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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屹立不倒于缅甸蛮荒丛林间。
树干上好端端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郑似钢恨死、气死的人,她的冤家、她的仇人,令她将生平最珍贵的初吻献出的人,拥有大神探名号却败絮其间的人──陆皓奇!
郑似钢以她认为最凶恶的目光注视他。
“别这么凶恶,你不生气的时候很美的。”
他从树上翻跳下来,落地时形成一个美妙有力的弧度。
郑似钢继续凶恶的目光,除了凶恶的目光,她很难摆出第二种表情。
陆皓奇莞尔一笑,嘴角不时浮现些微纹路,更增添他成熟的魅力。
她慌乱四顾,怕看到跟来的第二个人。
“就我一个人,够了。”他猜出她的意图。
她挺起臂膀,面对危机她有足够的经验应付。
“你想请我回去?还是将我五花大绑抓回去?”她镇定地说。
“你想用哪种方式?”他嘴边弧度更深。
“都不想!”她怒吼回去。
他摊开手,一脸无奈。
“若我说我来救你,你相信吗?”
她发怔。说实在的,她不相信。可是,当有机会活命的可能发生时,难免要挣扎一下。不过,要她说相信,好像要她说谎一般令她难以开口,与其两难之下,不如不说。
好半天,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对她的不信任有些灰心。
“我来救你。”他重复一遍。
“怎么救?”她说话了,对他的人格抱持最后一次希望。
“跟我回去。”他平静地说。
哈!她想仰天长啸。这算对丑陋无比的蛇蝎抱持人格的期待。当然要绝望了。她立即往后跳开一步,摆出阵式。地想既然敌人没有让步的可能,身为猎物的她,准备与他做生死之搏斗。
他匆忙侧过身,闪过她急出的一拳。
“似钢”
她收回拳,脚劲跟上,他急得直躲。她怒吼一声,双掌又要劈过。
“不要叫我,现在你是我的敌人,只有共死的可能,没有共生的机会!你若想保命,回去告诉他们我逃远了,我尚且跷你一命;你若要用武力制伏我,我先以国际法律将你处以绞刑!”
“你的国际法在此处行不通的。”
他的身子巧妙一斜,又躲过她不经大脑消化的快功。
“那要看执法者够不够力气!”
趁他几弯几斜间。她看准闪躲之人重心必放在腿上,于是她对准目标,猛力且快速俯冲过去。
果然,她撞上他的腰间,他一不留神,身子向后倾斜,她正想跃身以腾空下坠的力气往他身上压下,忽然他不见了
不是他从地球上消失,令她意想不到的,在他往后倾斜超过九十度时,居然身轻如燕的一个小转弯,将他的身子带到另一处。
当发现这个事实时,郑似钢的身子早已飞跳起来,于是措手不及,又难以转移下压的重心时,她无法控制地整个人往下摔。
这一摔,当场将闻名警界的女悍将摔个四脚朝天、七晕八素并且颜面尽失。这宗不可能犯下的过失,最大原因是郑警官过于轻敌。
对于势均力敌的两人,就等对方先有疏漏便分胜负。
郑似钢的一个大摔跤,等于将身上所有破绽送给敌人瞧个清楚,是故陆皓奇只需要用十分之一的力气往她扑去,再紧紧铐住她的双手,她就像待宰的恙羊般,一动也不能动弹了。
现在,他双膝跨在她两侧,双手将她两只手紧紧抓在头顶上。
她扭动身躯,他却更紧压住她。
“杀了我!反正早死、晚死也是死,死在人的手上或死在禽兽的魔掌都是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她一个控制不住,连续不断尖叫起来。
“谁要你死!”他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止住她的歇斯底里。“为什你总是这么冲动,总是这么不经大脑就行动?”
“不经大脑?你以为我怎么逃出来的,你以为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地底窜出地面,这也是不经大脑的行动?”她咬牙切齿,满眼盛满悲愤的泪水。
她把陆皓奇想成何种人了?或者她从来不曾信任过他?陆皓奇沉下脸,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忽然,令郑似钢非常意外的,陆皓奇放开她,离开她的身体坐下来。
她先是一愣,再次惊觉身体上的人真的离开她后,两脚一蹬,立刻跳起来。
“你走吧!”他淡然告诉她。
她没有行动,无意识地扭动被他抓痛的双手,惊愣站在原地不动。或许撒旦突然改邪归正的举动使她怀疑。
陆皓奇平静地望着她,有意无意试探她对他的信任度,但是当他望见她迟疑不动和几许惊骇的表情后,他必然要失望了。
她怀疑他下一步的惊人之举,更猜不透此时的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
“你要让我走?”已成定局之事,她忍不住还要再一次证实。
他沉默点头,目光包含赦免的慈悲。
慈悲?
