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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场声东击西夺取蓬莱战舰的战役,玉旈云全部的印象就是自己在颠簸的小船上苦苦挣扎。
她知道是乌昙身上的毒血沾染了自己肋下的伤口,连累自己也中了毒,不过,她自忖中毒不深,咬牙割开伤口,刮去被毒血污染的一部分肌肉,接着清洗再三,所流出来的血就转为鲜红色了。于是又包扎好伤口,坚持亲自指挥诱敌的队伍。
可是,当她在海上蛰伏一日,到次日夜晚准备依计划进攻的时候,却感到头重脚轻,胸闷恶心。海盗们见她面色煞白,身形摇晃,上前一搀扶,发现她浑身滚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再一望她的伤处,包扎的绷带已经浸透鲜血。他们哪里还肯让她去出生入死,忙将她也转移到乌昙的那条船上。玉旈云虽然连连抗议,坚持说自己可以撑下来。可是一进入船舱,她只看到乌昙盘腿坐在床上,连招呼也不及打一声,就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那整一夜,和后面许多个夜晚,她不是如被火烤,就是如坠冰窖,有时伤口剧痛,好像被人用钝刀切割,有时又浑身麻痹,仿佛呼吸在下一刻就会停止。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会死,我不能死!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是堂堂樾国议政内亲王,驰骋沙场,灭敌无数,尚未踏平楚国,却死在海盗帮里,这像什么话?
果然,她一日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可是时间拖得太久,这点意志的力量,就快被消磨殆尽了。她开始没力气对自己下命令,开始连一点儿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不知时间,不知地点,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日,忽然她感到有种奇特的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好像将那一丝快要断绝的意志又接续了起来。渐渐的,这力量越来越强大,澎湃着她的四肢百骸,将一切威胁她的伤患病痛都驱走。她的梦境就变得甜美,似乎回到了不知什么年月,她和石梦泉在一片开遍野花的草场上并辔而骑,天空万里无云,有鹰在翱翔——莫非是去围猎么?石梦泉的笑容温暖如同阳光,而花草的香气也令人陶醉。她忍不住策马驰骋。
可是忽地,不知怎么,缰绳脱了手,她从马上摔了下去——不仅是摔下马,而且跌入一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可力气全无,五脏六腑更有如刀绞。
“你怎么了?”这仿佛是石梦泉的声音。接着,他抓住了她的手,暖流传入她的体内,伤痛又被压了下去。
虽然意识还未清醒,但是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决不能松开这只手,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甜美的梦境才又回来了。连绵不断的草场,柔和可靠的挚友,垂鞭信马,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后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天色已晚,他们就坐下,背靠背仰望明丽的星空。然后,不知不觉中,天又亮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乌昙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且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她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抽回手来。
乌昙本来盹着,被惊醒了,看到她,即满面欣喜:“你……你醒了?可太好了!大伙儿都担心极了,还以为你过不了这个坎儿。”
“我……”玉旈云嘴唇干裂,一说话就盐涩地疼,“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青州半岛附近的海上。”乌昙回答,“你知道么?你已经昏迷不醒十二天了。”
“十二天?”玉旈云吓了一跳,“怎么会昏睡十二天?不就是那一点儿小伤么?”
“什么一点小伤?”乌昙正色,“你不仅受了刀伤,又中了毒——弟兄们告诉我说,是为了救我,才被我身上的毒血感染。你虽然自己处理了一下,不过可能毒素未清,发作起来。再加上之前的那些旧患,你差点儿就没命了!你昏昏沉沉的,大概不知道,这几天,是我用内力帮你护住心脉。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要一松手,你就连喘气都困难。这两天稍稍好些了,不知何时才能康复!”
为什么总在紧要关头就会出状况?玉旈云心中恨恨,若是当时她没有倒下,此刻只怕已经回到了东海三省!“谁去向樾国水师求救了?”她问。
“阿康带着几个弟兄去了。”乌昙道,“他人还算机灵,希望有好消息传来。”
阿康也算机灵么?玉旈云想,再说,不管多么机灵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就能摸着水师的门道?她因皱了皱眉头:“十二天过去都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还是……”
“你不要操心这些。”乌昙打断,“你还在发烧!你要养好身子,否则我……”不知他后面原本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出口,变成了一声咕哝。
玉旈云虽然被高热折磨得双目刺痛,但看到乌昙那古怪的表情,还是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你怕我死了没人跟你比狠?”
“我可没有!”乌昙道,“我只是——也罢,只要你能好起来,算你狠就是了。”
“什么叫算我狠?”玉旈云孩子气地抢白,“分明就是我比较狠。你比我先撑不住倒了下去,又比我先康复。可见是我伤得重些,又带伤坚持的时间长些。”
乌昙摇摇头,帮她拉好被子:“好吧,好吧。你少说几句,省省力气吧。”
玉旈云的确是浑身乏力,头脑昏沉,可是合上眼,又觉得烦躁难安,怎么也睡不着。“这房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你哪儿能走呀!”乌昙道,“别又牵动了伤口。”
“没关系!”玉旈云试着支撑起身子来,“我都昏睡了十二天,哪里还睡得着呢?再不到外面去透透风,我怕我要生虫了!”
