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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早晨大都带着透骨的凉意,犹如绵绵细网,透过层层棉袄,钻入骨缝之中。任知节紧了紧身上的袄子,手中精铁所制的傲雪贪狼枪沾了些寒意,呼吸之间笼罩着一层白白的雾气,然后覆在她的脸颊及睫毛之上,几乎要结起霜来。前方的群山罩着一层冰雪,云雾漂浮在山麓之上,顺延而下的大片草甸之上慢悠悠地游荡着成群的牦牛,悠然而闲适。
她扭过头,逻些城的城墙已经隔了老远,在碧蓝的天穹与深绿的地衣之间犹如一条灰黑的带子,城墙之外的草原上吐蕃族民的帐篷星星点点,罗列期间,帐篷之间绳索连接起来的的五色经幡风马旗在风中飘荡摇曳,还未等她从已经被冷气冻得仿佛停止运转的脑中拾掇出几首送别诗来,一条丝滑光亮的手帕已经被一只纤长柔软的手塞进了她的手中。
将手帕置于鼻间,暗香脉脉,沁人心脾,她微微闭了闭眼,然后笑着看向站在她身前的女子,正要开口道谢,然而手帕交绣的两只栩栩如生的交颈相依的鸯却让她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两只鸯。
任知节本来就难以运转的脑袋此时更加僵硬,她趁师父周墨还未看见这方手帕,便急急忙忙将其收入怀中,清了清嗓,说:“李沁姐姐,真是太谢谢你了,这方绣帕如此精致,想必定是花了姐姐不少时间,知节受之,心中惭愧。”
李沁笑了笑,她早年以文华郡主的身份嫁给吐蕃重臣达扎路恭,在位于高原的逻些城居住了好些年,使得她的肤色已经微微发黑,但五官却依然秀美,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十分动人。她拍了拍任知节的肩,道:“此番回中原,路途遥远,知节千万保重。”
不知道是不是那方绣了两只鸯的手帕的缘故,任知节总觉得李沁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缱绻情意,她笑笑,再看向李沁身后,牦牛一群群悠然走过,逻些城头的旗帜随风轻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叹了一口气。
李沁似乎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倓儿今早便没有起来用早膳,估计还在怄气呢。”
多大了,还怄气呢,任知节心中腹诽,便听见站在她身后的周墨笑道:“若让守礼兄知道他教出了一个会跟女孩子怄气的徒弟,不知道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估计跪着背一晚上的《九天兵鉴》是少不了了。
李倓没有来送别,这让任知节心中颇有些淡淡的忧伤,李倓李复鬼点子多,本来觉得她觉得自己征战几世,当过大侠,也当过大将,怎么的也算是经过刀光剑影,历过腥风血雨之人,结果在这俩人精面前只有扛着傲雪贪狼枪充当打手的份儿,虽然刚认识时没少被这俩家伙耍着玩儿,不过后来三人同为九天之徒,倒是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李复跟他师父罗宇离开逻些城之时,她还有几分不舍,现在轮到她离开逻些城了,想想就觉得在这里生活的三年真是如梦如幻一般,连她嫌弃得要死的青稞面都似乎带着耀眼的圣光充斥在她的回忆之中。
结果被她视为革/命战友的李倓没有来送她,她觉得握着傲雪贪狼枪的手有点儿痒,她有点想冲回去,将李倓的被子挑起来,将还穿着睡衣的达扎路恭大人的小舅子拎到城楼上示众,并且在他耳旁大喝一声:“这就是背叛友情的下场!”
最重要的,还是——夭寿啦!李倓你姐向我表白了!怎么办在线等我好急啊!
任知节在心中给自己辗转几世依然强力的攻略同性荷尔蒙跪下了。
周墨伸手拍了拍任知节的头,却被她的头冠扎了一手,他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清嗓,说:“罢了,李倓不来送也罢,日后他回到长安去你们也自能见面,知节,走吧。”
任知节想想,觉得也是,在这个世界的爱情线打通之前,她都得逗留在这里,而受到她强力的攻略同性荷尔蒙干扰,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异性向她表白,也许直到她老得连枪都握不动了,来向她表白爱意的,还是住在隔壁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任知节只好叹了一口气,同李沁道了别,然后与周墨踏上了返回中原的路途,走出了老远,她再次回头,李沁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离,逻些城的城墙几不可见,这让她想起了初来逻些城时的景象。
那时作为钧天君李守礼弟子的李倓就站在城外迎接,他虽幼时便随和亲的姐姐李沁移居吐蕃逻些城,却还是一副唐人装束。一身金白相间的圆领袍服,因未及弱冠,一头长发只梳了髻,长眉飞扬,眼神是不同于同龄少年的锐利,虽贵为皇室子孙,语气却并不高高在上,对待身为前辈的周墨也是极为恭敬,谈话之间自有恢弘气度。
周墨当时便奇道:“守礼兄竟能寻到如此人才。”
而任知节的耳边则响起系统提示音:“李倓,太子李亨之子,五星级重要人物,建议攻略。”
任知节当即就跪了,攻略你妹啊,我看见这样的攻略对象只想绕道走好吗!
