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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揽江城的老百姓像平常一样,听到大青河前线传来隆隆炮响。他们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经过了一个月,大家只觉得这是“例行公事”。那炮声没过多久又停了。大家心想,应该是樾军舰船调头灰溜溜地回去了吧。
他们不知道,其实,一场惨烈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樾军八艘军舰,每艘都配有一门火炮,从河上气势汹汹而来。虽然不占地形优势,但揽江大营军需库既毁,火药、铅弹都甚匮乏,城上的火炮只向樾军发起一轮攻击,就再无法阻挡他们。士兵们不得不用弓箭御敌。只是樾军八门火炮不断发射,有时落在城下的石滩上,有时也打在城墙上,浓烟滚滚,碎石乱飞,弓箭又哪里有准头?对敌人没有丝毫阻吓作用。只是幸亏樾军渡河而来,不能装载太多弹药,不久也无法再发射火炮,双方才都演变成箭矢之争。然而就在方才樾军有炮火掩护的时候,已经有些士兵乘小舟登上岸来,朝城墙昨夜被炸毁的缺口攻了过去。楚军发现了,急忙派兵阻挡,双方在那缺口处短兵相接,一时血肉横飞。更此时,下游的河滩上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一队樾军步兵来,顶着盾牌,直朝揽江城冲了过去。城上的士兵频频放箭,却对敌人造成不了太大伤害。反而,一旦箭矢的攻势分散了,那边樾军的舰船便又向河岸靠近。最后,还是有人去把早已被废置一边的投石机推了过来,将城上的破砖烂石投掷出去,才稍稍减缓了敌人的攻势。
这样,双方以近乎肉搏的方式一直纠缠到了将近黄昏时分。樾军登岸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余下在舰船上的,看看似乎今日攻城无望,才调转船头驶回对岸去。楚国弓箭手一路用箭矢驱赶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船帆在暮色中难以辨别,才收回目光看河滩上的尸体——楚军也有百来人的伤亡,和樾军其实相当。
程亦风一直在官衙里焦急地等待着冷千山的消息——藤原华那一众“嫌犯”,冷千山没来得及带走,都暂时关押在县衙的牢房里了。程亦风也没心思去审问他们。只是来来回回在衙门里踱步。
不时地有人来报信给他。内容大同小异:仍在交战之中。胜负未分。依旧鏖战……
到天黑时,他已不晓得在衙门里走了多少个来回,就快在砖头上磨出脚印来了,才听到消息说,樾军退兵,方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人沏茶来,坐下喝一口,只觉浑身酸痛,再要想站起身,已不可能。
便僵坐着,听来人把前线的情形详细汇报了一番。越听越是心惊:以前两军对峙,谁也没有火炮,楚军仪仗地理优势,可以固守。后来双方都有火炮,楚军既居高临下,火炮又多,还不愁补给,自然又比樾军强些。但如今揽江军需库被炸,城防被毁,樾军却忽然多出数门火炮来……今日虽然将敌人击退,但是明日、后日情况如何,还是未知之数!
“冷将军有何打算?”程亦风问,“有什么需要我程某人做的?”
那报信的只管报信,摇摇头,道:“将军只让卑职来告诉程大人一声,迟些他会亲自来见大人,还要提审那些蓬莱人。”
蓬莱人。这边军需库被炸,那边樾军就变出八门火炮来——好像是编排好的一样。还都发生在藤原华等一众蓬莱人到访之后。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这些人是樾国细作所假扮。“冷将军若要审问人犯,何必他亲自跑一趟这么麻烦?”程亦风道,“我让衙役们押去大营便是。将军激战一日,也太辛苦了。”
“将军说了,那些人诡计多端。”报信的道,“把他们关在官衙里,反倒比关在大营里好——否则一个不留神,还不知他们使什么坏。”
这倒也是一虑!程亦风当下吩咐多多加派人手看管藤原华一行,自己则送走了报信人,也不回家去,在衙门里等冷千山来。
冷千山直到后半夜才出现,仍然穿着战袍铠甲,上面血迹斑斑,显然是战斗结束到现在还没休息过。他的面色甚是暗沉,混杂着疲倦与忧虑。看到程亦风,便露出万分惭愧的神色:“程大人,我有一不情之请。”
程亦风呆了呆,这光景,实在无从想象冷千山要提什么无理要求。
“我要征民夫。”冷千山迸出几个字来,“征一万人。”
“一万?”程亦风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把整个揽江县城的人都征去了——还不够呢!”
“我知道。”冷千山道,“但是为了修复城防,也别无选择了——不过大人放心,我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不会让他们变成樾军的靶子。我方才已经写了急信给向垂杨,向他先借调一些火药和铅弹来。毕竟他那里是最近的了。只要撑过这一阵子去,就仍然能够把敌人挡在大青河上。如果……”
如果失败,天险尽失,后果不堪设想。程亦风知道此刻不是自己婆婆妈妈心疼民夫的时候。“冷将军放心,”他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相信揽江的百姓也明白这道理。樾寇如果攻破了大青河的边防,咱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此时理应万众一心,抗击敌寇。征夫这种差事本就是我这个县令的职责所在。我明天一早就去发告示,也会好好向百姓说明情况。总之,从揽江城和邻近的村庄,至少征发一万民夫来。”
“感激不尽。”冷千山拱手,“之前我向程大人夸下海口,说保证寸土不失,如今闹城这样,可真惭愧。”
“如今也还是寸土不失嘛。”程亦风想宽慰他几句。不过,共事已经半年了,他依然不习惯这样一本正经的冷千山。所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换话题道:“将军是来提审那几个蓬莱人的吧——都在大牢里呢。我带将军过去。”
冷千山“唔”了一声:“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和程大人商量。我想大人把揽江的老幼妇孺撤出去。”
“现在就撤?”程亦风讶了讶,“将军未免太悲观了吧?仗还没打,怎见得我们挡不住樾寇?怎么先想着撤退?莫非将军也沾染了程某人那逃跑的脾气?”