乌昙拗不过她,见她执意起身,稍稍动作已经满头大汗,只得伸手搀扶,最终半扶半抱,把玉旈云搀到了甲板上。只见外面一片明丽的春阳,深蓝的海面上如同洒满了金子,闪闪发光。而远处青州半岛的森林郁郁葱葱,深绿、浅绿、墨绿、嫩绿,连绵起伏,却像是另一片海洋。
玉旈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潮湿的海风有些阴冷,让她浑身每一寸骨骼都感到疼痛,可是新鲜空气依旧使她心情大好——这一片土地是她去年东征出生入死所取得的疆土。当时她只见到饱受洪水、鼠疫和郑军焦土战略侵害的南部郡县,以及人人自危的江阳城,根本没来得及巡视四方,就已经赶回西京。这次到来,也只是匆匆处理了福寿膏案件,就被乌昙掳走。如此辽阔的北方,如此丰饶的土地,她自从于罗满的书信中读到就已向往万分,未料今日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怎不让她百感交集?
这是樾国的领土。但也是她的土地!是她用鲜血——甚至几乎是生命换来。但惨重的代价是值得的!眼前的这篇森林可以用来造船,木柴还可以用来冶铁,土地中不知有怎样的矿藏,她要让工兵营的人好好勘测一番。待她回到江阳,就要立刻下令,奖励愿意来青州半岛垦荒的人——将来,战车,战船,都会从这里被制造出来。军粮也会从这里的田地中收割下来!甚至,她可以在这里成立武备学塾,训练更多的将官……这里有太多的可能性——这里将成为她挥师南下的大后方!
合上眼,她几乎可以看到未来——良田、军械所、兵营……她还看到一个人,跨着一匹洁白如雪的骏马,正检阅士卒操练。那人系着一袭夜蓝色的披风,背影稳健又挺拔。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就回过头来,笑容和暖,仿佛此刻照在她脸上的春阳一样。“大人!”石梦泉拨转马头,向她驰来……
一丝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她苍白的脸颊。
“看来你真的是闷坏了!”乌昙道,“一出船舱就这么高兴。”
“我是……闷坏了。”玉旈云道,“不过……”她想说自己并不高兴——回想起这半个月来的种种,她莫名其妙地被劫走,被围困,现在又受了伤,可真是倒霉透了!要想让她高兴,除非立刻把她送回江阳去。但是这话不能随便出口。于是笑了笑,继续望着远处的森林出神。
乌昙也就不打扰她,只回船舱里拿件衣服来给她披上,默默陪伴在侧。
“抓住它!抓住它!别让他跑了!”忽然听到嚷嚷声。
玉旈云循声望去,见七八个海盗正追着一只金色的小猫。它身上带着黑色的豹斑,双眼碧绿,最奇特的是,耳朵上各有一撮黑色的毛发冲天竖起。饶是玉旈云在庆澜帝的后宫中见到妃嫔们饲养各种名贵的猫儿,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不禁童心大发,想伸手去抓住那猫。不过她哪里有力气?才一放开船舷,就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幸亏乌昙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同时探手将那猫儿拎起来了,皱眉道:“你们这帮人,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玩起这畜生来?”
“老大,刘……刘……”海盗们都怔住,神色显得十分尴尬。
“你骂他们做什么?”玉旈云笑笑,摸了摸小猫光滑的皮毛,“怪机灵的!蓬莱猫生得和中原猫就是不一样——啊哟——”她话还没说完,那小猫已经在她手背上狠狠一挠,留下三道血痕。“好凶!”玉旈云赶忙缩回手来。
“这不是蓬莱猫。”海盗们道,“这是咱们去森林里打猎的时候捉来的小猞猁,将来能长到三尺长,鹿啊、羊啊,它都能咬死。”
“猞猁?”玉旈云素没有听说过,看着那对圆溜溜的绿眼——通常宫里猫儿总是慵懒,而这只小小的猞猁,虽然被众人捉住,双眼却杀气腾腾,仿佛一得到机会,就要将人的喉咙咬穿。她不由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忘记了手背的伤痕,再次摸了摸猞猁的皮毛,自语道:“有趣,有趣,真招人喜欢。”
乌昙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天真烂漫的神情,怔了怔,将猞猁的四肢都制住了,往玉旈云跟前又递了递:“既然你喜欢,那你留着养吧。反正你在船舱里养伤,也很无聊。不过,要找个笼子来把它关上,省得它撒野。”
“那还有什么意思?”玉旈云道,“老虎关在笼子里,就和猫也差不多了。”
“可是这畜生凶得很。”乌昙指指玉旈云的手背,“要不,找个链子把它拴起来?”
“那也无趣!”玉旈云的手指在小猞猁的脊背上打圈儿,“要驯服烈马,不是把它关在马厩里,也不是把它拴在马场上,而是要骑上它,征服它。对付野兽,我想也是一样的。”
“哈哈!”乌昙笑了起来,“可是你现在伤病交加,连站都站不稳,还想驯服这畜生?小心它咬得你再十几天下不来床。”
玉旈云冷哼一声:“要是驯服不了,养来也没有意思了。是不是?”她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小猞猁。乌昙先还没觉察,后来忽然感到那挣扎不停的小野兽瑟缩着要往自己的怀里躲,这才注意到玉旈云眼中杀意凌厉,犹胜冰川,连他看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小猞猁怎不吓得连连发抖?而这时,玉旈云的目光又缓和了下来,用虚弱的双臂从乌昙怀里接过那小猞猁,像抱一只猫似的轻轻爱抚:“你乖,你听我的话,我要你咬谁你就咬谁,明白了吗?”那小猞猁竟好像真的听懂人话一般,点了点头。玉旈云便又微笑了起来。
“你……你可真有本事!”乌昙摸着脑门,“你别叫它来咬我就行了。”
“你别得罪我就行。”玉旈云抚弄着小猞猁。一抬头,看到最初追逐猞猁的那几个海盗,都痴痴地看着自己笑,表情甚是古怪。不由皱眉:“做什么?你们舍不得把它给我养吗?”