郑似钢急迫逃走的念头停住,她不曾看过黄鼠狼给鸡拜年眼中乍露的慈悲。即使其看见了,必也是不会安好心眼的一种手段。
莫不是!陆皓奇想等她背转过他时,立刻发射暗箭伤人?
郑似钢惊慌再看他一眼,陆皓奇眼中慈悲似乎依旧存在。她想,若黄鼠狼真有此真诚的眼神,那必是一只会演戏的黄鼠狼。
就当郑似钢举足难定又未能卜凶吉时,陆皓奇忽然开口了。
“你逃不远的,道里的地形他们比你清楚太多。”
他说得没错,想到刚才正陷于迷路的困境,郑似钢不免有些灰心。
“你没有怀疑我怎么找到你?”他如此说道。
是啊,他怎么找到她的?怎么知道她逃走?又抓到她再放她走,该不会又是一项阴谋吧?
“没有阴谋。”他一话道中她的念头,使她脸上有滚烫的感觉。
“你要我猜呢,还是自己说?”
郑似钢一掠长发,原足十分美妙的姿势,可惜她一身落水狗的样子实难美妙起来。
“你的脚印告诉我的。”他指着地上留有她的脚印。
她冷眼追随他的视线。
“莫非你还会飞天不成?我不相信你的脚步这么快,我起码比你们早走一段时间。”
她的自信令人难以抗拒。
“我不会飞天,更不会像你一样钻地。你用跑的,我用走的,但是我一样追到你。”
他说话时不忘戏谑她两下的样子令她气恼。
“为什么?”
他学她的样子一掠黑发。坦白说,他的姿势比她好看多了,看他一身干净清爽的样子,显然他还利用她逃命的时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说为什么。”
“而我最讨厌说为什么?”她握紧拳头。
他低笑一声,站起身走向她,她匆忙往后退开一步。
“没错,这就是你。似钢,你总是独断而行,只凭一时的冲动而妄自行动,你知道对一个谨慎小心的国际刑警而言,这种举动非常危险,不小心就会破坏全盘大计。”
她真气死他那种自以为是、又不忘促狭两句的说话方式。
“你没有资格批评我!现在你站在敌对的一方,我们不再是合作的伙伴,至于我的独断,不管是好是坏,都与你没有关系!”
“谁和你说我不再是伙伴?你看,这下又是你的独断思考了?”
她怔怔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虚伪的表情。
他摊开手,表示有意和解。
“我喜欢听你说为什么,因为你开始发现事件内有文章了,而我能回答你为什么,因为我比你更有耐心分析事件的端倪。当大家发现你不见的事实,自然冲动得只想捕捉你回来。当大家发现地窟附近充满凌乱的脚印时,他们第一个反应,认为你的救兵来了。”
“救兵?”她莫名其妙。
“没错,地上充满许多凌乱的脚步,看样子不只一个人。”
“必定是周一庆通知缅甸警察单位所派出的援兵?”
发现意外的惊喜,兴奋之情难掩立刻布满她双颊。
“你想得美!”陆皓奇嗤之以鼻。“你的未婚夫正忙于外交晚宴分身乏术呢!”
她又跌落至原来的谷底。
“可是你说许多凌乱的脚印,不就代表有另一批人来临?”
“脚印很多没错,但只属于一个人的──你,郑似钢的。”
郑似钢张大嘴,许久说不出话。
陆皓奇忽然生气起来。
“你这个小傻瓜,要逃命也不会审慎小心地形的曲折,你以为只要拚命的跑就能逃离敌人的魔掌吗?事实上你只不过在如来佛掌心间绕了几圈,你不知道你始终在原地打转?”他的语气激动起来。
难怪,她看到的景致总是差不多。可是怎么能怪她呢?蛮荒地带杂木乱生,山连山、地接地的,要她拿什么为基准?