冷千山笑了笑:“程大人逃跑,都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不过是向大人学两招而已——眼下的情形,我想樾寇已经铸造出了新的火炮,所以刘子飞才能一次带着八艘战舰前来——也不知严大侠在那边活动得如何了。他若是不能把樾军的兵器作坊毁了,敌人有重石在手,只怕还会铸造多几门火炮。他们若是在我方防务恢复之前大举进犯,我军怎么抵挡得住?所以不得不早做打算。”
这样的打算,让程亦风感到寒心。看看冷千山,神色凝重,甚至有几分凄苦,大约是觉得以现在的情形推断,有六七成的可能需要撤退了吧?程亦风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将军未雨绸缪,计划周详。既然你吩咐了,程某人自然照办——要说到撤退逃跑的本领,天下我认第二,只怕还没有人敢认第一了。”
冷千山也笑:“程大人不必过谦。其实我想要的撤退,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怎么能把揽江城拱手让给樾寇?我是要借助揽江周围的山林,摆个口袋阵。如果樾寇当真突破了大青河的防线,就把他们困死在揽江。”他边说,便从怀里取出一卷地图来,铺在程亦风的书案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解说了一番——
西边是鹿鸣山的余脉,沟壑纵横,东边是起伏的丘陵和东南水网的最北端,湖泊星罗棋布,而南方则有古时废弃的一条运河,已然成为了峡谷。程亦风和臧天任半年前从京城踏上谪贬的旅程,就曾经过这个峡谷,当时隆冬时节,万物萧索,但依然可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如今仲夏时节,一定郁郁葱葱,百兽隐于其中,只可闻其声,不可见其形。
不错的,如果樾军攻破揽江前线的要塞,往东,需要设法穿过水网,但会遇到向垂杨部下的迎头痛击,往西,进入鹿鸣山,只要拖得他们一时片刻,远平的援兵就会来到。若是往南,想要进入楚国腹地,则必须经过古运河,那冷千山的部众和揽江的民兵游勇可以在山中伏击,直到援兵到来。
听他这么一分析,程亦风的性情也不那么沉重了,详细询问了冷千山打算如何布署,一一记下了,承诺次日就付诸实施。
“当然,最好还是将樾寇挡在大青河上。”冷千山道,“一旦让他们进来了,变数可就多了。”
两人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仍旧倦意全无。但冷千山记挂着前线的事,不可再做耽搁,只是仍决定去瞧瞧藤原华一行。于是程亦风就酽酽地沏了壶热茶来,和他饮了,一起往牢房去。
只不过,才出门,便见人有来报,说揽江大营来人了。话音未落,已经有个士兵飞跑进来:“将军,有樾国人。”
冷千山和程亦风都大惊:“樾寇又来了?战况如何?”
“不是樾国兵舰。”那士兵道,“是一个樾国士兵,自称是玉旈云派来的。有话要和将军说。”
“竟有这种事?”冷千山皱眉,和程亦风互望了一眼,问道:“人呢?”
“卑职等把他给绑了,已经带过来了。”那士兵说着,就朝门外吆喝了一声,便有一队兵丁推推搡搡地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走了过来。到近前,又在那青年的腿弯里踢了一下,令他跪倒,喝道:“快说,你到底有何企图?是不是又打算来炸揽江城了?敢有半句谎话,砍了你的狗头!”
“两军交锋,不斩来使。”青年冷笑,“堂堂楚国冷千山将军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么?”
“规矩是对守规矩的人才讲的。”冷千山道,“贵国视前年的大青河盟约为无物,公然挑衅,我何必与你们讲规矩?”
“不断向将军挑衅的是刘子飞,并非我主公内亲王。”青年道,“我主公可没有打算与贵国交战,她对之前贵国严查福寿膏案并将主犯交还我大樾国的行为大加赞赏。而对刘子飞穷兵黩武的无耻之举万分反感。她已说了绝不会支持刘子飞一兵一卒,连一根羽箭也不会给他。”
“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冷千山大笑,“这种胡话指望我冷某人会相信么?玉旈云和刘子飞斗法,关我屁事!你快老实交代,你到我的军营里来,所为何事?”
青年不紧不慢:“内亲王殿下得知有一伙蓬莱贼寇逃窜来楚国寻求庇护。她晓得蓬莱乃是贵邦之属国,将军收留他们也是道义之所在。然而内亲王之前曾遭蓬莱贼寇围困,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以报仇雪恨。所以请将军将这些人交还我国。内亲王承诺,只要助她灭尽蓬莱人,她自然遵守大青河盟约,与贵国井水不犯河水。”
“哈哈哈哈!”冷千山仰天大笑,“你当我是三岁娃娃么?蓬莱人前天才来到揽江,玉旈云今天就来和我要人,这消息是长了翅膀还是怎样?不要装腔作势了!什么蓬莱贼寇?根本就是你们的人假扮。到我的兵营里来捣乱,现在又想找个法子全身而退?编出这么荒唐的理由来,玉旈云分明是把本将军当成傻瓜了!”
