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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榆的破房子里,双方为打群架的规矩吵成一团,谁也不愿意自己这方吃亏,而且都想压对方一头。
“李榆子,你别猖狂,老子这一架还打定了,今天不打完这架老子还不走了。”方咨昆也发火了。
“走不走随你,别指望我管你们晚饭。”
“你们督标还有口饭吃,我们新平堡的口粮都快断了,吃你几顿饭又怎么样?信不信老子现在揍你。”
眼看李榆和方参将要打起来了,两边的人赶紧来劝,闹了一阵后,经过双方的努力和妥协,总算把打架的规矩粗劣定下来了,双方约定,大家一律用棍棒,但只能是木棍,铁棍、铜棍、狼牙棒等凶器坚决禁止,不许使用弓箭,也不许穿盔甲,鹅卵石、砖头等远程暗器不得使用,至于骑马、骑驴不做限制。
接下来的斗殴就像场闹剧,当兵的早就没心思打架了,胡乱舞几下棍棒就算交差,丰州骑兵们优势太明显了,他们所到之处明军立即崩溃,士兵们没等棍棒砸下来就捂着头爬到地上——这也是事先约好的,捂头爬地的人算作伤亡,可以退出战斗,有些新平堡的军官也想打一下,可等他们把人凑起来,丰州骑兵们就跑了,新平堡的人还没想好该不该追击,这帮骑兵很快又迂回到他们的另一侧接着打,连续几次后,新平堡的兵也懒得打了,三三两两退出战团,新平堡的骑兵更是惨不忍睹,跑又跑不过,追又追不上,吃了几回亏后,就以伤亡为由找地方歇着去了,丰州骑兵们打得没趣,干脆与新平堡的兵凑到一块看起热闹。
李榆倒是真打,他有这方面的经验,打这种架首先要打对方领头的,把带头的干倒,其他小喽啰就会散架,所以他一直就追着老方打,老方也不傻,一直躲着他,等李榆把他的家丁、亲兵陆续收拾完了,老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他俩先是骑在马上打,棍棒交错打到一起,几个照面就把棍棒打折了,两人抱打在一起都落下马来,于是拳脚相加接着打,老方是练过洪拳的人,号称腿功大同第一,对着李榆连施飞腿,不过这招对李榆没用,李榆比他高出一个头,腿也更长,几脚就将老方踹了个跟头,老方急了施展铁头功,一头撞向李榆,李榆没想到老方会这一招,被顶得差点坐在地上,李榆吃了亏马上扑上去要打回来,老方却马上捂着头使劲喊暂停。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很快一队骑兵围过来,张传捷首先赶到,大声呼喊道:“副使大人到,还不赶快住手行礼。”李榆和方咨昆连忙住手,一起跪倒在地。宋统殷看着这两个衣衫不整的家伙,大声怒喝道:“方咨昆、李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无视军法协众斗殴,你们该当何罪。”
李榆正不知所措,方咨昆一把就将他搂住,对着宋统殷说道:“副使大人息怒,我们没有斗殴,我们是在操演兵马,您看我们俩好得像哥俩似的,哪像打架的样子,你说是吧,李千总?”
“对,对!副使大人,我和老方没打架,我们在切磋武艺呢,您看我们的兵都好着呢,真的没打架!”李榆也反应很快。
两边的军官、士兵们也赶忙作证,他们正在操练,谁都没打架,鞑靼营和新平堡好着呢。宋统殷当然不相信,身旁的李槐却突然跳下马来,几步冲过去拉起李榆就到一边说话去了,宋统殷只好教训起眼前跪着的方咨昆来。
宋统殷疑惑地看着这些人问道:“方咨昆,我问你,你不守着你的新平堡,却跑了五十里到此,此为擅离职守,你是老军务,这个你也不懂吗?”
