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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知节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已经头上长包屁股发麻,她百无聊赖地掀开了车窗帘子,一个娃娃脸的亲兵正站在车窗旁,见她掀开了帘子,笑着说:“知节将军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任知节摇摇头,说,“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鄄城了。”娃娃脸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两边嘴角都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任知节听娃娃脸说此地已经离鄄城并不远,只觉得未来都有了希望。此时正是清晨太阳初升之时,冬日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如同姑娘被罩在薄纱之中的迷人脸蛋,透过雾气染出点点绚烂,再倾洒于地,流淌出一片一片醉人的暖金。如果不是身着盔甲的将士们口鼻之间呼出的白气,以及车厢外钻入毛孔的寒意,任知节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如今已是兖州最为寒冷的冬天。
“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可是还不下雪。”娃娃脸说着,往握着长槊的手掌间呼出一口热气,然后搓着手掌。
“嗯。”任知节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放到了更远处。
朝霞过处,一片平坦,只是那些在田地里摇曳的,都是一片一片枯黄的杂草。
如今的兖州,连年战乱,田地早已荒芜。
她叹了口气,放下了帘子,之前靠在她肩头小憩的郭嘉已经醒来,他半睁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任知节见他身上的被子滑落了些,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他笑了笑,道:“表妹越来越贤惠了。”
任知节鲜少与“贤惠”一词挂钩,如今听郭嘉说来倒觉得有些好笑,她挑起了眉毛,笑得灿烂。
“鄄城就在前方了。”
郭嘉闻言脸上笑容不变,只道:“又要重新种花了。”
任知节倒是清楚郭嘉对于绿植的偏爱,无论是阳翟的郭宅,还是濮阳的暂居之所,院子中都爬满了各类藤蔓,她每日早起时隔着窗户便能听见外面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前一夜下过雨之后,花香与泥土香气纠缠着扑入鼻中,将人早晨的困倦清扫一空。
培植花草极为耗费时间精力,任知节想想濮阳居所那满院子的绿植,便觉得有些可惜。
她拍拍胸脯,道:“这次表妹我定会鼎力相助。”
郭嘉看了她一眼,道:“你别添乱就行。”
任知节嘚瑟道:“挥枪的手自然也会挥锹。”
等到了鄄城,任知节才知道,什么叫一语成谶。
曹军一行人还未知鄄城门下,任知节在马车内便听见了外面的将士们开始高声呼喊,语气中满是兴奋之意,她便想着应该已经开到了城门口,便迫不及待地掀开了帘子,然而却看见车外的将士们都围在了路旁的田埂边上,朝着田里劳作的人喊着什么。
任知节还奇怪,如今兖州乱作一团,百姓哪有什么心情耕种,这时,那些围在田埂边上的将士们纷纷让到两边,任知节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将裤脚挽到膝上,膝下全是污泥的的健壮汉子从田里快速奔跑而出。
现在居然还有百姓在耕种!
任知节点点头,笑着扭头对郭嘉说:“鄄城百姓真是接地气呢……”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面一道略显激动的浑厚嗓音响起:“明公!”
另一道略显激动的浑厚嗓音随后又至:“元让!快请起!”
任知节:“……”
郭嘉笑着看她。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掀开帘子,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站在外边的亲兵们看见自家伤号将军如此作死,自然是涌上前想把她塞回车厢里去,任知节一边躲避仿佛变身为千手观音的亲兵们,一边朝着那赤着上身的泥腿汉子大喊了一声:“元让叔!”
那正被曹操双手扶起来的泥腿汉子扭过头,只一眼,任知节的嘴角就不断地抽搐起来。
这位赤着上身打扮得十分接地气的泥腿汉子,确实是夏侯惇没错。
而这时,裹着被子的郭嘉也从车厢内探出头来,瞧见一身朴实农民打扮的夏侯惇,笑了一声道:“元让将军,种地呢?”
夏侯惇还未答话,这边郭嘉又说:“巧了,表妹之前还跟我说她挥得动枪,也挥得动锹呢。”
任知节:“……”
前几年曹操几番征战,兖州府库已空,而陈宫、张邈迎吕布入濮阳,镇守濮阳的夏侯惇携曹操家小逃至鄄城,粮草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眼看军中几乎揭不开锅,夏侯惇便带着帐下士兵开始开垦鄄城周边荒田,亲自担土下地,与普通百姓并无二样。
曹操看着那些田中那些脱下了盔甲,一身庄稼汉打扮的将士们,虎目盈泪,道:“他日我曹孟德败吕布夺濮阳之时,必重谢诸位。”
而那些原本骑在马上的将领们也纷纷从马上下来,脱下身上盔甲交予亲兵,夏侯渊甚至从夏侯惇手中抢过扁担,笑道:“种庄稼嘛,兄长哪里及得上我。”
曹操赞道:“好!”说着,他也将自己的盔甲解了下来,将袖子挽了起来,还未等他与众将一起下地,那边任知节已经从车厢里蹦出来了,嘴里喊道:“算我一个!”