“将军何出此言?”那青年道,“两军交战,两国对峙,广布眼线只不过是寻常之事。将军敢说在江阳没有楚国的细作吗?时常潜伏在内亲王房顶窗外的,都不晓得是哪里的人!内亲王若不是尊敬冷将军为一方之统帅,何必派我前来要人?直接让揽江的弟兄们将那几个蓬莱人杀了,带头颅回去复命,岂不便宜?她命我前来,正是她诚意与将军相交的表现。”
“放你娘的狗屁!”冷千山一脚把那青年踹倒——在他听来,这位樾国信使不仅说话荒谬绝伦,简直是玉旈云特为派来侮辱他的。几乎想要拔刀将这人给砍了。可是转念一想:玉旈云虽然是个黄毛丫头,但也是一国名将,不会做此幼稚无聊之举。在这样的时刻派人前来,一定别有用意。于是又看着那青年,瞧他还有何话说。
那青年之前一直低着头,可能是被楚军士兵抓获之后也受了些皮肉之苦,头发蓬乱,覆在脸上,此时被冷千山踹倒,面上的头发都滑向脑后,展露出面目来。冷千山就瞧着他觉得有些眼熟。而旁边的程亦风则惊呼道:“小……小莫!怎么是你!”
青年微微一笑:“若不是我,怎显出内亲王的诚意来?只怕二位还不相信是内亲王派来的呢!程大人,冷将军,别来无恙?”
“这个人……”冷千山也想起来了,“是你的那个亲随跟班?就是……就是凉城假官票风波的主谋?”
“怎称得上是主谋?”小莫笑道,“我也不过是执行主公的命令而已。今日重逢,容在下重新介绍自己——在下乃是樾国禁军三等侍卫,虽然不姓莫,但是从来大家都叫我‘小莫’,早也习惯了。内亲王未从军历练之时,在下已经效力左右,此后一直追随她征战在外。落雁谷之后,才奉命来到程大人的身边。”
语气如此理所当然!程亦风回想起以往对他的信任,以及凉城风波中他对自己无情的背叛,不由气得直发抖。冷千山也恼火万分,冷笑道:“哟,三等侍卫,那是个正五品的官呢!让你潜伏在程大人身边做个小小的校尉,还委屈你了!”
小莫笑了笑:“既然是从军之人,就得服从将帅的命令。内亲王让我到楚国来,我自然不能不来。冷将军难道不希望部下如此么?”
冷千山哼了一声:“就是说,玉旈云叫你死,你就死啦?那很好!你伪造官票,窃取国库白银,搞得凉城人心惶惶,又从天冶城盗取重石,这些都是死罪。你既然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将你就地正法。”
小莫面无惧色,笑容中带着几分嘲讽:“内亲王也是敬重冷将军是久经沙场的大将,程大人亦是深明大义的君子,料你们会遵守‘不斩来使’的道义,才派我前来,诚心与你们商议。你们若是把我杀了,楚军就沦为天下的笑话——冷将军或许想,天下三分,也就只有樾、楚和西瑶,还怕什么人笑话?这倒是没错。但是原本内亲王并没有打算挥师南下,将军杀了我,又执意要包庇她的蓬莱仇人,那她就不得不和自己所厌恶的刘子飞将军联手,共同攻打贵国了。”
“放你的狗屁!”冷千山骂,“你们要侵略他人的家园,找出诸多理由,还要说得好像对别人大有恩惠似的。我看你们这群蛮夷之辈,才是天下的笑话!本将军今日非要斩了你不可。我倒看看玉旈云有什么说法!”边说,边拔|出佩刀来,朝小莫兜头劈下。
小莫面无惧色,甚至没有半分的惊慌,就地一滚,躲开了冷千山的刀锋,继而冷笑道:“将军既然如此不顾规矩,那我也不客气了!”话音落下,身上的绳索已然崩断,而旁边一个士兵手中的刀也变戏法般到了他的手中。他只顺势用胳膊肘朝后一捅,那士兵即倒了下去,连哼也没哼一声。
众人不由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会有此变故——士兵们之前轻易便将其五花大绑,还道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樾国传令兵。程亦风虽然晓得他的真面目,但宾主两年光景,素不知他武功了得,心道他能在凉城闹出恁大风波,也不过是凭借智谋而已。便是冷千山,虽然料到小莫不会乖乖引颈就戮,却未想到他出手如此干净利索。
但冷千山毕竟久经沙场,只眨眼的功夫就回过神来,将刀“霍霍”挥了两下,道:“不愧是三等侍卫,倒还有点儿本事!我倒看看你怎么在我的地盘上撒野!”说时,又朝小莫攻了上去,同时招呼其他的士兵:“还不快将这樾国细作给拿下了!”
士兵们这才一拥而上。不过还有两人并未急着加入战团,而是上来护住程亦风:“大人,此地甚是危险,卑职等护送您回房里去。”
程亦风当然晓得自己留在此处帮不了什么忙,只不过对于小莫,他既心痛又不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才随着士兵往房内退。只不过偏在此时,但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血红已经扑面而来,温热的,还带着浓烈的腥味,震得他仰面跌倒。伸手一抹,不禁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这不是血吗?再看身边——一个士兵已经脑袋搬家,另一个正持刀与人争斗。而那个行凶的恶徒不是旁人,正是昨天才被他收押监牢的藤原华。而后面还跟着数名蓬莱武士,都是昨日一并收监的。此刻人人武器在手,且衣衫染血,面目狰狞,不用问,应该是设法杀害了守卫逃出牢房来。
“楚国人,欺人太甚!”藤原华骂道,手起刀落,另一个保护程亦风的士兵被拦腰斩断。
正和冷千山一起围攻小莫的那几个士兵发现情形不对,赶忙杀过这边来。两个人将佩刀舞得水泼不进,要阻挡藤原华一行,另一个则冲到门口大声呼救:“有刺客!快来保护程大人!”