“副使大人,我是看李千总的骑兵颇为强悍,想到插汉西侵有可能打仗,所以就特意找他操演一番,末将未能事先禀告,请大人恕罪。”
“这么说你方咨昆倒是有功无过了,应该奖赏你猜才对?”
“末将不敢!”
“巧言令色,还不带着你的人速回新平堡,如果新平堡有了差错,你这擅离职守之罪就等着受处罚吧。”
方咨昆赶紧爬起来,向李榆打了个招呼,带着他的人乱哄哄地走了,临走时还没忘记从鞑靼营把丢了的牲口、大锅要回来。
宋统殷赶走了方咨昆,又把李榆叫过来骂了几句,这件事就算处理完了。回阳和城的路上,宋统殷看到骑在马上的李槐一言不发想心事,就笑了笑问道:“玉山,我这样处置不好吗?你们榆林镇遇到这种事如何处置?”
“还能怎样,当兵的打架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出大事,上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马虎虎就过去了,”李槐说到这里忍不住激动起来,“三边各镇的欠饷早就超过一年了,当兵的吃不起饭穿不起衣,穷得卖儿卖女卖老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皇上、朝廷把我们这些为大明守边的人都忘了!那些还留在兵营守护边墙的士兵,不管是汉人还是夷人,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好男儿,我们还能怎么强求他们?可笑朝堂诸公满口忠孝大义、道德是非,实际却不识实务、贪渎成性、结党争权,大明有难罪不在大明将士,罪在朝堂之上。”
宋统殷轻轻地摇摇头,到底是年轻人啊,很多事还是看不透。李槐发完牢骚又继续低头沉思,嘴里小声嘟囔着:“像,长得真像!怎么口音变得怎么厉害。”他猛地一抬头看着宋统殷说道,“副使大人,晚生有个请求,待晚生从京师回来能否在阳和暂住些日子?”
宋统殷大喜:“好啊!玉山大才,总督大人和我都希望你能留在阳和,这里有的是事要你做。”
宋统殷回到总督府复命,张晓也没说什么,大同镇的现状就是这样,你还能怎么管当兵的,不过这帮鞑靼留在关内始终是个麻烦,宋统殷想到了一个新主意,自俺答封贡以来,宣大三镇的巡边定例就名存实亡了,当兵的赖在边墙上不愿出去,当官的也不愿操这份闲心,大明对边外消息来源主要依赖顺义王府和一些受大明敕封的蒙古台吉的通报,剩下的就是守口夷人和互市商人带来的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边外草原那边发生了大事,往往一个多月后宣大这边才得到消息,宋统殷认为现在插汉西侵,宣大边外瞬息万变,必须派出得力的人出关巡边,一有消息马上通报,免得明军这边两眼一抹黑应对失策。
“鞑靼营这回总算没出大事,但这帮人留在关内还是不妥,说不准哪天会惹大祸,不如就派他们到阳和口外驻扎,顺便把大同边外的巡边、查探的事担起来,这伙人对大同边外人地两熟,那个李千总也算本分,这差事对他们最合适。”宋统殷胸有成竹地对张晓说道。
张晓眼前一亮,但很快又想到宣大明军的德性,马上有点泄气了:“献征,这是件好事,可咱们的兵不中用,这帮鞑靼没人看着,一出关会不会散了?”