她颓然跪倒在地,没想到自以为绝顶聪明的逃生方法,竟然功亏一篑付之流水,她觉得好生灰心。
“他们知道吗?”看她颓废丧志的样子,他不禁心生怜悯。
“幸好他们只是一群专注研究狂想的科学家,而不是职业杀手,所以他们的以为和你的一样,各自身戴各种武器装备找寻你去了。”
她垂着头,没有看他。
“还有一名职业杀手,不是吗?”
他走到她面前,她看到他几度奔走下磨破的鞋面。
“我不是职业杀手,但是我会特别小心职业杀手。”
她想苦笑,但是嘴角却硬得不能画出一道弧线。
他不忍心她丧魂失魄的神态,和以往那个趾高气昂的女警官判若两人,于是他坐到她身旁,想给她一些安慰。
“我救你。”他说。
“你的救援便是将我送回去?”她凄惨地说。
“只有这条才是生路。”
“从这个虎口送到另一个虎口!”她憎恶地抬起头。
“为什么你不信任我?”他有些恼怒。
她恶意轻笑一声。
“堂堂闻名国际的陆皓奇大神探也会问为什么了?”她目光沉下。“因为你处处表现衣冠禽兽的样子!你先收国际刑事单位的支票,继而又收他们的贿款;先假装慈悲欲帮助我,继又假装慈悲和他们联手杀我,你要我如何信任你!”
“独断!”他打断她的话,眼中迸出火花。“你这种独断的行径只能待在你爱人的身旁任自发威,敌人可不吃你这一套!想杀你的人不必守在这里听你教训。”他停一下再说。“聪明的人,不是以武力夺魁,就会让对方自己打自己的脸。”
陆皓奇最后的话今郑似钢微微愣住。
让对方自己打自己的脸,她曾听周一庆形容陆皓奇说过的话,现在亲自听他说来分外真实。
“你不记得我说蚂蚁犯罪的推论吗?我曾费了好大工夫对你解释。”他眯起眼。“
你说把人当成蚂蚁,就不觉得死亡的苦痛。”她回忆他的话。
他撇撇嘴,对她的记忆力不甚满意。
“我的话经过你脑波洗涤后,总会被打些折扣。”
她张开嘴又要辩解,他匆匆阻止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们要的不是你的性命,而是让你躺上手术台,而且不会有人在意上了手术台后的你,性命危在旦夕。”
听他说话像唱歌,个字句威胁郑似钢的存活生机,她不禁更加惶恐。
“所以,要救你的命,不是将你救下手术台,而是”他在最重要处略停下,使郑似钢不自觉耳朵朝他贴近。
“拆了手术台。”
“拆了手术台!”同样的话,郑似钢几乎用尖叫的。
“没错,想阻止犯罪行动,并不是抢走他身边的武器就能终止犯罪行动,这点你比我更清楚。只要罪犯有犯罪的动机,犯罪行动永远无法终止,所以,除去他的犯罪动机,比你逃命到天涯海角还要管用。”
“你的意思让他们停止这项人命关天的实验?”
“没错,他们捕捉实验品,目的是要完成实验;若实验证实失败,那岂会再发生类似雨伞凶杀的案件?”
她频频点头,证明他所言不假;可是她又频频摇头,无法证明他要如何做。
陆皓奇了解她点头与摇头之间的矛盾,唇上挂上迷人的弧度,使她的心思更加凌乱。
“他们要我来,目的是想藉我的脑细胞完成实验;他们给我钱,目的要拢络我的心,让我更有自信帮他们完成实验。总之,在我未来到缅甸之前,他们早把我当成他们的一分子,因为我能以客观的态度──”
“完成他们的实验!”她厉声打断他的话。
陆皓奇说来说去,每句话还是站在敌对那一边,对救命之事于事无补。
“否定他们的实验动机。”陆皓奇纠正她的话。
郑似钢眼睛又张大了,她相信等她回国后,一双眼必定加大两倍。
“只要我提得出证明,证实他们研究动机彻底失败,就不会有你的实验发生。”
这一下,郑似钢的脸整个亮起来。没有一件喜悦,比从虎口獠牙间捡回一条命还值得庆贺。
不过庆贺不到两秒钟,她的疑问又产生。
“你怎么证实?”他扯下嘴角,表情忧郁。
“和他们要我证实你的实验必然成功──一样难。”
她的天空再度蒙上阴影。
“我能帮你什么?”她低声问道,显示被他说服。
“目前你能做的,只有相信我。”
她略抬起眼睫望他,只差他头顶没有光圈,否则陆皓奇真像天使了!