冷千山此来只带了两个亲随,闻声都蹿进院子。县衙的衙役们才刚起身,听到动静也纷纷赶来助阵。不过这些人如何是藤原华等人的对手?才攻到近前,就被对方像砍瓜切菜一般斩得身首异处,即使侥幸第一刀过后未曾丧命的,也是缺胳膊断腿。而蓬莱人的手法还甚为凶残,根本不管对手是不是已经倒下,只是一刀一刀劈过去,眨眼的功夫,程亦风面前已经遍地断肢残害,更有些五颜六色的内脏在血泊中流动,令人作呕。
“还不快去叫人!”冷千山吼道。心中却是一阵发凉:此刻去哪里叫人?就算去叫,也来不及了!
不过好像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最后两个衙役被蓬莱武士砍倒之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乃是在城中例行巡逻的卫兵被惊动了,赶来看个究竟。这群人一瞥见院中情形,即晓得大事不妙,一壁搬救兵,一壁前来助战。虽然他们也全然不是藤原华等人的对手,但毕竟有三十人之众,一下全涌进庭院来,立刻就在程亦风和气势汹汹的蓬莱人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也有人上来扶起已经被惊呆了的程亦风,朝房内推搡,道:“程大人小心——您没受伤吧?”
程亦风只觉身子虚脱。饶是他曾经上过战场,也不曾这样贴近死亡。那卫兵连连问了他几声,他才听到了,也才晓得自己原来还活着。再定睛看庭院里的血肉横飞,真是又怕又急:“去搬救兵了吗?冷将军呢?在哪里?”
那卫兵伸手一指——冷千山在战团之中,但也分不清是在和小莫纠缠,还是和藤原华一行苦战。
“大人先进屋去。”那卫兵推着他道,“卑职等自然会助冷将军擒拿刺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眼球向前凸出,整个人朝程亦风扑倒下来。程亦风还不及惊呼,已见一个蓬莱武士手持滴血的长刀逼在自己的面前,面上狞笑不已。
吾命休矣!程亦风心中哀叹。想自己一生几番起落,不是没想到过死——死于沙场或者死于官场,他都曾预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莫名其妙死在蓬莱暴徒——或者樾国细作的手中!
罢了,人生在世,如激流中的飘萍,几时死,如何死,又岂会从人所愿?
他唯有绝望地闭上来眼睛。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蓬莱人的刀锋狠狠斩落之时,忽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打了个趔趄,即摔入房内。接着,房门就关上了。有人用背挡着房门,挥刀与那蓬莱人争斗。程亦风惊魂未定,揉揉眼睛看过去——那人岂不正是小莫吗!不由惊讶万分。
小莫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把蓬莱刀,舞出万道寒光,竟逼得那蓬莱人一时无法近前来,嗷嗷怪叫着,招呼同伴来帮忙。很快就有另外两个蓬莱人从战团中杀出一条血路扑到小莫的跟前,叽里呱啦,边叫嚷,边朝他猛劈不止。但小莫并不回答,只是挥舞手中的兵刃,左推右挡,应付着敌人的进攻。那几个蓬莱人都伸手了得,出招又快又狠,围着小莫腾挪闪转,几乎形成了一张利刃的罗网。而小莫的本领也大大出乎程亦风之所料,在此三人围困之中也还能沉着应对,手中长刀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攻守有致,似乎也不落下风。
只不过,这敌对双方的招式都太快。程亦风在惊惶之中更加难以看得分明。只约略瞧见人影晃动白刃乱闪,听到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他无比惊愕地坐在地上,心中万千疑问像滚水翻腾:方才推他进来的人是小莫吗?小莫不是樾国细作吗?怎么和蓬莱人动起了手?蓬莱人不也是樾国细作假扮的吗?蓬莱人怎么就逃出牢房来了?冷千山如何了?今天的这场血腥会如何收场?