“不怕,咱们在守口堡每十日给他们发一次口粮,好好办差就有饭吃,不听话就饿他们几天,我不信他们不老实,就是他们在边外闯了祸咱们也不怕,他们没我们的旗号、军衣,我们可以不认账,”宋统殷讲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了,马上又为李榆他们讲起好话来,“他们出关为我大明效力,我们也不亏待他们,每人赏几钱银子,再发些御寒的衣物,这些人都穷惯了,得了好处一定会感恩戴德,不卖力都不好意思。”
张晓听了连连点头,这帮鞑靼人也不多,花不了多少钱,大明招募个光屁股的步卒都要给五两银子的安家钱,李榆他们投奔过来,他张晓除了管饭,一分银子都没给,现在把人家赶到关外当差,再不给点好处,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于是李榆他们刚把白登山的地皮踏熟,又被赶到关外去了,不过张晓花的钱很快有了回报,李榆出关巡边才几天就派人送来一个惊天的消息,虎墩兔憨终于动手了,哈喇嗔(明朝官方对喀喇沁的称呼)的首领白言台吉被打得大败,仅带数百人向西逃窜,永邵卜万户已经崩溃,插汉攻击哈喇嗔得手后马不停蹄又向西攻击土默特万户,土默特首领大明的顺义王卜失兔仓皇西逃袄儿都司(明朝官方对鄂尔多斯的称呼),俺答与三娘子的曾孙习令色台吉向插汗献出了归化城(明朝万历皇帝给库库和屯的赐名),插汉西征初战大捷。
张晓与宋统殷击掌相庆,他们终于有救了,他们前天刚得到从京师来的消息,大明皇帝下手了,可怜的魏公公正在赶往凤阳祖陵去司香的路上,突然听到皇上派人要抓他的消息,他老人家自知罪孽深重,十一月初六在阜城的一个旅舍中上吊自缢,魏公公一死朝局大变,正闲着发慌的朝臣们精神振奋,立即投入到他们最善长的内斗之中,一场揭批阉党分子的运动在大明皇帝的支持下轰轰烈烈展开了,宣大边外那点鞑靼的破事人家理都不想理了,张晓这下真的病倒在床上了,大明党争的残酷他知道,玩这个的没一个好东西,整人那是要斩草除根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也要上吊了。
听到宋统殷带来的插汉大捷的好消息,张晓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两只老眼热泪盈眶,兴奋地用发抖的手指着家丁说道:“快,快,准备纸墨笔砚,我要给皇上写奏折。献征,你也要给尔律去信,让他也上书朝廷,就说虎墩兔憨大捷,袄儿都司必有大乱,‘内变不敌外变’,尔律果然说中了。”
张晓这次亲自写奏折,他要告诉忙着疼殴阉党的朝臣们,宣大边外出大事了,你们想不管都不行,宣大一线几十年的安定全赖俺答封贡后大明与蒙古右翼三万户友好相处,现在大明的顺义王和永邵卜的首领都被赶走了,宣大危机一触即发,看你们还敢不敢打我老人家的坏主意。他挥笔写道:虎墩兔憨携十万之众而来,穷极疲困则必定南下,或胁赏朝廷或掳掠边内,从此宣大边墙永无宁日,宣大有失则京师必危,而宣大三镇承平日久,武备荒弛,三镇官兵已到了无饷、无兵、无粮、无械的地步,如何抵御强敌?朝廷必须早做主张,以免日久生变。张晓写到这里,笔锋马上一转,声称自己自接任宣大以来,无一日不如履薄冰、苦心经营,惟愿苦思竭虑以报效朝廷,无奈才学不卓,且耳聋眼花、身心疲惫,恐难担当此大任,恳请朝廷准臣骸骨还乡,另选旷世良才以任宣大,臣不胜感恩之极。
张晓写完奏折,得意地点点头,宋统殷在一旁击掌叫好:“老大人这份奏折一上,朝廷那帮读死书的家伙也能明白,宣大这地方现在就是滩浑水,想动我们就得自己下水,我看他们谁有这个胆量,岳尔律说得对‘内变不敌外变’,想把我们定成阉党,皇上也得掂量一下。”
两人大笑起来,魏公公死了,以他老人家为领导核心的阉党土崩瓦解已成定局,上了魏公公船的人注定要倒霉了,像他们这样沾了个脚尖的人倒不倒霉也就是皇上的一念之差,幸好边外要大乱了,他们还有救。