“我怎么相信你,你先收了我们的支票,再收他们的。”她垂眼埋怨。
女人!他暗叹一口气,总不能拥有两全其美的好处。
忽然他微笑一下,从口袋摸出一张纸,在她面前用力撕掉。
“别!”她吓一跳,冲过去抢支票,但已来不及,纸张到她手上已成两半。
“你怎么那么傻,我只不过试探你一下,你竟然真把支票给撕了。要耍性格也别拿支票开玩笑,你可知道这笔金额数目有多大?”她激动得挥拳乱叫。
他回给她极富含意的抿嘴一笑,用他惯常的戏谑。
“你又独断了,凭什么认为我会耍性格?那是他们画给我的地形图,既然我已找到你,这张就没用了。”
她一听他的话,慌乱低头看手持断成两半的纸屑,果然不是她认为的支票。
“陆皓奇!”她气急败坏喊一声。
“唉,”他叹气。“你还是不信任我,这样我怎么帮你呢?我们又如何恢复合作关系以达成使命?相信国际刑警不会愿意白白浪费他们的支票。”
郑似钢一颗心缓缓沉下。他说得没错,如果他真是君子,那她就是小人了,以小人之心不断测量君子之腹,未免有失她大将之风。既然她己身许警界,必要置生死于度外,至于死于谁之手,又何必斤斤计较?于是郑似钢深吸一口气,举起她自以为分量颇够的一只手,打算与他握手言和。
“我信任你。”她诚恳向他表示。
陆皓奇并不理会她伸过来的友谊之手,只用一双略成棕色的瞳孔盯着她。
只见那只纤纤玉手,停在两人中间有些尴尬
“握手表示你承诺的礼仪,可惜我那半个美国血统不懂中国的礼仪。”
她急忙搁下手,对他的不领情,羞惭得无地自容。
“吻我。”他目光炽烈。
她的胸口猛一阵雷击,脸色更似触电般火辣辣燃烧起来。
“你又要误会我了,我只不过要求一个信任的吻,来自双方坦诚相对的吻,用我习惯的礼数”
不待他埋怨说完,郑似钢一个纵身往陆皓奇扑去,差点撞歪他坚挺的鼻梁
她吻上他的唇。
他感到腹部一阵酸疼,她娇嫩的芳唇不偏不倚、正吻上大神探的要害,他居然有点意乱情迷
她又急促抽开身,心跳的急促不亚于她的动作。
“满意了吧!”她咬下唇,那儿残余他嘴唇的温暖。
有一刻钟,陆皓奇满意地沉醉于她的温柔里,不过脱离梦境后,横在前方的却是更多的灾难。
陆皓奇认为,身负保护一个女人的责任,等于身负天下的灾难。
不过,他满意她的吻,为了这个吻,大神探自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后,他们回到虎穴。
开门第一件事,四角蹦出五名大汉,手持各式武器顶住他们胸前。
“杜蒙特,这是你的待客之道?”陆皓奇冷言戳向面前人的鼻尖。
杜蒙特立刻示意旁人放下武器,脸上随即挂上笑容。
“我们以为”杜蒙特艰难地想解释。
“以为国际警署派遣大批援军直捣虎穴?还是以为你们实验下的冤魂登门讨债?”