“不,不,不……哪儿敢!”海盗们摇手,“刘……那个……你要养,就拿去养吧……”说着,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他们……怎么了?”玉旈云不解地看着乌昙。
“没什么!”乌昙含混地,“你出来时间也久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养伤要紧。”
玉旈云虽有些孩子气,但是也晓得自己未来的一切大计都建立在活命的基础上。她在外面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冷,胸闷烦躁,便不再固执,抱着小猞猁回到船舱里。只是才坐上床,就听外面有人道:“老大,大夫抓来了,现在让他们进来么?”虽然是征询的语气,已经走进舱来——正是火字堂的铁叔,他身后三个战战兢兢的男人,都被绑着手,腿脚颤抖,几乎无法行走。
“大夫?”玉旈云吃惊,“不是说……这里渺无人烟吗?”
“是渺无人烟。”铁叔回答,“不过,老大说你的伤反反复复,好像十分凶险,无论如何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所以咱们向北航行了半天,绕过青州半岛的这个犄角,才找到了镇子——又怕随便抓一个大夫来,遇到庸医岂不麻烦?所以干脆抓了三个,大概总有一个能治好你。”
乌昙也道:“你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我考虑过——想如果南下找大夫,只怕那里官府查得严,一不小心就被发现,所以才让他们北上。这附近十分偏僻,官府应该还没有在此处搜捕咱们。不会惹来麻烦的。”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其实,走漏风声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治好你的伤。”因招呼那三个大夫上前来,道:“你们可小心点儿,拿出真本事来——要是治好了,我重重有赏。要是治不好,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下船去!”
三个大夫个个面如土色,但此刻他们好像砧板上的肉,哪儿有别的选择?只得唯唯答应,请铁叔替他们解开了身上的绳索,要上前去替玉旈云诊治。只是他们才要靠近,乌昙忽然又喝道:“等等——把帐子放下来,你们在外头把把脉就好。”
“这……”三个大夫都愣了愣。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这位英雄,听说病人是受了伤,又中了毒,只怕单单把脉,无法准确断症。”
“混帐!”乌昙骂道,“不是还有悬丝诊脉的?你们怎么就不能断症了?”
“英雄有所不知,”那大夫道,“悬丝诊脉是戏台上编出来的,哪儿有那么神?断症要‘望、闻、问、切’,掌握了症结之所在,才能对症下药。再者,我听说病人是受了伤又中了毒,不检视伤口,怎么行?”
乌昙沉着脸,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玉旈云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事上纠缠不休,因道:“没什么所谓,他们要望闻问切,那就望闻问切好了。难道给他们看一眼,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了?”
“可是,你……”乌昙急了。
“老大——”铁叔笑道,“既然刘姑娘她自己都不介意,你瞎着急什么?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啦!”
玉旈云原本也觉得乌昙可笑,但是忽听铁叔说出“刘姑娘”三个字,不禁愣住,脸“腾”地红了,盯着乌昙:“你……你们……”
乌昙的脸却比她更红,好像被开水烫到的猫似的,“嗖”一下从床边跳起:“刘……刘姑娘,你听我说……其实……其实大伙儿看你伤口流血不止,想帮你包扎……所以才……不过大伙儿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可不会做趁人之危的事……这也是万不得已……”
玉旈云女扮男装生活已经十几年。在宫中的时候,玉朝雾皇后会调拨专门侍奉嫔妃的太医来照料她,而到了军中,她难免就要和普通的士兵一样让军医处理伤口。在外风餐露宿,也无法时时避嫌。所以,她和那些被人看一眼就觉得被毁了名节的亲贵女眷不同,若是有人为了挽救她的性命而冒犯她,她通常不会追究。只是此刻,不知怎么的,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想起方才海盗们看着她的时候那古怪的神情,还有乌昙闪烁的语气,她恨自己迟钝,竟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就应该剜出他们的眼睛来!她气的浑身打颤,将怀里的小猞猁狠狠砸向乌昙。野兽“嗷”地怪叫,已经抓破乌昙的衣服,在他胸口留下血痕。而玉旈云还不解气,又将床上的枕头、床边的茶壶等物,但凡能够得着的,统统向乌昙丢了过去。一时间,床舱里乒令乓啷,四处开花。
乌昙自觉理亏,所以并不闪避,垂着头,红着脸,连看也不敢看玉旈云一眼。铁叔却看不下去了,上来劝解:“刘姑娘,咱们虽然是海盗,不敢自称正人君子,但是既然当你是兄弟,又怎么会存心对你无礼?咱们做的,都是为了救你的命!你不晓得,当日咱们替你包扎,一发觉情形不对,大伙儿就都闭起眼睛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多看你一眼。老大更是如此。他自己身子还没好,已经亲自来照料你。有兄弟来帮你换药,老大不仅自己闭上眼,也非要人家蒙上眼不可——他说谁敢乱看,就刺瞎谁的眼睛!”