渐渐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也完全忘记了要穿过这间屋子朝后园逃命,只是傻愣愣木偶般坐在原地。直到“砰”的一声巨响,门板被撞塌了,有几条人影朝他飞了过来,他才回过神。
是蓬莱人杀进来了?他身体僵硬,不能动弹。眼见那白亮的刀光朝自己砍来,几乎已经预见到尖锐的疼痛。不过,率先袭来的却是一下重重的撞击,他被撞得仰天躺倒后脑着地,一时眼冒金星。继而才感觉到锋利的痛楚,在肩头,可是却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愣了愣,睁眼看,见有人压在他身上呢,那把三尺多长的蓬莱刀正插在此人的后心上。而旁边一个蓬莱人又要举刀刺下。
便在此千钧一发的关头,听外面传来震天的吼声:“刺客们在那里!快保护冷将军和程大人!”乃是救兵到了。
蓬莱人怔了怔,有人喊了句什么,似乎是要他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但那握着刀的显然很不甘心,嚎了一声,又朝程亦风刺了过来。程亦风心道,这次可真的完了!但岂料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一跃而起,反手拔下后背上扎着的长刀,怒喝一声,朝蓬莱人的刀锋砍去。只听“呛”的一下,对方的刀被生生砍成了两截。蓬莱人惊得呆住了。
“不要命的就来——”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小莫——嘶吼。
院子里又响起蓬莱人的招呼声——更多的楚国士兵已经杀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提着半截断刀的蓬莱人也终于恨恨地啐了一口,丢下断刀,扑出门去。
“冷将军!程大人!”救兵终于冲进庭院来。
“小莫……”程亦风呆呆看着面前摇摇欲倒的年轻人。
小莫回头看了他一眼:“程大人,你想你知道……我小莫过往所作的,都是奉命行事……你以恩慈待我……我是……没有想要恩将仇报的……今日……今日算是还了吧……这样,我也……我也安心了。”他说完,灿然一笑,仿佛变回了往日程亦风身边那个无邪的少年,以刀拄地朝门口走了几步,正迎上全身伤痕累累的冷千山。
“还不快把这樾国奸细拿下!”冷千山喝令左右。
“冷将军,等等……”程亦风出声阻止。
但小莫已经倒了下去。
藤原华一行踪迹全无。兵队几乎将整个揽江城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他们。城外森林苍茫道路阡陌——若他们已经逃出城去,想要找寻其下落不啻大海捞针。冷千山便下令放弃了。在这个时候,这群可疑凶徒的去向并无关大局——即便抓住他们,也不能指望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修复揽江要塞城防最为重要。于是,他只简单处理了一□上的伤口——所幸都是皮外伤——又和程亦风商量了几句,便匆匆赶回大营中去了。
这场血战之中受伤最轻的只怕就是程亦风——除了后脑勺着地蹭破了一蹭油皮,又被蓬莱人在肩头刺伤些许,其他并无损伤,只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一时还平复不下来。士兵们早早就把他请回了书房,又让大夫给他瞧了伤口,煎了定惊茶,可是他靠在坐榻上,面对着自己一架架的藏书,眼前看到的仿佛是士兵们在处理庭院中的尸体。一具具残缺不全,令人发指。他便“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方才有人把小莫抬走了。那时还有气息!现在如何了?
冲出门去,唤人来打听。
有人便将他引到平日衙役们休憩的院内。那里的三间瓦房现在被用作临时诊疗所,空气中弥散着药味血腥味,满耳的呻|吟之声更加剧了死亡的气息。揽江城几乎所有的大夫都被急招来此,但是藤原华等人出手太狠,许多伤者依旧不治,院子里横七竖八摆放着好几具尸体。
“那个樾国细作在这里。”士兵引着程亦风到最北面的房间。房内是平日值夜衙役的大通铺,小莫就被安置在角落里。一个中年大夫正在他身边忙碌。
“这孩子的伤势如何?”程亦风问。
大夫叹了口气:“伤得挺严重,流了很多血,不过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背后那一刀,再偏半寸,就神仙也难医了。”
他背后中那一刀,乃是为了保护我!程亦风心中激荡,若不是他扑上来,我早已被蓬莱长刀贯胸而过!“那他现在……现在……可有大碍?”
“只须静养。”大夫回答,“不过……若是大人要审问他,只怕要有三五天功夫他才能有气力开口。”
审问?程亦风呆了呆:啊,不错,小莫始终是樾国细作。然后便想起小莫倒下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来——这是一个智勇超群的敌国奸细,因他的谋算,凉城几乎瘫痪,楚国户部官宝至今仍形同废纸。他抢走了白银,又偷走了重石。如今,樾寇正是载着用楚国矿石铸造的火炮向揽江开火。这都是小莫的杰作!然而他也没有做错——他是樾国人,而且是樾*人。身在行伍,就要听命于将帅。玉旈云下了命令,他就竭尽全力去完成。在樾国,他也算是个英雄了吧?不知论功行赏,他会得到什么?然而他却又渡河而来……他完全没有必要陷入缠斗……完全可以趁乱全身而退……可是他却……
心中感到无比难受:这孩子内心也承受着煎熬吧?若是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
此念才起,他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两国相争,大战当前,岂可有这种妇人之念?难不成还能对玉旈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今日多少士兵、衙役奋不顾身,他才捡回一条命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当下,一咬牙,对大夫道:“烦劳好生照看他,等他恢复神智,我再来审他。”便走出这充满血腥味的小院去,回到书房里,着手起草征召民夫的告示。
他一旦摒除杂念下定决心,便文思敏捷落笔如飞,连发号施令也变得稳健利索起来。到了中午时分,已经将文告发了下去,让人誊抄数十份,发遍揽江城郊。午后,又亲自到城中数处民众惯常聚集之地将眼下的危急形势向百姓做了说明。
揽江的百姓大多还不晓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听说了这天早晨有刺客袭击县衙,后来看到告示,还懵懵懂懂。如今听程亦风亲自解释,才晓得大难临头。按他们的本能,该哭天抢地,扶老携幼离乡逃难。可是见到程亦风面带倦容,头缠绷带,又听他言辞恳切,求大家共同为了保卫家园出力,众人便也生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豪情来,纷纷道:“程大人,这还需要您说吗?要是揽江失守,樾寇打了过来,咱们逃到哪里不是死?樾国人太可恶,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把大好家园让给他们。怎么也得叫他们吃点儿苦头!”一时间,由十三四岁的少年直到五六十岁的老汉,纷纷自告奋勇要去修复揽江城防。一传十、十传百,两三个时辰的功夫,便募集民夫七千之众,余下的三千,相信一日之内也可寻到。程亦风自然立刻将派人将这消息报与冷千山知道。
此外,就是要安排老弱妇孺撤退了。但是他以为此事不宜立即进行,否则一来打击民夫们的士气,而来恐怕让潜伏在城中的樾国细作看出破绽。于是决定暂缓两三天。
待他办完这一切,已经起更时分。这一日樾国兵舰不曾前来挑衅。他也累了一天,去探视了伤兵,便回家倒头大睡,一宿无话。
及次日,再到衙门里面来,报说一万民夫已经征齐,揽江大营那里已经分派了几个军官过来带着大家到揽江上游的莲花矶开石挑土,余下的事情不须程亦风操心。程亦风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要人取官仓和义仓的记录来,计算撤退所需筹备的粮食。
所喜前一年并不是个灾年,官府又从乔家抄没了许多粮食,倘若真的要退守,把整个揽江城搬空了,连军队带百姓可以在附近的山里靠这些粮食坚守半年之久——半年,樾军补给不便,更有镇海和远平两边的军队夹击,只怕他们是不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和楚*民周旋半年的。到时,若不被歼灭,只能灰溜溜撤回对岸去。
当然,最好是不需要退守。程亦风合上卷宗,看看窗外,艳阳高照,已经过了正午。
他的肚子早就唱开了空城计——只不过衙门里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都忙得四脚朝天,连个斟茶的人也无。他唯有自己绕去伙房里看——那里给伤兵们准备了饭食,他便胡乱吃了些,心中盘算着下午还需处理什么事——比如亲自去几处官仓和义仓再巡视一番,确认那粮食没有受潮发霉——脚下却溜达着又过来探望伤员。
到小院里,就觉得这里和昨日明显不同。一方面是没有尸体,血腥味也减淡了,不显得那么可怖,而另一方面,北面小屋前站了八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这是昨天所没有的。他愣了愣,上前问道:“这是做什么?”