陆皓奇的话,立刻让四个外国人当场变色。
“别听他胡言乱语,为了神圣伟大的研究,必然有所牺牲。”杜蒙特朝他的四名伙伴怒喝道。
有两个人低下头,有两个人神情依然犹疑。
更有两个人同时注意到四人信心的动摇,陆皓奇先抓住这一点,但是杜蒙特行动更快,他马上厉声严辞预防。
“实验提前一周举行,请陆皓奇先生尽快了解整个实验的程序。”
杜蒙特圣旨一下,四名科学家八眼亮起,只剩一人哀莫大于心死。
郑似钢愣在一旁几欲崩溃,原来她的性命还可多保有一星期,被大神探陆皓奇一搞之下,连这一丝苟且偷生的机会尽告幻灭。
被架回小监狱的郑似钢,傍徨的心情难以言喻。只见她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又跳脚奔窜,又一会儿躲在门边聆听动静,这下子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房门被安上好几道重锁,且外头站上两名卫兵,令她插翅也难飞。她除了站、坐、跳脚之外,只有等待了。除了等待死神宣判之外,剩下的只有等待陆皓奇脑细胞的奇迹复活。没想到这一等,足足等了三天。
连续三天,陆皓奇非但没有消息,连他的鬼影子都瞧不到。
三天里,只有轮值的中川本军递给她必需品。中川是个沉默的人,年纪并不大,可是有一双极为老成的双眸,他是五位科学家中唯一挂有执照的医生。
“我有八分之一的亚洲血统,我曾祖父是日本人。”中川得意地告诉她。
原来是个小、小、小日本鬼子,郑似钢不屑地想。
中川例行为她送来水和食物,他看见上次送来的盘子丝毫未动,不禁为他们的猎物有些担心。
“你这样不吃不喝,熬不到实验的那一天。”中川的脸带有一些稚气。
三天末进食物的郑似钢,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
“你想,知道自己快死之人,还能咽下任何东西吗?”她虚弱地说。
中川面容有些难堪,他明白她的痛苦。
此刻,郑似钢半靠在床沿,脸色苍白如鬼。又经过三天汗淋气闷的,她原有的一头秀美头发,现在,倒像个鬼似的纠缠黏湿披散肩上,而且全身布满污垢烂泥,整个人活像营养不良的非洲难民。
“我很抱歉。”中川真诚地说。
抱歉?她想笑。中川向她道歉什么?如同刽子手对死刑犯抱歉说:对不起,我该用枪杀你的,可是临时我不到枪,只好以刀代替。结果还是一样,刽子手用刀杀了死刑犯。
郑似钢眯眼看他,想从他表情内找出谎言的代价,不过她却从他眼中读出另一样东西──落寞。
中川眼中带有几许失意人常有的落寞神韵,郑似钢倒是十分惊奇。对志得意满的科学家而言,最不该发生于他脸上的表情,除了谦虚之外,就是落寞了。她一直以为,科学家的世界丰富得容不下落寞两字,不过她确实从中川本军眼中看到落寞的情愫。
并不是死刑犯开始同情刽子手,郑似钢的存疑出自于──既然落寞,必然有情感冲动;有情感冲动,必有人性的弱点,所以中川露出的,就是人类七情六欲最大的弱点!
郑似钢顿生难言的惊喜,她想她必然深受陆皓奇罪犯心理程序逻辑概念的影响,开始懂得运用脑细胞好处了。
“你的中文讲得非常好。”她随便找句话想取得他的友善。
“我太太是中国北京的好人家姑娘。”中川自豪说道。
瞧中川用这么长的封号形容他太太,可见他对其妻用情之深。
“你为了实验离开她这么久。一定很想念她吧!”
“她随时随地存在我的脑海。”
说完,中川神情忽然黯淡下来,眼尖的郑似钢立即捕捉到。
“你怎么忍心离开她这么久,让她一人空守闺房,寂寞无助等待你的归期?”她企图挑起他的自责。
不过,意外的,中川没有自责的表情,反而被她激起怒气。
“我从没有离开过她,是她先离开我的。”
郑似钢吁一口气,看来她猜错了,原来中川是一个被老婆抛弃的可怜弃夫。
“她死了。”空气中传来中川冷冷的声音。
郑似钢抬起头,接触到中川寒冷又残酷的眼眸。
“她不该死的,她原本不该死的,口因为她缺乏生存的斗志,所以她死了。”
“她怎么死的?”郑似钢小心地问。
“为了我们的小女孩,并且由我亲自替她接生,她傻得以生命换回另一生命的重生;她没有想到为我而生,没有想到她的生命对我多么重要,她连一点为我而活的生命斗志都没有,都没有”中川怒击桌面一拳。
郑似钢瞥见桌面隐约裂开的痕迹,由此可知中川心情之愤慨。
“你的女儿”
中川发红的眼睛马上又露出骄傲的神采。
“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像极了她的母亲。”
可是说到此处,中川眼中的骄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痛楚。
“她却遗传到母亲的儒弱,患有天先性狭心症,现在正与病魔竭力奋战。”
“遗传懦弱?”郑似钢小心翼翼地问,深怕触及他的伤痛。
“没错,就是人类恐惧死亡,害怕、懦弱、担忧、焦虑的卑劣基因,它使我的太太、我的女儿面临死亡危机而束手无策,缺乏和命运搏斗的足够勇气。”
“所以你加人杜蒙特的研究,企图以此挽回你女儿的生命?”