“谁……谁要你们照顾?”玉旈云恼火地吼着,“如果没遇上你们……我……我……”忽然,肋下的伤处好像被人狠狠揉捏,一阵抽疼。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弯下腰去。而很快,这种痉挛就传遍全身,四肢不听使唤之外,连咽喉也抽搐起来,脖子仿佛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刘姑娘!”乌昙赶忙跳回床边,扶着玉旈云,想要替她接续真气。可是玉旈云浑身痉挛,好像被无数的魔鬼在撕扯,拼命挣扎,乌昙根本无法抓稳她。不得已,只得捉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又用膝盖压住她的两腿,不让她动弹,同时对那三个大夫大喝道:“你们还不来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的命!”
三个大夫见他神色骇人,哪敢有半个“不”字?赶忙都围了上来,一个把脉,一个掀眼皮,另一个没有旁的可做,才道了声“得罪”,解开玉旈云的衣服去检视伤口。乌昙赶忙扭头回避,却一眼看到门外许多海盗还探头,便怒吼:“看什么看?谁看我挖了谁的眼睛!”海盗们才“呼”地一哄而散。
“看脉象,这好像是寒邪入骨。”一个大夫说道。
“不过瞧这全身痉挛的症状,我觉得是中了马钱子的毒。”另一个大夫道,“虽然马钱子可以通络止痛,散结消肿,但是有剧毒。我以前曾见过有人误服过量马钱子,结果就似这位姑娘一般,呼吸不畅,全身发紧。”
“我也听说过马钱子中毒。”第三个大夫道,“可是,通常若是中了马钱子的毒,病患见不得一点儿光,也害怕听到任何声响。这位姑娘却大不相同……所以我觉得马钱子中毒的可能性不大——我看她肋下伤口很深,只怕伤及内脏,或许是因为体内有脓血炎症,所以才高烧痉挛。”
“你们说的虽然有理,但我始终觉得是寒邪入骨。”头一个大夫摇头,“方才看这位姑娘那样大发脾气,我觉得她是心中有许多不快之事,已经压抑太久,造成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再加上她又受了伤,风邪才趁虚而入,可以试试乌药顺气散。”
“寒邪入骨可不会抽筋!”另外两个都反对。
“可是马钱子中毒怕光。”第一个反唇相讥,“而若是刀伤真的伤及内脏,岂能拖十几天这么久?”
乌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甚是不耐烦。起初他忙于救治玉旈云,并无暇和大夫们计较。后来,玉旈云身上的痉挛暂时停止了,他即扶她在床上坐好,以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缓缓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玉旈云的面色稍稍好转。乌昙才可以喘口气了,对争论不休的大夫们喝道:“不要吵了——你们一个说寒邪入骨,一个说是马钱子中毒,一个说是脓血炎症——究竟谁有把握?”
“这个……”三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声。
“究竟谁有把握?”乌昙又重复一次,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胁。
三个大夫不约而同地退后数步,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点儿的道:“治病的事,没来就没有打包票的。哪怕是皇上的御医,也不敢说时时刻刻都有十成把握。寒邪入骨在女子中甚是常见,乃因气血虚弱,内外空虚,所以用药无非补血顺气,并无坏处。马钱子中毒引起惊厥,可以用防风、甘草、钩藤、青黛煎水服用,或者只服甘草汤,和补血顺气的药剂并无相冲之处。而脓血炎症,则需要化脓消炎,无非外敷活血生肌膏,内服解毒消炎汤,这也没什么相冲的。所以,不如咱们三个写了方子,都抓来给这位姑娘服,三管齐下,应该很快就好了。”
“可以这样?”乌昙盯着三个大夫。
“英雄强逼我们打保票也没用。”大夫们道,“这姑娘病得如此厉害,得先服药试试才知道。”
“混帐!”乌昙断喝一声,“人命是让你们这样随便‘试试’的吗?我虽然不通医理,也晓得要先断准了症才能对症下药。你们竟然三个人断出三种症来,还说三管齐下?你们当老子是傻瓜么?还不给老子重新看过?否则老子拧断你们的脖子!”
“英雄!”三个大夫都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不是小的们有心诓骗英雄,而实在是小的们医术不精,这位姑娘的病又太过古怪,小的们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晓得怎么医治。”
“大夫不会治病,那还算什么大夫?”乌昙怒道,“你们给老子敷衍了事,以为老子会放了你们吗?”