上个世界她依了系统的建议,去攻略一个俊秀温润的武将,她足足等到四十几岁,身后站了无数倾心于她、不顾她女儿之身也要跟随身侧的佳人,甚至以手中银枪助好友成为一方霸主,眼看就要统一天下了,那个武将才泪眼摩挲地说爱她。
说完,就一把火把她连同她临时下榻的居所烧掉了。
纵火的时候那眼神就跟这李倓一模一样。
……虽然最后时刻圆满完成了任务,但是还是一提就心累。
任知节这一世作为出身天策府的名将皇甫惟明的外孙女,从小便在男人扎堆儿的天策府长大,年幼时被外祖父牵着走过天策府的练武场,看着一群群赤/裸上身打着军体拳挥舞着银枪的大好男儿们,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流出的激动的泪水,觉得这次的爱情线应该很好攻破的。结果她还未长成少女,还在天策府将士遇见她都会笑呵呵给她糖葫芦的年纪时,一个穿着金光灿灿的长袍,浑身绣满了元宝和铜钱的中年人便找上了她,笑着说:“你很有天赋,跟我学做生意吧。”
据外祖父皇甫惟明说,这个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钱”三个字的中年人是一个很牛叉的人物,虽然任知节也没觉得自己哪儿有学做生意的天赋,但还是拜了这位名叫周墨的中年人为师。然后离开了天策府,与周墨辗转于大唐与西域的各大钱庄与黑市。
也是过了没多久后,任知节才明白过来,他当时的那句话的潜意思是:“你武功很好,来当我的免费打手吧。”
——别说赤/裸上身打着军体拳挥舞着傲雪贪狼枪的大好男儿了,她连貌美如花温柔似水的美娇娘都没遇见过,每天所面对的除了来往于西域各国的各路奸商们,就是膀大腰圆喊声震天的黑店老板娘。
任知节深深觉得自己被周墨坑得好惨。
而跟随周墨在西域各国周游数年之后,周墨忽然接到一封书信,便要带她前去吐蕃的逻些城,说是与同僚相会。这时任知节才知道,周墨确实是一个很牛叉的人物,他是九天的阳天君,身份是天下钱庄的大老板,掌管天下财务,而他此次去逻些城会面的同僚,是玄天君罗宇、钧天君李守礼,以及他们俩的弟子。
周墨当时坐在堆满了青稞的牛车上,车轱辘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他也随着摇头晃脑满脸神秘,他身上还是那件绣满了金元宝的衣服,全身上下似乎写满了几个大字:我有钱来抢我。
他摸了摸胡子,想揉任知节的头发却被任知节的头冠扎了一手之后,便神秘地说:“此次三位九天中人聚首除了畅谈时势之外,还有让三位继任者见面相互切磋之意,罗宇和守礼兄之前来信都说他们收了十分优秀的徒弟,言语之中满是得意,知节,这次你不要客气,把那俩小子给我收拾服帖了,回来师父重重有赏。”
任知节窝在青稞里,想了想玄天君号称鬼谋,而钧天君则是九天之中央,两位传承人应该也是有大谋略的人,而作为阳天君继任者的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用钱砸死他俩了吧。
……虽然应该有些心塞但还是有点高兴呢。
之后便是玄天君、钧天君以及阳天君继任者的首次会面了。
李倓身为钧天君李守礼弟子,且出身皇室,面对天天拿着把比自己还高的傲雪贪狼枪吓唬附上侍从的任知节,难免骄傲矜持,而李复从小师承于玄天君罗宇,被当成下任玄天君培养,自小便情不外露,无论任知节如何问好,皆是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
来到逻些城的初期,任知节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黑市跟奸商打架。
而她与李倓以及李复的初次交好,也是因为打架。
谁能想到被当成下任玄天君以及钧天君培养的李复和李倓都打不过她,她手中傲雪贪狼枪一甩,携带雷霆万钧之势,精铁寒光闪过,两名意气风发的年轻皆被她揍翻在地,说好是三名继任者相互切磋武艺兵法军阵,她虽于兵法布阵一道一窍不通,还未开始比试便灰头土脸地认输,但武艺却是以一挑二,单方面暴殴。
周墨坐在一边,摸着胡子满是得色,而罗宇和李守礼则一脸尴尬。
后来,李复向她请教武学之道,她当时看着总是一脸神秘的李复眼中居然有不解这种情感色彩,笑得畅快:“行,咱俩先去把李倓揍一顿再说。”
于是贵为大唐太子李亨之子、吐蕃重臣达扎路恭的小舅子的李倓,便被任知节以及李复联手暴揍一顿,凝结在脸上的名为骄傲的面具碎了一地,换成了怒火中烧以及歇斯底里。