众将木着脸看她:“……”
她拍拍胸脯:“我任知节,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地,打得过敌将,种得了大米,相信我,没错。”
曹操:“……”
郭嘉掀开车帘子,朝众人笑笑,然后一把将任知节拉了回来。
“表妹,你还是先养好伤吧。”
任知节还想再爬出来表一番衷心,曹操便说:“你此番征战徐州之前,不是对丕儿说回来请他喝酒吗?”
任知节愣了愣,这才想起了那已经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曹二公子。
曹操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睛道:“知节,你不会是骗丕儿的吧。”
“怎么可能。”任知节正色道,“我任知节从不食言。”
“那你便去带丕儿喝酒吧,他估计也等了很久了。”曹操说完,便在众将士的簇拥之下,与其他将领一同下了地,任知节看着一群脱下了黑甲挽了袖子裤腿的将士们一脸兴奋地下了地,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缩回马车车厢,便听见田里远远传来了曹操的声音。
“对了,鄄城妓馆酒楼的人估计还不认识我,所以知节你不能记在我账上了……”
任知节:“……”
坐在车厢内的郭嘉笑了笑,便看见任知节转过头,黑着脸问他:“你说明公是不是故意的。”
郭嘉耸了耸肩:“明公不是还没来得及去鄄城的妓馆混脸熟嘛。”
于是,在顶头上司曹操都还没把鄄城的妓馆酒楼混熟的情况下,伤号任知节与病号郭嘉便已经决定入了城便先去妓馆喝点酒压压惊。
此时任知节的亲兵们已经脱下了盔甲欢快地种庄稼去了,没有一群大头兵跟着,她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车进了鄄城,她便叫车夫停了车,当先从车里跳了下来,战靴踏在街道的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鄄城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盔甲披身的少女,一时间从街上行人都在往她那儿瞧。
任知节从不怵别人的目光,反而脸上笑容更加明朗,她回头,正巧郭嘉也掀开了帘子准备下车,她抬起手,手心朝上,递到郭嘉面前,郭嘉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道:“我是不是该将车厢内的棉被丢给表妹?”
任知节眼睛微微睁大,然后才明白过来郭嘉说的是他们初次见面时,郭嘉扶她下车,她却将自己的包裹丢到郭嘉手上的那件事。
她笑出了声来,冬日午时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将她受伤卧床多日的颓靡之气一扫而空,显出她本来的蓬勃朝气。
郭嘉将手放在她手掌间,她手指修长白皙,十分适合拨弄琴弦,只是这双手在还未长成之时,便选择握起了兵刃,以至于她如今二九年华,手掌指节之间却遍布了厚厚的茧,与那些长于闺阁的女子们春葱般的纤纤素手有着天壤之别。
郭嘉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她的掌心中,她布满茧子与细微伤痕的手心中似乎烧着一团火,只是触碰,却仿佛吹散了数九寒天的鹅毛大雪。
他笑了笑,随着任知节手上的力气,从车上跳下。
任知节的眉毛上挑着,仿佛自己将郭嘉从车上扶下来是一件非常值得嘚瑟的事情。
“等一下我去问问这附近的妓馆在哪,表哥你畏寒,应该煮一壶酒暖暖身子才是,对吧……”她正要扭身往前走,却发现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忽地加大了力量,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拉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任知节木:“……”
郭嘉的声音带着些戏谑的笑意:“表妹,表哥我要晕倒了,你扶一扶我。”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然后伸出双手,抓上了郭嘉的胸前,一本正经地说:“表哥,我突然发现你的胸越来越大了,比我还大了。”
郭嘉:“……”
良久,郭嘉呵了一声:“表妹可知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任知节冷笑:“表哥,彼此彼此。”
站在一旁的车夫冷着眼看表兄妹俩在大街上搂搂抱抱,他叹了口气,正侧过脸打算去看街边小摊子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忽然就看见了街口站着的人,他愣了愣,立马叫道:“二公子。”
任知节一听那车夫喊了一句,便循声转过头去,只见街口站着一个高瘦少年,一身黑衣,长发束冠,肤色白皙,五官初显俊美,只是他眉头压得很低,给人一种极为阴沉的感觉。
这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仿佛换上了风湿的阴冷,除了二公子曹丕也没别人了。
任知节眉毛一扬,朝他挥手:“哟!二公子,正准备找你去喝酒呢!”
曹丕只静静望着她,并不答话,任知节高高挥着的那只手尴尬地僵硬在了半空中,她咳了几声,正准备说几句话强行挽尊,曹丕却已经扬起下巴,翘了翘嘴唇,说:“好久不见知节师父了,我请你吧。”
任知节捂住了肚子,二公子的这个笑,让她的风湿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