“小的们不是敷衍了事!”大夫们哀求道,“当真是学艺不精啊!若是在小的们的家乡见到这样的病人,我们只怕已叫家里人准备后事去了。实在是英雄以死相逼,小的们才挖空心思说出可能的病症来……”
“你们——”乌昙真想扑上去将这三个大夫杀死,但又怕松开了玉旈云,她失去自己真气支持就有性命之忧,所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老大!”一旁的铁叔见乌昙额上青筋暴露,忙上来相劝,“这几个大夫在小地方行医,没见过疑难杂症,逼他们也没用,不如问问他们附近哪个大夫的医术高明,我们再抓来。”
“没错!”大夫们争先恐后,“咱们三个只会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附近比咱们医术高明的大夫多得很!咱们可以写出个名单来,让英雄去找他们——如果英雄觉得一个一个抓起来太麻烦,最好直接去江阳惠民药局找端木槿姑娘。她是现在东海三省医术最高明的人——之前樾军东征时,遇到瘟疫横行,都是靠这位端木姑娘才控制住了疫情。如果不是她,只怕现在东海三省的人早就死光了。”
“端木槿?惠民药局?”乌昙去过江阳好多次,对这名字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端木姑娘绝对是神医!”三个大夫见乌昙沉吟,便趁热打铁,“听说樾军东征途中,主帅玉旈云病重,也是端木姑娘治好了她。后来玉旈云回到西京,还让端木姑娘进太医院呢!不过端木姑娘最终还是回到东海三省,在惠民药局里做大夫。一切疑难杂症,没什么能难得倒她的。如果能把她请来,这位姑娘一定药到病除。”
“老大!”铁叔看乌昙似乎颇为心动,即提醒,“江阳乃是东海三省的首府,总督府和总兵府都在江阳。有许多樾国官兵驻扎在那附近。咱们如果去江阳找大夫,只怕太过危险。”
“我知道!”乌昙皱眉,“不单是危险,而且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好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期间刘姑娘的伤势会有什么变化……”
才说到这里,忽听“哇”的一声,玉旈云喷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乌昙尚不及扶起她,她的惊厥又发作起来。这次比之前还要厉害些,她整个身子好像被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地朝后拗去。肋下的伤口又再裂开,血如泉涌。而她咽喉的痉挛尤其厉害,窒息的痛苦瞬间使她面如金纸。乌昙一方面想要控制住她的挣扎一面伤口恶化,一方面又想要用真气替她护住心脉,一时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捉住玉旈云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膻中穴上,催动内力传入她的掌中,而自己则空出两只手来,左手捏住她的下颌,防止她咬了舌头,右手紧紧将她搂住,意图遏制她身体的痉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她会死的!乌昙沉着脸:再怎么冒险,都要试一试!他“呼”地一下,抱着玉旈云站了起来。
“英雄!”三个大夫吓得面如土色,以为自己命绝于此。岂料乌昙只是一脚把他们踢开,大步走出船舱去。
“老大!”铁叔连忙跟上,“老大,你做什么?”
“我去江阳!”乌昙回答,“等你们去抓那个端木大夫回来,只怕来不及了。我带刘姑娘去江阳。”
“可是老大,官府四处在搜捕咱们,去江阳只怕会自投罗网!”铁叔拦住他,“也许刘姑娘的病别的大夫也可以治,不一定非要那个惠民药局的大夫。”
“也许?现在不能有任何的‘也许’!”乌昙吼道,“不能拿她的命来赌!谁知道其他的医生有没有本领?既然那个端木槿是整个东海三省最好的大夫,那就直接去找端木槿。早一刻找到她,刘姑娘就多一分希望!”他说着,绕过铁叔,大步朝船尾走。那里挂着数艘巡逻和逃生用的小船。
“老大!”铁叔还是追了上来。
“你别拦我!”乌昙低吼,“我知道我是你们的老大,不该在这时候丢下大家。但是刘姑娘是因为咱们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治不好她,我一辈子都不安乐!你再阻止我,别怪我不敬长辈!”
“我不是拦你,老大。”铁叔道,“你抱着刘姑娘,怎么驾船呢?让我来替你驾船!”
这一夜,玉旈云的状况没有好转。惊厥发作得越来越密集。原本在大船上的时候,乌昙还每日喂她一些参片以保存体力,此时别说是人参,就连水也喝不下去。乌昙片刻都不敢离开她的身边,自己也水米不进。海上偏偏还起了大风浪,铁叔虽然是驾船的好手,但是小船仍然在浪尖上被抛来抛去。乌昙抱着玉旈云一时滚在船舱的这边,一时又滚到船舱在那一边。甚至有几次,大浪打倒船上来,几乎将他们都卷下海去。
“老天爷,你这是要我偿还自己造下的杀孽吗?”他对着波涛嘶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报应就报应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刘兄弟……刘姑娘是我一时鲁莽才劫出来的,她和这些杀孽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不要害她性命!”
漆黑的大海好像听见他的话。可是却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咆哮得愈加厉害了,像是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和老天爷讨价还价。天空中也降下瓢泼大雨,虽然才三月中,可雪亮的闪电似乎想要把大海击穿一般,“喀嚓”“喀嚓”不断地劈下来。
“老大!”铁叔道,“海上太危险了!咱们得暂时靠岸!”
以乌昙的性格,换在以往,他必然要和这狂怒的波涛一决雌雄。但是此刻关乎玉旈云的性命,他不敢冒险,当即答应。铁叔便将风帆降下,转为划桨,在风暴的间隙中穿行。直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算靠上了陆地。
三人身上已经全湿透了。乌昙见玉旈云面如金纸,身体冰冷仿佛死人,知道若这样在船上躲着,她必然再添一层病痛,即抱着她去渔村借宿。铁叔原本反对,但是乌昙哪里听劝?好在这渔村偏僻,尚未接到官府严查海盗的命令。铁叔谎称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媳妇去江阳寻医,善良的渔家人也不怀疑。
那渔妇拿出自己的衣服给玉旈云换上。乌昙为怕离开了自己内力的支持,玉旈云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全程都陪护着,只紧紧闭上眼睛,以免有所冒犯。
“你的媳妇的伤可真重!”那渔妇道,“是遇上海盗了吗?”
