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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国地处西南边陲,苍山洱海之间,四季如春,景色怡人,李沁在逻些城高寒之地居住得久了,甫至南诏太和城,还有些不适应。
她每每与身边侍女谈起逻些城的冬季,那覆盖在帐篷之上的厚厚的雪,在皑皑白雪中飘扬的风马旗,以及高原上成群的牦牛,那些白蛮少女总是一脸向往:“冬天真的会下那么大的雪吗?”
“嗯。”李沁笑着点点头,“下雪的时候,那些孩子是最高兴的。”
任知节带头堆雪人,李复则从伙房中抱出一捆干柴,问:“你觉得哪根比较适合当雪人的手?”
任知节刚堆好雪人的头,看见李复抱出的干柴,笑着说:“你把伙房的干柴都抱出来了,小心达萨爷爷找你麻烦。”
吐蕃人不过春节,就算这日是岁日,也就只有达扎路恭的府邸中这几个小孩子瞎闹腾,除夕夜放鞭炮,点爆竹,吵吵闹闹一晚上,达扎路恭还笑着问李沁:“你们大唐每年除夕都是这么闹的?”
李沁正埋头给李倓缝制新衣裳,闻言笑笑:“也是现在孩子少,在长安,孩子多了,那里都是这么吵的。要给孩子做新衣裳,要张罗年夜饭,还要给孩子压岁钱,要不然孩子可饶不了你。”
任知节和李复来到逻些城之前,李倓从未在除夕吵着要过新衣裳压岁钱,他白天在书房看书,夜晚借着月光练剑,与平日并无不同。直到那两个从大唐来到吐蕃做客的孩子来到逻些城之后,李沁才忽然记起,她当年在长安城所见的一盏盏红色灯笼,与穿得一身喜庆在院门口放鞭炮,伸出一只只小手朝大人讨压岁钱的小孩。
她摇了摇头,将缝制一半的衣裳放到一边,起身推开了门,门外院中仍是一片白雪,银甲红袍的小姑娘与白衣黑发的小少年正忙着堆雪人,一边堆,一边朝被冻得通红的手心呵着热气。
她笑了笑,然后忽然看见那个小姑娘朝另一边挥了挥手,喊了一声:“李倓,一起来啊!”
她往那方向看去,李倓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袄子,站在回廊下,正直直地看着院中两个人手下那初现雏形的雪人。
李沁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李倓绷着一张脸与任知节对视,良久,吐出一句:“你们好吵。”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你来不来。”
李倓:“不来。”
任知节果断扭过头:“哦,请便。”
李倓:“……”
李沁看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弟弟,笑着摇了摇头。
李倓站在屋檐下,看着任知节与李复忙来忙去,袖子下的手捏成了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许久,他正要扭头离开,忽然任知节喊了一声:“倓娘,雪人的头我跟李复都堆得不好看,怎么办?”
李倓:“……”
他深吸一口气,说:“前面的称呼去掉。”顿了顿,他又说,“你跟李复都笨死了。”随即踏下台阶,走进了院子里的雪地中。
无辜躺枪的李复耸了耸肩。
而如今,已不知多少度冬雪降落,他们已从高寒的逻些城,来到了四季如春的太和城,天穹是令人舒心的蓝,洒下的阳光也带着令人分外惬意的温度,洱海茫茫,栖息着从北方飞来渡过漫长冬季的候鸟。
而那些在寂静的逻些城中留下一串串喧闹爆竹的孩子们,也已经各自长大。
李沁与身边的白蛮少女讲完那些旧年趣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王爷年少时还有这样的事啊。”白蛮少女瞪大了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果然只有知节将军才能治得住王爷。”
李沁笑笑,又道:“王爷呢?”