士兵们都和他见礼:“大人,卑职等是冷将军派来看守那樾国细作的。怕他玩花样。”
“玩花样?”程亦风皱了皱眉头——人命只剩下半条,还怎么玩花样?不过他也立刻提醒自己,不可有妇人之仁——藤原华一行都缴械关在大牢里,不是还逃出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吗?便点点头,道:“我瞧瞧去!”
士兵即给他让开了一条路。走进光线昏暗的小屋。今日大通铺上没有旁人,只有小莫。不过床前还有另一个穿着揽江大营服饰的军官——程亦风认识他,乃是冷千山手下的一名副将,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名唤萧荣,以前虽然在冷千山帐下,却一直未得到重用,冷千山“改过自新”之后,才发现了这个人才。揽江大营井井有条,以及连月来那些安抚百姓的措施,有不少都是出自此人的策划。此刻大敌当前,他不在营中却来到县衙,不由让程亦风感到十分奇怪:“萧副将,你怎么来了?”
萧荣笑着欠了欠身:“自然是冷将军差卑职来审问这细作。”
“他已经醒了?”程亦风望望床|上,并看不清小莫的面目,“听大夫说要三五天才能有力气开口呢。”
“再过三五天,只怕连逃跑的力气也有了呢!”萧荣冷笑,“以他那一肚子坏水和一身的武功,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这话程亦风听来分外刺耳,忍不住道:“听大夫说,他伤势凶险——再偏些许,就没命了。”
萧荣又是一声冷笑:“是啊——再偏些许!怎么就是没有偏过去半寸呢?我看是事先计划好的吧?也许还演练过了?藤原华等人的武功如此厉害,那么多士兵,大多数连他三五招都挡不住,唯独这个姓莫的和他们一伙儿缠斗许久,直到咱们的援兵到来,他才被不偏不倚插了这么一刀——时间,落刀的位置,都刚刚好!怕是樾寇的连环毒计?大人可不要被他骗了。别忘了,他在凉城搞出恁大风波。是他害大人被……”
“我知道。”程亦风不用他提醒这些痛心的往事,“他是樾国士兵,自然是我们的敌人。虽然他的确是救了我一命,但我还不至于糊涂得公私不分。”
“卑职没有指责大人的意思。”萧荣道,“只不过是想提醒大人……这个樾国细作奸诈万分,咱们得好生提防。”
“他现在这个样子,还需怎么提防?”程亦风很不喜欢萧荣说话的语气,但也晓得自己的抵触乃是出于感情用事,所以只不过咕哝了一句,就打算退出门去。然而偏在此时,床|上传来小莫一声冷笑:“哈,楚国一向以天|朝大国自居,即便连年战败,也素来将我樾国斥为蛮夷之邦。原来天|朝大国的军队竟然对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信差惧怕至斯!内亲王帐下战将如云,谋士如雨,我不过是其中本领最微末的一人。你们怕我已经怕成这样,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做梦要和内亲王抗衡了,趁早丢下兵器向她投降为妙。否则有朝一日她真的杀过河来,你们就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了!”
“混帐!”萧荣怒道,“你已沦为阶下囚,还在这里口出狂言!”
“是啊,我已沦为阶下囚,多谢提醒!”小莫声音虚弱,却充满讽刺,“对一个阶下囚你还如此惧怕,他日见到我樾国精兵铁骑,你还不吓破了胆?”
“你——”萧荣一时语塞。
“你也不要逞口舌之强了,小莫。”程亦风插话,“我楚国能够称得上天|朝大国,并非凭借兵马之力。而是因为我们是礼仪之邦,以仁义对待百姓、对待周边邻邦。一国若是只依靠武力,就算一时之间能将敌人打垮,也永远不会令到四海归心。你如此推崇你的主子玉旈云,难道是因为她武功比你厉害,智谋比你高明,将你打垮了,你才死心塌地为她效命吗?”