“是!”铁叔顺口撒谎,“所以才要去江阳的惠民药局请端木姑娘医治。”
“端木姑娘鼎鼎大名!”渔妇道,“我虽然没有去过江阳,但是也听说她是个神医。放心吧老丈,你媳妇一定能医好——看你儿子媳妇这样恩爱,明年就能抱孙子!”
她本是好心安慰,却令乌昙脸上发烧,内息也紊乱起来。幸亏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准备了些饭菜来,就自行休息去了。乌昙试着想给玉旈云喂点汤,可是怎么也灌不下去。只能强塞了两片人参在她口中,又继续为她接续真气。也许是因为换了个干燥舒适的环境,不多久,玉旈云死灰一般的面色渐渐转为青白,嘴唇也有了一丝血色。乌昙注意着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均匀,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自己胡乱用些饭蔬。
铁叔坐在门边把守:“老大……如果刘姑娘能治好,你打算把她怎样?”
“什么怎样?”乌昙皱眉,“她一定会治好的!”
“我是说,如果刘姑娘吉人天相,而我们海龙帮又能顺利度过蓬莱人的难关,”铁叔道,“你是要把他留在海龙帮,还是送她回去?”
“这……要看她自己怎么想吧。”乌昙道,“她若要留下,自然好。不过,她曾跟我说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回中原去。若她坚持如此,等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我可以送她回去。铁叔,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是看老大你好像对她特别好。”铁叔道,“你就不想把她留在身边吗?”
“这是什么话!”乌昙的脸涨得通红。
铁叔微微笑了笑:“以前在老大你的心目中,只有师父和弟兄。你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是听从师父的教诲置弟兄于险境,还是为了弟兄们的生计得罪师父——这次蓬莱之围,你最终为了弟兄们离开海岛,离开了师父——你虽不说,但是铁叔我心里明白,你心中片刻也不安宁,担心着况师父的安危,又盘算着将来怎么向他陪罪。所以,无论你是选择师父还是选择兄弟,心里其实都会翻腾难安。可是当刘姑娘伤重,你竟连想也没想,立刻丢下弟兄们带她出来,可见刘姑娘在你心目中的位子早就超过了师父和弟兄们。”
“铁叔你胡说什么!”乌昙红着脸啐道,“刘姑娘是我带来海龙帮的,也是我害她身陷海岛。她却帮我们抵御蓬莱人。若不是她的妙计,我们海龙帮现在还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全军覆没!我当她自己兄弟一般——如果今天受伤的不是她,而是铁叔你,或者任何一个兄弟,我听说有一位神医在江阳,也一定会带着你们去求医。”
“是么?”铁叔盯着乌昙,“不过刘姑娘她是个女子,女子怎么能当弟兄看待?”
“怎么不能?”乌昙嘟囔,“我就是当她弟兄——咱们海龙帮的弟兄里,论机智论勇敢,不见得有强过她的。”
“没错,刘姑娘智勇双全,难得她还通晓兵法!海龙帮的弟兄中真没有比她厉害的!”铁叔微笑,“不过,咱们海龙帮中可没有哪个弟兄因为别人帮他裹伤瞧见了他的身子,就会大发雷霆——刘姑娘现在昏睡不醒,如果她醒着,看到自己这样被老大抱着,会老老实实呆着吗?只怕七八个耳刮子已经抽了过去!”
乌昙胸口被猞猁挠出来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垂头不语。
铁叔叹了口气:“老大,其实我劝你把刘姑娘留下,也是为了她着想。老大你在海岛上长大,不晓得中原的女人,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她是个姑娘家,不偏不倚伤在那种地方,又落在咱们这男人堆里——虽说咱们都规规矩矩,谁也不敢偷看她,但是她回去之后,可怎么交代?老大你之前一直以为她是翼王的娈童,不过现如今看来,她只怕是翼王的宠姬。翼王知道她和咱们住了这么久,又被咱们瞧见了身子,哪儿还会要她?”
乌昙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子:“她自己不说,翼王怎么会晓得?难道咱们会去告诉翼王么?再说,我看翼王对她很不好,她也憎恶翼王——她自己说过,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留在翼王的身边。借此机会,正好永远脱离那混账的掌握,岂不便宜?”
“老大你的武功一流,但是对女人可真是一无所知!”铁叔道,“中原女子最讲究从一而终,不管她是为什么原因做了翼王的女人,那这一辈子就都是翼王的女人。她既然是翼王的女人,日后回去翼王身边,两人往鸳鸯帐里一钻,翼王还能看不见她身上的伤疤?不用盘问,也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候,她大约只能一死了。”
“哪儿有这种道理!”乌昙听到“鸳鸯帐里”脸不由更红了,低头嘟囔,“名节是重要,但是为了翼王那种混帐王八蛋,太不值得了!”
