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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摇落树柯,早市正盛,街头望不见巷尾的人潮里穆鲤的牛车尤显得扎眼碍事,唯诺的不敢出声抱怨,脾气暴躁的操着家伙就欲往他的脑壳上试试,穆鲤浑不自知脸上浮着嬉笑,更让人添了几分不忿。
肉摊后的屠夫早不耐牛车阻挡生意,拨开人群,手起刀落,车轮应声碎裂,一车子满载的酒倾倒在地,穆鲤挽救不及堪堪抱住了一坛,好不痛惜。
屠夫抓起身前油汪汪的布拭着刀,吭哧呼着气,迈着沉步就要回去,也不管穆鲤气得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
怎奈这穆鲤也不是好欺负的主,一手护着仅剩的酒坛,一手拽住屠夫的衣领,怒道:“我这一车子的酒你打算怎么赔?”
屠夫斜剜一眼穆鲤,欺他身量矮小:“老子我就没打算赔,你待怎样?”
这一车酒可是穆鲤忍对肥头猪脑附庸风雅的商贾抚了一个月琴才换得的,现下一口没喝都喂给了土地爷怎么甘心,“那你今日也走不得了。”
屠夫扬了扬手中的刀,颇为不屑:“想拦我,小心我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穆鲤这回不怒反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要杀得了我,算这一车子的酒先为我践行。”
屠夫本意只是吓吓他,这下被激得不管不顾地挥刀而去,穆鲤见刀来也不闪不避,围观的人只以为要溅血了惊出一身冷汗,不料从旁窜出一人横脚踢向屠夫,一手夺过屠刀,幸免了一场灾祸。
这人却是叶谦,手中持着剑,长身而立,风度绝佳,回望屠夫和穆鲤两人道:“二位为了一车子酒就要喊杀,在下实是看不得这般轻贱性命才出手多管闲事了。”
屠夫手脚虚浮刚刚缓过神,自己一时气极险些酿成大祸,连连点头。
穆鲤不惊不惧,仿佛刚才在刀下的不是他,犹是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你说得倒轻巧,这酒就是我的性命,如今无酒可饮,我便如同死去。你既然顾惜性命,倒是赔我这一车的酒。”
叶谦也不恼:“我若赔你酒,这事可算了了?”
穆鲤闻言笑道:“了了,了了。有酒何事不能了去。”
屠夫听此也长舒了一口气,对着穆鲤深揖:“适才实在是我莽撞,多有得罪。这酒钱算我的。”
“无碍。你我这回也算相识了。在下穆鲤,你可到前头的村子里找我,到时一起喝酒。”穆鲤尽弃前嫌拍着屠夫的肩说道。
屠夫搔着头憨笑,暗叫侥幸,如若不是眼前突现的这个人,自己就算不被抓去砍头,流放边疆是少不了的。心中的感激简直不能用语言表达。
叶谦见穆鲤有容人之量,渐生好感,爽朗出声:“穆兄现下就随我取酒去吧。”
“我先嘱咐老牛几句。”穆鲤答应着,解了牛车的缰绳,附在牛耳处说:“好牛儿,好牛儿,你且归家。待我取了酒就回。”
却见那牛瞪着眼珠子,牛鼻子朝着穆鲤喷了一身热烘牛气。众人见状只觉得荒诞,笑得前俯后仰。叶谦却觉得这穆鲤率性得可爱。
“果真是牛气冲天。”穆鲤拍拍牛首,将手中剩得的一坛子酒给了屠夫就随叶谦去了。
说笑一路到了虎视涵,临江的渡头系着三两孤舟,薄雾未散,天青一色轻轻笼着江水。叶谦径往一棵橘树,命着穆鲤与他一同在树下刨土,不一会就看见了两大坛的橘酒,未及开封,酒香早已四溢。
穆鲤挽了衣袖,抱起酒坛子,掀了封坛的泥,就着坛子一顿牛饮。
叶谦也不拉他,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两只兔毫盏,盛了酒,就那么幕天席地地坐着,橘酒清冽,杯盏里纤毫毕现,就像另一个乾坤。这酒是六年前埋下的,而今物是人已非,可不就是另一个乾坤。
穆鲤喝得痛快了,髭髯挂酒,侧目去寻叶谦,晨光照拂也难掩叶谦眉宇间的落寞,衣袂临风而舞不胜寒意。
穆鲤心里暗骂,七尺男儿却学了这般小女儿态,世间千般愁却有杯酒不能消的吗?将一坛酒递给叶谦:“小小杯盏哪里比得上抱坛痛饮爽快。”
叶谦不置可否,想来人世间的豪情自是有所不拘,囿于世俗才有所扰,也学得这般的狂狷兴许就逃得了一方离恨天。当下一扫郁结,抱坛而饮,果真是一番别样滋味。
穆鲤兀自饮尽一坛子的酒犹面露不喜:“这酒虽好,只此一坛却如何抵我那一车子。”
叶谦心想这一坛是陈酿六年的天禄,可比穆鲤那一车的酒都要昂贵,却也了然,穆鲤是酒仙再世,饮酒如茶饭哪管得了价值几何,遂不出声辩驳。又想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剩这些个酒更与何人饮,不如今日喝个畅快,于是道:“离这不远的青石丈,我还曾藏了几坛子的酒。穆兄可同我前去喝个痛快。”
穆鲤怎会拒绝,不过心中却是暗道,此人什么来路,先是救下自己性命,后又无缘无故说要赔偿自己的酒,现在又在数个地方埋下不少酒坛子,倒是奇怪。
思酒心切,两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酒藏在青石丈的一处山洞里,足足有十多坛。两人将酒搬出洞外,且饮且谈笑,一点也不见疏离。
“你就这么带我来这藏酒之地,难道不怕我日后自行来取?”穆鲤疑问道。
“没有日后。”叶谦微微一笑。
“这话是何意?”
“难得遇上穆兄,难道你认为这些酒够吗?”
“哈哈哈。不够,当然不够。”
“穆兄,还未知你哪里人士?”叶谦将一坛子酒递给穆鲤。
“此生沧海一粟,不足道。”穆鲤这般答道,心思全在酒上。
“好,浮生随波而去,唯此身载浮载沉,身外事何足挂齿。”叶谦行走江湖多年,有一呼百应的荣光,有弟兄相交的情义,更有缱绻的柔情,现如今只剩得孑然一身,世事转眼云烟,能够保全的只有这幅肉身了。
“不想你不惑之年,已有此识,当真可谓不惑矣。我叫穆鲤,你怎么称呼?”穆鲤惊诧叶谦超乎常人的心境。
“识得却不能忘得。我名叶谦。”忆起当年藏酒的情形,叶谦喝得更不是滋味。
“忘不得就不必执着于忘得。人濒临溺毙时,可曾想到忘掉悲恐惊惧。”于穆鲤而言,人同草木鸟兽,春发夏盛秋实冬藏,自有造化。
“忘得是一种执念,忘不得也是为了执念。”前尘忘与不忘不都是为了深埋于心的人。
“我早年为了琴艺能有进益,游历四海,孤身溯源走危崖,我为悟道,最后不过忘言。何苦事事险中求,执念与否,都无碍于你凭心论断。”穆鲤正色道。
“凭心论断,也容易陷溺在对错的怀疑中。”叶谦彷徨。
“难道对与错不是囿于有限的认知,倘若造化无涯,那么对错又以什么衡量。心有畏惧,山能杀人,水能杀人。坦然于心,何故问神问鬼问人、信奉无常。”
叶谦听完醍醐灌顶,块垒尽消,不禁长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