“继而拯救全人类的生命。”他坚定地说。
狂人!现在她才知道,天底下的狂人不只陆皓奇一人。
“若是失败呢?”她沉住气说。
“失败?”中川立刻张大眼睛。
“没错,如果实验失败呢?你女儿的命不但救不回来,连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都要被关进大牢!”
中川的身体有些摇晃,她知道她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不!不可能,杜蒙特教授给我们保证”
“保证?他凭他一人的命保证你们四人的命吗?或者再加上你女儿的一条命,一共五条人命!”
郑似钢冷笑一声,她从余光中看到中川脸色转为惨白。
“一条命抵过五条命,杜蒙特打的正是此如意算盘。”
中川捧着头跪倒在地,他的身体在她严厉注视下严重颤抖。
“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已经牺牲这么多人,为什么等到快要成功的边缘,心里越惶恐?”
“因为你没有信心。”
郑似钢悄悄走近他,按着跪倒他面前,并温柔拍抚他颤抖不已的背脊。
“你对研究到现在的成果一点信心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欺欺人的结果,你太想拯救你女儿的生命,太想以此研究一步登天,所以纵使研究有所瑕疵,你故意视而不见,以为可以安慰你恐惧的心理。”
她想拿开他紧遮住脸的双手,可是中川执意不肯,他怕被她看见眼角的脆弱。
“天!只许成功,这次的实验只许成功”
“你我都明白,实验绝不可能有百分之百成功的,否则就不叫实验了。”
沉默片刻,她蓦然发现从他指间流下的泪水。
中川屈服了,他想成为女儿的好爸爸,胜过成为天下闻名的科学狂人。
“带我走。”
中川猛然抬起脸,他听到她说话的余音。
郑似钢用力抓起中川的手,将脸颊枕入他的掌心。
“让我代替你太太的地位,让我和你一起照顾你垂危的女儿,让我有机会参与你的日子,从此你不再需要冒险,不再涉入牺牲别人、或自己生命的危险中,生命就让它自然的来、自然的走,只要我们掌握好三个短短的人生,生命会再一次光辉璀灿起来,等到那时,在每一天快乐的日子中,谁会在乎生命的长短呢?”
“你”他望着掌心内披散的长发,有如他妻子一般的黑发
“我不能说我爱你,可是这将是你、我重获生命的开始。”她抬起脸低眉瞧他,他望见她粉嫩姣好的脸蛋,有如他妻子一般的东方面孔。
“我我怎么带你走?”中川努力挣扎着。
郑似钢双眼立刻晶亮无比,中川并没有否定她的话,表示他的意志力起了严重的变化。
“还有陆皓奇。”她忽然说。
她望见中川脸色转成青紫,她真想自掌嘴巴,不过她没有办法,她不能留下陆皓奇一人。
为什么不能?郑似钢的双眼张得比中川还大。
为什么此刻还会想到陆皓奇?那影子似乎深深烙印心底,随时可能浮出胸口!
“陆皓奇?”
中川奇怪极了,既是重创两人的世界,为何又牵扯进一个陆皓奇?
她急忙稳住情绪,怕被他看出虚情假意。
“他比我们聪明,只有他才能带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郑似钢内心急喘一口气再说“中川,你想想,杜蒙特这么聪明,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们,只有找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当我们的护身符,这样的逃亡才有意义。”她振振有辞解释说。
“可是,陆皓奇会肯吗?”中川为难她说道。
“他会肯的!陆皓奇一定会肯的!”郑似钢情难自禁地叫道。
片刻沉默,百般思绪在两人脑中运转,忽然,沉闷的空气中响起轻脆的声音。
“我可不肯!”
这一声的惊吓非同小可,郑似钢和中川瞠大四眼,不约而同齐望过去,她的手还握在中川的掌心。
他们同时看到陆皓奇傲然立于门口,正用一双冰寒彻骨的眼神,凶狠地望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