“所以才说老大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思。”铁叔道,“老大你想想,你娘——也就是夫人,她一个大家闺秀,本来已经许配给那个什么参将为妻,怎么会嫁给老帮主了?就是因为她的船被老帮主劫了,即使她能够逃回中原,也不容于夫家。所以她最后就死心塌地跟着老帮主。不过她跟了老帮主之后,终日闷闷不乐——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出身官宦世家,打小就学那些‘贞女不事二夫’的调调儿,虽然嫁给老帮主,却觉得自己对不起之前许配的那一家。结果生下你没多久就病死了。唉!”
乌昙皱着眉头:“我连我娘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跟刘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老大想想白天刘姑娘发脾气的模样!”铁叔道,“她之前和咱们相处,是多么通情达理?一听说咱们替她裹伤,立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看,这刘姑娘对兵法头头是道,说不准也是个将门之后。一定读过那些劳什子的贞义节烈的玩意儿,所以才跟你闹得这么厉害。老大你方才自己也说,她是你带回来的,又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看过了人家,就要对人家的终身负责嘛——”
“快打住!”乌昙脸红脖子粗,“我可从来没有这种歪念头!我只想把她治好——时辰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铁叔你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 铁叔投降,在门边的地铺上躺下,“我不过是看老大你没日没夜地守着刘姑娘,以为你对她动了心,所以才出个主意。既然不是这样,那就拉倒。不过,我可提醒你,为了这名节,只怕她清醒之后,还不知要和你怎么闹!而日后她康复了,也不知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老大你即使当她兄弟,也要为她想一想!”
“晓得!晓得!”乌昙生怕铁叔再说出什么叫人尴尬的话来——尤其害怕如果玉旈云此刻醒来,会听见这些疯话。所以他急匆匆吹熄了灯,又拉下帐子。抱着玉旈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一切都不敢听,不敢看,不敢想,好像元神出窍,变成了一樽木偶一般。直到听见铁叔的鼾声,他才回过神来,揭开帐子,抱着玉旈云走到窗边,借着雨夜奇异的辉光查看她的情况。
那憔悴的病容,让他心中无比怜惜:这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留在翼王的身边呢?她所关爱的家人和朋友在何方呢?若是因为我鲁莽地劫她出来,令她再也见不到她的亲人和朋友,那我该如何补偿她?把她留在海龙帮,永远保护她,照顾她?她会愿意吗?
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心跳狂乱,腿脚轻飘飘好像踩在云彩上,但却不是受伤之后那种虚脱无力的感觉,而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狂喜。好像急切地要迎向什么,但是又害怕到了跟前,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象。那自己又在想象什么呢?他合眼想要抚平急促的呼吸,可是眼前却好像出现了碧海蓝天和玉旈云挺秀的身影。吓得他立刻又睁开眼来——怀里那昏睡着的人,正微微皱着眉头。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帮她抚平眉头。不过,手才触到那滚烫的额头,立刻收了回来,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我在做什么?我真的是疯了!这是我的兄弟啊!
赶忙转过脸,避开那叫人欲罢不能的容颜,回到床上去打坐调息,压下心中的万丈波涛。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天亮了。但是风雨毫无减弱之势。渔家夫妇苦劝他们多留一阵,等到天气好了再上路,但是乌昙却不敢多耽搁。他想,从海路通过大青河口去江阳,差不多要六天的航程,陆路虽然要多用几天,但总好过在这里无止尽地等待下去。于是抱着玉旈云走到市镇上,买了一辆大车,让铁叔驾着,继续往江阳去。
他们白天赶路夜晚投店。由于深入内陆地区,官府不知有海盗之患,对银两的检查也不甚严格。他们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乌昙不断以内力替玉旈云舒缓痉挛发作的痛苦,又悉心呵护她的伤口,她虽然身体还是一天天弱下去,但游丝一线,依旧坚持。这样总共花了十天的时间,终于接近江阳城了。
这天清晨,他们从客栈出来,正打算买些干粮继续赶路,便见有两骑快马驰进客栈的院子。其中一个骑手翻身下马——乃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吆喝道:“店家,快拿些清水干粮来!把这马也饮一饮!”
小二正忙着招呼旁的客人,动作稍慢了些,那少年骑手即不耐烦地斥道:“聋了吗?我们将军有紧急军务在身,耽误了他的行程,你担待得起么?”
是官府的人!铁叔和乌昙交换了一个眼色,可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也不去买干粮了,只用毯子将玉旈云裹得紧了些,即要溜出门去。
不过这时,另一个骑手发话了:“不要惊扰他们。看他们也挺忙的样子,咱们先去饮马。干粮稍后再去别家买也无妨。只要早些赶到江阳就好。”乌昙正经过他的面前。打了个照面,见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虽然显得疲惫憔悴,但却透出一股静切安忍之气,仿佛为了肩上的责任,泰山压顶亦不变色。心中不由惊了惊:这是樾军的哪一位将军?好年轻!
“可是将军!”少年骑手走上前来,“你不眠不休从西京赶来,饭也没好好吃过一顿,再这样下去,只怕你今天到了江阳,人也垮了,还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那将军已经拨转马头要出院子去了。乌昙赶忙闪开一边,免得引人注意。只是这时,客栈的掌柜已被惊动,生怕得罪了官府,亲自捧着些馒头送了出来:“军爷慢走——小店的饭食粗糙,还请您笑纳——”他双手举起篮子来,奉到那将军的跟前,接着就是一愣:“咦?石将军?你是石将军?你怎么来了?”
