明医理,只怕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哈哈,他们妄想破解我的武功,谁知竟会帮了我?嗯,绿蛛手的秘笈我虽没有,不过,要解绿蛛手的毒,只要将优昙掌的内功倒过来练……前任后督,气行滚滚……气纳丹田,冲起命门……倒过来……倒过来……”
白羽音先听他一语道破那蜘蛛无花果的玄机,不得不惊讶于此人的本领和悟性,更暗恨杀鹿帮中人不学无术。然而,到后来端木平开始来回踱步,并喃喃自语,一时背诵不知什么内功口诀,一时双手不停地互相搏斗,她便越来越害怕:这人真的疯了呀!我可怎么逃出去?
她逼迫自己思考脱身的计策,可是越着急,就越是脑袋一片空白。此时,端木平已经开始四下游走起来,不知踩的什么步法,速度奇快,让人眼花缭乱。他的双掌也“呼呼”乱劈。由于两臂还捆着夹板的缘故,如此僵直地挥舞,活像戏台上的僵尸。库房里的碎纸灰尘等物漫天飞舞,好像一团云雾笼罩着他。过了片刻,那云雾中透出惨碧色的光芒,且散发出奇异的香味。白羽音晓得那是毒药的味道,赶紧屏住呼吸。她看那光芒闪烁不定,起先是两小团,发自端木平的手掌,后来好像他全身都发出绿光来了,像个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口中更发出“嗷嗷”嚎叫之声。
他走火入魔了!白羽音惊恐万分,看到房门离自己不过一丈之地,就鼓足勇气拼命扑了过去。可是才到门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个一人多高的书架砸了过来,将门牢牢堵住。接着笔墨纸砚一阵乱飞,连箱笼、板凳等物也腾空旋转,噼啪碰撞。显然是端木平的掌力翻卷成了旋风,威力甚大,物品不论轻重都被卷起丢出。白羽音被灰尘迷得睁不开眼睛,心下一片冰冷:完了!这下可死定了!
也不知过了过久,听端木平咆哮道:“怎么没有用?怎么没有用?”他跌跌撞撞走过来:“怎么没有用?”
“我……我怎么知道?” 白羽音吓得腿都软了,“你……你去问我家那护院铁师傅……是他写信给严八姐……他一定知道……他是神鹫门的人呢!”——这世上比端木平厉害又能救自己的人,恐怕就只有护院铁师傅,白羽音燃起一丝希望,若能骗的端木平带自己去找铁师傅,便能有一线生机。
“铁师傅?”端木平喃喃,“江湖上没有这一号人物……神鹫门除了阕遥山还有别的传人?啊……莫非是……莫非是他?不对……不对……为什么没有用?为什么没有用?”
这人果真已经神志不清!白羽音想,清醒的时候,是条老狐狸,已经很难骗,疯了的时候,谁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便大着胆子,道:“没错,我们王府的铁师傅厉害极了。轻易并不见他出手,但我听说他左右手能使不同武功。有一次我见他在王府里练功,两手左右开弓过铜人阵,那练功的六十四个铜人被打得七零八落。后来我去看,只见铜人上到处都有很深的手掌印。不过,被他左手打中的,光有两寸深的掌印,被右手打中的,掌印虽不深,却闪闪发光。有蚂蚁爬上去,立刻就死了。现在听你们说什么优昙掌、绿蛛手,我想,他一定是左手练优昙掌,右手练绿蛛手。”
这段话本漏洞百出,可端木平癫狂之下之听到左手练优昙掌,右手练绿蛛手,当即盯住白羽音:“当真?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羽音实在是有些撒谎的天份,一旦镇定下来,就胡话连篇,“我听杀鹿帮的人议论,说神鹫门的武功实在博大精深。再说一个门派的武功,若是彼此之间不能通用,修习的人怎能做到融会贯通?啊,我晓得了!铁师傅写信给严八姐,根本不是为了让他破解你的武功,而是想把绿蛛手也传授给严八姐,好让他练成双手绝技!”
“双手绝技?”端木平喃喃,“怎么练?他有没有把绿蛛手的秘笈交给严八姐?”
“我想应该不需要秘笈。”白羽音胡扯道,“你刚才不是也说吗?绿蛛手和优昙掌的内功刚好相反。严八姐手中有阕遥山给他的优昙掌秘笈,他只要反过来练,不就行了吗?可惜他笨得紧,到现在还没领悟铁师傅那信中的含义。神鹫门有阕遥山这样空前绝后的高手,又有铁师傅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出了个严八姐像段木头?只怕铁师傅最终等得又气又急,还得亲自找上门去指点严八姐。”
“当真是反过来练?”端木平瞪着眼睛,“可是……可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解不了绿蛛手的毒?要把毒都逼到身体的一侧?这怎么可能?”
“这……这我就说不上啦。”白羽音道,“恐怕要问铁师傅才知道。你……你现在抓了我做人质,铁师傅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铁师傅……铁师傅……”端木平捶着自己的太阳穴。他面上的青绿之色又透了出来,汗水蒸腾如雾。因从怀里又将白羽音的那包毒药取出,狠狠嗅了几下。继而,将每种药拈取少许,在口中嚼烂了,双掌合十握住,盘腿坐下缓缓运功。他面上的颜色一忽儿红润,一忽儿煞白,一忽儿铁灰,一忽儿蜡黄,好像飞快转换的脸谱一般。白羽音不敢轻举妄动,就呆呆看着,同时在心中盘算进一步迷惑端木平的方法。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端木平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这一次,他的面上的青光彻底退去,连表情也回复往日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白羽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更加疯癫还是恢复了正常,小声试探地问道:“你……要我带你去找铁师傅吗?”
端木平笑了起来:“这个人物我一定要拜会一下,不过却不是现在——郡主其实是想骗在下将你带出去,好让那位铁师傅救你?”
糟糕!白羽音暗暗叫苦: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清醒了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对庄主你又没什么用。”她可怜巴巴道,“我又不知道什么武功秘笈。我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你啦。你抓着我不放……也没有用……而且,而且康王府一定会四处找我的。”
“郡主太看轻自己了。”端木平道,“郡主方才看到的这一切,倘若说了出去,日后武林之中岂有我端木平的立足之地?”
“我……我又不是武林中人。”白羽音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将来不过相夫教子……我发誓,我一定不会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我刚才什么也没看到……我……我帮你对付严八姐……我帮你偷绿蛛手和优昙掌的秘笈……我……”
端木平面上的微笑是那样的和蔼可亲,可是白羽音却觉得那笑容伸出手来,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她搜肠刮肚,想出各种诱人的好处,求端木平放过自己。可是,端木平只是那样笑忘着她,直到她再也想不出任何的说辞来。
“郡主,”端木平淡淡道,“今日你来长公主府,又遇到了在下,也许就是你的命吧。”
他的手臂举了起来,手掌发出幽幽绿光。
作者有话要说:受到我老板的影响,我现在写文会每一次重大修改就另存一个文件,这样就保存了历史版本。这一章一共有43个版本……我快要跳楼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