想想在逻些城住的三年,有李倓和李复两位革/命战友相伴,日子过得还是挺愉快的,任知节伸手进怀中掏出了那方绣了两只鸯的手帕,叹了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攻略李倓,结果攻略同性荷尔蒙还是发挥了作用,将李倓的姐姐,已为□□的和亲郡主李沁了勾了过来。
任知节嘴角略微抽搐,正要将手帕放回怀中,一只手忽然横插过来,将手帕忽地抢走,她眼睛望上瞟,便看见周墨把玩着那方手帕,皱着眉一脸嫌弃:“李沁怎么送了你两只水鸭子。”
……就知道周墨这人不懂得浪漫。
任知节一把将手帕抢回来:“没文化。”
“欸,知节丫头你怎么能这样埋汰你师父!”周墨正要伸手去揉她脑袋,然后又怏怏收回来。
“儿子跟徒弟一起跑了的人当然值得埋汰。”任知节朝周墨飞了个白眼儿,正要超前跑几步,却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人,那人牵了两匹马,正一边给马喂草,一边拍着马耳朵。
任知节眼尖,只一眼便认出了那人身上白金相间的圆领袍服,整个吐蕃会作此打扮的,便也只有李倓了,她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几步,那人也正转过脸来望向她。
飞扬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唇,属于皇室的矜贵气质,自是李倓无疑。
周墨在看见李倓时,便笑呵呵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少男少女相对望。
任知节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楚李倓衣服上的暗纹之后便住了脚,眯着眼睛看他:“你不是因为我昨晚又揍了你一次所以怄气不来送我吗?”
昨晚周墨提议让任知节与李倓再比试一次武艺,前段日子周墨跟李守礼打赌输掉了五只琉璃盏,任知节自然知道小心眼的周墨想在这里找回场子,虽然平时口头上总嫌弃周墨浑身铜臭,但她还是打定主意帮这不着调的师父挣回些面子,李倓武艺三年来进步神速,她也打起了十二分小心,然后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枪尖便刺断了李倓手中的长剑。
李倓当时手中尚还拿着那柄残剑,看着她的眼神犹如初见时那般锐利,任知节心中大叫不好,正要挤出个谄媚的笑容缝好达扎路恭小舅子碎了满地的玻璃心时,他已经拂袖而去,白金相间的袍角在夜色中翻滚。
所以今早李倓没有来送别,任知节归咎于小气的达扎路恭小舅子跟她怄气了。
而此时李倓一张俊脸仿佛与高原上的冷空气凝为一体般冰冷,他听任知节这么一说,挑了挑长眉,冷声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会因小事而怄气的人吗?”
……还真是。
“不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师父他们胡乱说的,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呢。”任知节嘿嘿笑道,将锅甩给了师父周墨。
站在不远处偷听的周墨:“……”
李倓脸色稍霁,垂了垂眼帘,然后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了任知节手中,说:“此去中原,路途遥远,还是需要马匹代步。”
任知节握着缰绳,愣了愣,没想到李倓没有去城门口送她,居然是去找了两匹马来。
“我本不欲再入长安。”李倓的声音忽然想起,让任知节回过神来,她看向李倓,却发现李倓的眼睛带了丝隐隐的笑意,这对任知节来说有些新奇,三年相处下来,虽然她敢拍着胸脯跟逻些城的吐蕃人说她跟达扎路恭的小舅子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不过能见到李倓笑的时候确实少之又少的。
“待我剑术有成的时候,会去长安找你。”李倓说着,看了看她手中那柄散发着寒气的精铁傲雪贪狼枪,“然后一剑把你的枪斩断。”
任知节:“……”
妈呀,达扎路恭的小舅子不仅小气,还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