马上年轻的将军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那掌柜道,“小人原来是乾窑人,如果不是将军打开城门,又带着军士们防治瘟疫,小的一家人只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将军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
“我只是奉了内亲王的命令。”年轻的将军道,“乾窑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来到这里?”
“乾窑自然是好得很。我弟弟在那里看着生意。”那掌柜道,“这客栈是我岳父开的,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所以我和娘子就来帮忙——石将军,你怎么单人匹马地来到东海三省?啊,我听说要和楚国打仗了,是真的吗?”
“是啊!咱们也听说了!”院子里其他的客人都围了上去,“是要和楚国打仗了吗?听说楚国派了许多细作来,在江阳又是暗杀又是绑架,连内亲王都失踪了,是真的吗?”
乌昙见一大群人唧唧喳喳,将两名樾*官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便和铁叔随手拎过一个人的干粮包和水囊来,快速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他们沿着官道一路疾奔。临近黄昏时,已经可以遥遥看见江阳的城门,料想今晚就可以到惠民药局求医。然而没想到的是,当他们越过小山坡,想要驰向江阳城时,却见城下方圆一里的地方连绵不断具是军队的营帐,上空旌旗招展,绣着一个硕大的“刘”字。乌昙以前常常出入江阳城,除了樾军刚刚攻占这里的时候,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方才客店里的人不是说要打仗了吗?看来不假!”铁叔道,“咱们是不能穿越军营的,要进城得尽快绕路了!”说着,调转马头,离开了官道,从小路绕开军营。
如此一来,他们的行程大大减慢。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已远远看见士兵门在关门了。铁叔急忙催马疾行。可是,马儿已经奔波数日,疲惫不堪,虽然努力撒开四蹄,奔到城下时,城门还是已经关上。铁叔不得不叹了口气,道:“老大,看来又要多耽搁一日了。”
“就不能跟守城的商量商量?”乌昙道,“咱们是急着要去救命的!”
“虽然着急,但也要小心行事呀!”铁叔道,“这可是江阳!之前老大你得罪了翼王爷,说不定现在全城都贴满了通缉你的文榜。你还去和守城的士兵交涉,岂不是请他们来抓你吗?咱们都已经到了江阳城下,如果被抓进牢里去,刘姑娘就必死无疑了!”
区区几个守城的士兵,乌昙还没有放在眼里,只是关乎玉旈云的安危,让他不得不谨慎——进也为难,退也为难。忧虑和挫败感同时煎熬着他。
忽此时,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从车窗望去,见正是早晨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两名樾*官。两人已经换了马,疾驰如飞,转瞬就超过了马车,奔到城下。那少年骑手高声呼道:“快开门!石梦泉石将军在此!”
“石将军?”城楼上有个校尉探出头来,“石将军怎么会这样单人匹马来到江阳?少胡说了!冒充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混帐!”那年轻的将军——石梦泉骂道,“我有印信令牌在此!你还不开门?你是谁的属下?”
城楼上的人看他真的掏出印信令牌来了,惊了惊,赶忙命令开门,又亲自迎下来道:“卑职实在没想到将军会亲自来此——卑职是刘子飞将军麾下——石将军,你怎么会到江阳来了?”
“自然是为了内亲王被人绑架的事。”石梦泉回答,“你们刘将军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刘将军和翼王爷在一起呢!”那校尉回答,“就在以前郑国皇叔的王府里。卑职可以带将军去。”
“我自己去就行。”石梦泉重又飞身上马。
“趁着他们没关门,咱们也进去!”乌昙催促铁叔。
铁叔又何用他提醒,早已打马往城门里走了。只是那校尉挥手阻拦:“你们干什么?城门已经关了!这是京里来的石将军,有紧急军务才能通行,你们别想浑水摸鱼!”
“军爷还请行个方便。”铁叔陪笑道,“车上是病人,急着要去惠民药局求医,再也耽搁不得。”
“病人?”那校尉挑了挑眉毛,“现在樾楚开战在即,楚国细作到处都是,连内亲王都被他们绑架了去——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不许进去!”
“真的是病人!”乌昙急了,挑起车帘,“我娘子病得就快死了!请军爷行个方便!”
“你娘子?让我瞧瞧!”那校尉仍是不信,“说不准是楚国女细作!”走上前来,要揭开玉旈云身上裹着的毯子。
“何必为难人家!”一旁石梦泉出声阻止,“你看他抱着的那个女人,骨瘦如柴,哪儿有细作是这个样子的?让他们去惠民药局。实在不放心,找个人跟着他们就是。”
“这……”那校尉面子很是挂不住,但是将军有令,也不能违抗,即吩咐两个小兵跟着乌昙的车。而乌昙此刻也无暇计较,向石梦泉点了点头,道:“多谢将军!”即放下车帘来,催促铁叔赶路。
可是,当他们经过石梦泉的身边,石梦泉忽然策马挡上前来:“慢着!让我看看你娘子——”喝声未落,人已经钻进车厢,且揭开了毯子。“内亲王!”他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是以虐小玉开始的~~~~这就是后妈的新年!
当我写到最后几段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邪恶的笑声:哈哈哈,情敌相见,分外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