“陪知节将军挖马草去了吧。”白蛮少女说。
“又去挖马草了。”李沁叹了口气,“我准备了好大一个红包呢,不来讨就算了。”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苍山洱海之盛名,任知节早在天策府之时便听朱剑秋说过,那时正值蒙舍诏首领皮逻阁大胜河蛮,进爵云南王,取太和城,洱海六诏合一。朱剑秋讲南诏,讲剑南道,天策府的小一辈们听得昏昏欲睡,他笑笑,然后又说:“苍山洱海专出好马。”
几个天策府小一辈的头倏地抬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他捋了一把胡子,道:“经夏不消苍山雪,十九峰间十八溪,奇花盛放蝴蝶泉,哪一样不是当世文人墨客心中圣地,也就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整天想着马。”
洱海广袤无垠,透出海一般的幽兰,远处苍山山尖上的白雪经夏不消,白蛮渔人泊船于洱海之上,哼着调子,伸手抛开了一张张渔网。
任知节经历数度冗长而寒冷的冬季,还是第一次在农历正月初一,看见缠满了树枝上依旧生机勃勃的藤蔓,路边盛放的野花,以及在草丛之间蹦蹦跳跳的昆虫。
“没有雪。”她说。
“有。”她身后传来一个颇为冷淡的声音,她转过头,李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伸手指了指对面,“苍山雪。”
任知节木:“……爬不上去。”
让一个天策爬山,你仿佛在逗我笑。
她转过头,继续在崎岖的山道间前行,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道边的野草,忽然眼睛亮起来:“甜象草!上好的甜象草!”
李倓:“……”
她哧溜一趟溜过去,将那丛奋力朝天生长的甜象草狠心拔出,捧在了怀中,她正爱怜地抚摸着怀中的甜象草,忽然眼睛又一亮:“皇竹草!上好的皇竹草!小海的心头爱!”
她又跑了过来,将那从抖抖索索生长在杂草之间的皇竹草拔了下来,捧在怀里。
最后,她长叹一声:“生长着如此丰盛的马草,苍山洱海简直是天堂!”
李倓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南诏皇宫里这些马草多得是,你又何必亲自来采。”
任知节扭头看他,眼中带笑,摇了摇头:“你不懂,这就是爱。”
说着,她顿了顿,然后又在“爱”字的后面加上了几个音“挨矮”。
李倓:“……”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老跟在我后面呢。”她问。
李倓:“你不需要知道。”
“哦。”任知节点了点头,“我想如厕。”
李倓:“……”
任知节笑:“骗你的,倓娘,你继续跟在我后面吧。”
李倓:“……”
她笑着,抱着满怀的马草扭过了身,银甲红袍的身影在苍山洱海满目的绿之间格外扎眼。李倓只穿了一件杏色长衫,他成年之后身量抽高,两肩变宽,那原本在任知节眼中过于温柔的杏色,在他身上也显出了几分成年男子的侵略性,他一双戾气十足的长眉飞扬入鬓,然而眉下那双眼睛却带着点点温情。
他瞳孔中映出那银甲红袍的身影,如同晴空之下涟漪微微的蝴蝶泉水。
他垂了垂眼帘,将那些悸动遮掩。
“等下我去李沁姐姐那儿讨压岁钱。”任知节在前面说。
他眼帘微微颤动,哼了一声:“多大的人了。”
任知节扭过头,十分认真地盯着李倓,说:“昨儿守岁的时候,李沁姐姐就悄悄告诉我了,她包了两个大红包,今日我们去她那儿拜年,就给我们。”
李倓与她对视良久,然后说:“不去。”
“哦。”任知节扭过头,“那请便。”
李倓断然拒绝,待任知节回了住所换了身衣裳,拉开自己屋门时,却看见了一身杏色衣衫,背着双手,站在院门口的前任达扎路恭小舅子,现任当朝建宁王李倓。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笑,李倓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视线正撞上她调侃的笑容,他立即侧了侧头,移开目光,研究起了院墙上早早盛放的迎春花。
任知节咳了几声,清了清嗓,道:“我要去给李沁姐姐拜年,你要去吗?”
李倓想也不想,答道:“不去。”
“那行。”任知节理了理衣襟,走下台阶,道,“那院门我就不锁了,我卧房桌上还有一盅莲子羹,还热着,赏你了,后院也收拾出来了,你要练剑也可以。”她说着,与他侧身而过,往李沁的院子走去。
李倓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拢于袖中的手渐渐地握成了拳,墙头迎春花点点鹅黄映在他的眼角余光,却几乎将那个背影从他的视线中抹去。
他抬腿正要往前迈步,任知节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倓娘,我嘴笨,万一说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吉祥话怎么办?”
李倓抬出的腿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落下,剩下的步子便踏得轻松而惬意:“把前面的称呼去掉。这都不会,你笨死了。”
任知节笑着挑眉,然后看见他走到了自己身后,她问:“你怎么不走到我身边来。”
李倓从她身后将手臂缠上了她的腰身,将她圈在了自己的怀中,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嗅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他的声音依然清朗,语气中却带了几分笑意:
“我会永远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