这次轮到小莫说不出话来。
萧荣则适时接上一句:“程大人说的不错。孟子云:‘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我听说你那主子玉旈云在樾国树敌甚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想取她性命的多不胜数,更不要提她在楚国和西瑶的仇人了。而反观程大人,虽然被你害得谪戍边关,但你随便找一个楚国人问问,十个有八个都会跟你说,程大人是鞠躬尽瘁爱民如子的好官,也是视死如归解救国难的英雄。为何会有如此分别?我想就是人品有高下。你在程大人身边潜伏许久,难道从不曾暗暗把他和你的主子比较?从不曾觉得追随这样一个谦谦君子要好过侍奉那个睚眦必报的怪物?”
“不准侮辱内亲王!”小莫哑声低喝。
“我何曾侮辱她?”萧荣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只摸摸自己的良心——在我国,你乃是一个卑鄙的细作,犯下滔天大罪,还累得程大人被贬边关,但他却来关心你的伤势;在河对岸,你算是立下大功的英雄,玉旈云却又派你来干这掉脑袋的勾当,还让你施展这种苦肉计,差点儿就连小命也没了——我看,就算我们真的斩了你,玉旈云也不会眨一下眼,最多当拿你的血祭了旗。你自己问问自己的良心,这两个主子,谁更值得你为之卖命?”
小莫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冷笑道:“怎么?这是想游说我背叛内亲王?”
“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萧荣道,“想怎么选就看你了。”
小莫冷笑:“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正如你所说的,我死了,内亲王拿我祭旗,一偿她多年的夙愿,我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们樾*人,脑袋可以掉,但是绝不做叛国的乌龟王八。你不要白费口舌了。要杀要剐,来个痛快!”
“你……”萧荣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愣了愣,才喝令外面,“还不进来把这细作带走?”又向小莫威胁地笑道:“你现在嘴硬,等到了揽江大营里,我们好好招呼你一番,看你还硬到几时。”
“哼!”小莫轻蔑地笑笑,面无惧色,“我知道我的骨头没有你们的刑具硬。不过我怎么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内亲王的事来。咱们大家都省省吧。”他说着,面上的表情忽然一变。
程亦风还没反应过来。萧荣先冲了上去,扼住了小莫的下巴:“好小子!想咬舌头自尽,没那么便宜!”
小莫被他制住,想要怒骂,却咿咿呀呀说不出整话来,唯有胡乱踢打挣扎——他的武功原在萧荣之上,虽然此刻身受重伤没有力气,但还是令到萧荣应接不暇,几乎就要被他挣脱了。好在外面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见状,即拥上前去,有几个把小莫按住,另有几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押解犯人用的绳索,三下五除二把他绑在了床铺上,嘴里也塞桑了手巾。小莫气得眼如铜铃,身子紧绷着,还在做徒劳的挣扎,以致伤口全都裂开,床铺上血迹斑斑。
“简直是只疯狗!竟然咬我!”萧荣怒冲冲地甩着自己的手,“把他抬回去,看看他还能搞什么名堂!”
“是。”士兵们得令而动。
但程亦风却踏前一步挡住了:“等等,萧副将,你看他性子这么刚烈,就算把他带走,他也不会说什么,无非是折磨一番,你费了力气,他没了性命而已,何必呢?”
萧荣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大人,那你的意思是?”
“他说的没有错,”程亦风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们杀了他,倒给了玉旈云一个打过河来的理由。”
“程大人,你怎么能和樾国的卑鄙小人讲道义?”萧荣跺脚道,“我们不杀他,玉旈云还是会找别的理由打过河来——玉旈云不来,刘子飞也会来。樾寇觊觎我楚国的大好河山已经几十年了!难道还会因为我们不杀这个细作就有所改变?”
“萧副将不是会引用孟子吗?”程亦风道,“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如果拷打小莫,能够得到任何对我军有利的消息,那我自然不会阻止你将人带走。但是你瞧他这拼命的架势,再怎么拷打,也撬不出只言片语来。那么你把他带走,只不过是为了折磨他泄愤而已——这种行径,岂是我天|朝大国礼仪之邦所应有的?战场上杀敌,那是不得已。战场之下,还要杀手无寸铁之人吗?我方才斥责樾人是蛮夷,企图依靠武力征服天下,并非民心所向,一定不能长久。你不也赞同吗?那你此刻为何要学樾人?”
“大人,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萧荣道,“这小子是樾国细作,危险异常……”才说到这里,看床|上小莫面色青白浑身浴血的模样,晓得“诡计多端”“本领高强”等等都算不上理由,而“审问”一条,也已经被程亦风驳斥,急得直搔脑袋,僵持了好一会儿,才道:“程大人,卑职乃是奉了冷将军之命来把细作带回大营的。大人一味地阻挠,卑职不好交代呀!”
“你就照实跟冷将军说。”程亦风道,“就说是我拦下的。再说……”他顿了顿,走到萧荣跟前,低声道:“我想这小子吃软不吃硬,也许我和他聊聊,他能说些什么呢!”
“啊!不错!”萧荣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激我唱白脸,自己唱|红脸呢!那就劳烦大人了!”他虽然品级比程亦风高许多,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才带着士兵们出去了。
程亦风便立刻唤人找大夫来。自己则上前抓住小莫口中的手巾,道:“小莫,男子汉大丈夫要留着有用之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不要再自己糟蹋自己。你不咬舌头,我就把手巾掏出来,怎样?”