十二月中,塞外的冬天到了最冷的时候。朔风呼啸着卷来鹅毛大雪,往日热闹的守口堡大市早已空无一人,远处边墙厚厚地盖了一层雪,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面明军的红色大旗被风雪吹得呼啦啦响,从守口堡出来过阳和口向西沿着虎儿山走不了几里,在一个避风的山窝处伫立着几间茅草房和几十顶蒙古人的帐篷,周围还筑起了木栅,这里就是李榆在守口堡外的营地。
李榆把自己的营地从白登山迁过来一个月了,兄弟们对这个命令也没什么意见,他们本来就是塞外的鞑靼,在哪儿当兵不是一样混饭吃,这里离家更近还没人管他们,何况他们每人还得了五钱银子和一件棉衣,他们当然乐意了,至于汉兵害怕的巡边,对他们来说就跟遛马差不多。
李榆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大帐里,不声不响地拨着地上的火盆,乌海、巴克、韩大功等人笑嘻嘻地看着眼前一个家伙拼命地往嘴里送高粱米饭,这家伙胡子拉碴、破衣烂衫也不知道有几天没吃饭了,吃的直打嗝却还在使劲咽,李榆忍不住说他:“毕力格,我这儿管饱,可你也不能噎死自个呀,你都吃了三大碗了。”
“榆子兄弟,你是不知道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要不是找到你,我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毕力格打着饱嗝说道,他接过韩大功递过来的水猛喝了几口缓缓了气,对着李榆说道,:“还是你们这儿好,能有口饭吃,我哪也不去了,赶我也不走,我就跟着你干了。”
毕力格这段日子是真遭了罪,李榆离开巴雅喇营后,巴雅喇营很快就解体了,毕力格又回顺义王府继续当他的小官,本来过得还算稳当,可没想到察哈尔人打过来了,顺义王博硕可图汗谁也不管了,把土默特川往俄木伦、巴图俩儿子手里一塞,带着他的几个老婆就跑路了,俄木伦见势不妙也后腿跟着跑,巴图倒是想打一下,可还没等他把人凑齐,察哈尔人就打上门了,库库和屯的习令色毫不犹豫就向察哈尔汗投降,把他曾祖父阿勒坦汗拜佛的家庙大召寺都献给了察哈尔汗,巴图只好护着被赶出大召寺的绰尔济喇嘛向西逃窜,习令色和察哈尔汗派来的合把气喇嘛趁势追杀,把库库和屯一带拥戴博硕可图汗的部落打得落花流水,万幸的是这时天下起了大雪,而且一下就是好几天,察哈尔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准备过冬,俄木伦、巴图哥俩总算有机会能喘口气了。
俄木伦、巴图跑了,但像毕力格这种博硕可图汗的小爪牙就倒霉了,他这种小人物没资格跟着台吉们逃跑,可是习令色和合把气喇嘛清算博硕可图汗余孽的时候,这种小人物绝对是要镇压的对象,毕力格当然不会等死,他们家过去就是习令色家的奴才,主子倒霉的时候,他跳槽跟了博硕可图汗,而且还欺负过习令色,习令色翻了身绝不会饶了他。毕力格带着一家十几口人冒着大雪就往南逃,他帮博硕可图汗经手过买卖,认识几个明国的边商,他打算通过边商的关系移民到明国,那几个边商真不错,马上就把他介绍给明国官员,明国官员也非常爽快,直接就伸手向他要钱,毕力格现在哪里拿得出钱,只好苦苦哀求人家,明国官员立刻翻脸,你没钱还想移民啊,看我们大明日子好想混饭吃啊,滚一边去。那几个边商朋友见他要倒霉,干脆也不理他了,毕力格几乎要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时他想起他还有个投奔到阳和的好兄弟李榆,于是他抱着一线希望,沿着长城一路打听加乞讨去找李榆,靠着沿途那些当守口夷人的老乡帮忙,他总算把李榆找到了,见到李榆时他一头就昏倒了,喂了几口热汤才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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