小莫点了点头。当手巾离开了他的口,就呼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冷笑道:“程大人,你是个没心机的人——你以为你方才和萧荣低声说话,我就猜不到你们讲了些什么?你们一个硬一个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想骗我出卖内亲王?以你的那点儿心机,还是省省力气吧!到时候要是被我从你嘴里套出楚军的什么计划来,那你可得不偿失。”
程亦风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悲悯:“没错,我是个没心机的人,所以我也没打算从你嘴里套出什么来。只不过是不想你被他们整死而已。”
小莫怔了怔:“你不会真的想用我的性命做筹码来和内亲王讨价还价吧?我在内亲王麾下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根本无足重轻。只怕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程亦风摇摇头:“你在玉旈云的眼中是什么并不重要。不过你昨天救了我一命——不管是不是你们的连环苦肉计,总之我捡回一条命来,这要多谢你。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再说……我方才对萧副将说的话是真心的。你们樾国人怎样处理战俘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楚国人不能失了大国的道义。你是使节,我们不能杀你。不过你也是假官票风波的主谋之一,过些日子,我自然会派人把你押赴京城,交给刑部处置。只怕到时你仍然难逃一死。”
“哈哈,我既然来从军,就不怕死。”小莫笑道,“不过,反正都是死,你干嘛非要把我交到刑部去?岂不知夜长梦多?说不定藤原华真的是和我一伙儿的,他很快就来救我呢?到时候,你纵虎归山,七品县令的帽子也保不住,说不定还要掉脑袋呢!”
“别以为只有你们当兵的不怕死。”程亦风笑道,“我们这些臭穷酸也不怕死——你以为我是被你害得落到今日的田地?年轻人,我开始宦海沉浮的时候,你只怕还在吃奶呢!仕途凶险,我心里明白得很,若是不能抽身远走高飞,总恐怕有一天要掉脑袋——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有什么了不起?”
小莫皱眉:“那你怎么不抽身?你不是很想和符小姐找一处世外桃源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吗?”
程亦风横了他一眼:“不要乱提符小姐的名字!你虽不是我的亲随了,也不能这般没有规矩!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男子汉大丈夫要留着有用之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内忧外患,怎容得我独善其身?”
“那你能为楚国做什么?”小莫道,“如此皇帝,如此太子,如此文臣,如此武将——这个国家已经是一段朽木,就算我们大樾国不出手,楚国也要灭亡了。你们还指望和我们的军队一拼高下吗?根本就没有胜算。你不如跟我回樾国去,我们的朝廷没有这么乌烟瘴气,你可以大有作为。”
“好像是应该我说服你投降,怎么变成你说服我叛逃了?”程亦风哈哈大笑,“多谢你的好意,我从来没想过要大展拳脚实现抱负,我也没想过要力挽狂澜中兴国家,甚至没想过在战场上赢过你们……我只是想要……保个不输……嗯,是的,我也知道楚国千疮百孔大厦将倾。放眼青史,有哪个朝代曾经千秋万载?都有到头的时候。我只是想……别在我活着的时候……别在我手里……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不管你们的几十万大军如何强大,也不管我们自己的朝廷怎么乌烟瘴气,我想我要撑下去。如此而已。有人撑,总比没人撑好。一起死撑的人多了,说不定就见到转机了——你以前认识的冷将军全然是另一个样子,不是吗?所以,你们樾国人也不要太得意了!我们的文臣武将不见得永远都是贪生怕死党同伐异的混帐。”
“哈哈!”小莫也笑了起来,“大人这是在向我下战书吗?我可没有这个资格——你得直接写信给内亲王才行。她对大人一向也是十分敬佩的。”
“她敬佩我,所以派你来害我?”程亦风大笑,“免了吧——不过你也真的没有资格。因为你是我的阶下囚!”
“不错。”小莫道,“但是大人,容我认真的奉劝一句,这场战争,你们毫无胜算。看在大人和我毕竟有过一段宾主缘分,我劝大人还是尽早离开这里,找了符小姐一起,去西域也好,南海也罢,总之离开楚国,等天下大定再回来。”
“你们未免也太过自信了。”程亦风道,“现在两军还未正式开战,胜负言之过早。”
“揽江城防已经毁了。”小莫道,“我知道你们可以发动民夫修复城墙。以冷千山那点儿微末的谋略,大概还做了撤退的准备,打算万一我军攻破边防,你们就把揽江城搬空了,然后在山野中与我军周旋,等待援军,是不是?”
程亦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面上还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冷将军怎么计划,我一个区区县令怎么会知道?”
小莫露出得意的笑容:“程大人不必装模作样。若是以前的冷将军,那自然不会把你这个县令放在眼中,但是现在的冷将军,他的心目中,大人你仍然是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他有什么事情不会先和你商量?尤其,征发民夫,撤离百姓,这些都是需要地方官出面的差事。”
程亦风仍尽量板着脸:“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大夫来了,你好生养伤,等着进京受审。”说着,就转身出门去。
但小莫仍不甘心,在后面叫道:“大人,你一定要听我的劝——你要尽快离开揽江!你不要去巡查采石场……不要去巡视粮仓……不要……”
后面的话程亦风没有听见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荒唐,怎么会和一个把自己愚弄了一番的敌国细作有如此的谈话,然后又感到心惊:冷千山的打算已经完全为对方所洞悉——连一个小小的细作都能猜到,久经沙场的玉旈云又如何会不知?那可了不得!非得赶紧告诉冷千山,另想良策才行!
不过当他上了马车,向揽江大营辘辘驶去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更大的疑问:小莫劝我投降敌国或者离开揽江避难,也还都算合情合理,但是他为何要我不要去巡查采石场和粮仓?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为啥最近就是这样忙呢……真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