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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不能理发,张子翔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总这么告诉他。虽然他没有舅舅,也一直把习惯保持了下来。
考完试,张子翔一身轻松。要过年了,培训班也停了课。他就又去推了一个囚犯头,到开学还有一个月,上课时候正好长得好看。
他又开始了“如你所见”每天的早班,白蓉重新摆脱了梁师兄沉默的折磨,高兴得不行,每天笑眯眯。为了奖励张子翔的善解人意,偶尔还给他带几块自己烤的饼干。
a大过年时全校都是放假的,不让学生留宿,图书馆也不开。可是张子翔还是每天都能看见梁师兄,总是七点多,一杯拿铁。梁师兄似乎很怕冷,每次见他都穿得很严实,围着围巾,这些东西使他看起来比夏天多了些人气。进到店里来的时候,眼镜上蒙着雾气,他就会先在门边站两分钟。
张子翔则会趁着这看不见他眼睛的两分钟跟他打招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果然没错,每次看见梁师兄那双似乎能连灵魂一起吸走的黑眼睛,他也一样瘆得慌。
大年三十夜晚,张子翔跟着老爸回奶奶家。他奶奶家离a大也不算远,挨着一个大广场。周围全都是小区,鞭炮点在十字路口到处都是,有许多人买了炮到广场上放。
张子翔两个感情好的堂哥都结了婚,其中一个是结婚第二年,这一年两人都跟着回了自己媳妇那边,没人跟张子翔聊天。吃完了年夜饭,外边鞭炮声震耳欲聋,电视放到最大声依旧听不清春晚,只能看。
哥哥嫂子都不在,可是叔叔姑姑等一系列大人都在,家里人气很旺。两个堂姐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大人在聊天,张子翔看着那些节目也没劲,就一个人出去溜达。老爸叮嘱他几句,放他出了门。
张子翔奶奶家住的是这边刚发展起来时建成的小区,处在整个城区之中最好的位置。不过如今也旧得不成样子,张子翔高一那年统一粉刷加固过一次,到底是老了,很快又变得破旧。
小区边缘有一栋五层楼,因为小区里别的楼都是六层,那栋楼显得格格不入。很多人不喜欢那栋楼,不断揣测为什么只有它建得不一样,最后还有扯到风水的,搞得人心惶惶,有段时间甚至还传言要拆。
不过张子翔喜欢那栋楼,因为那栋楼能上天台。五层楼顶那个通往天台的门是锁着的,但是旁边有一扇窗户,窗户外边有一个小平台。只要爬上窗户就能翻上房顶,因为下面有平台接着,爬不好摔下来也不至于出事。他从十二岁那年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起,只要有空就往上爬。
小区里有许多人没去广场,在自家楼下放炮。其中不乏一些小孩子,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点着了旋转的小蜜蜂到处扔。张子翔不近视,每年过年出门都觉得特别没有安全感,只好把围巾拉高,挡住嘴。他决定下次过年出门戴个帽子。
他爬到五楼,熟练地翻上天台,拍净衣服上的土。之前运到上面的几块红砖还在,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报纸垫在上面,背靠着房顶中央的水泥墩开始看天。
他坐的方向正对广场,有许多人在放礼花,天空被映成各种颜色。那些颜色也在黑暗的天台上闪动着,张子翔坐在天台上,就像坐在时光机里。连绵不绝的炸响声回荡着,反倒衬得他这边特别寂静。他看着看着,缩起身体,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炮声太大,听不见响铃,幸亏设了响铃的同时振动。张子翔冲着天空吐出白气,掏出手机翻开盖子。很多条短信,大概是收到短信的时候他在走路和翻天台,一直没感觉到。除了一些高中时的同学好友,还有宿舍里三个舍友的,还有白蓉赵阳,甚至还有杨佳。他看了几条,又笑开了,互相交叉着回复过去。给自己高中的老师也发了几条。
张子翔手机里的人说多也不多,他一个个挨着往下翻。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在新年第一天里,他开始逐步删除一些长久没有联系的人。翻着翻着,他看见了梁师兄三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没有用那些群发来的笑话,而是自己编辑,写了一条短短的祝福。
“学长,祝你和你的家人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幸福如意。张子翔。”
他编辑完,想要点发送。手指又撤了回来,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笑脸。
很快,他接到了回复。
“谢谢,也祝你和你的家人新年快乐。”
张子翔看着回信笑了笑,手机合上盖握在手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翻开,写:“学长,明天你还来不来店里?来我就开门恭候。”
刚写完要发,他又一次把手指撤了回来。在后面加:“反正我每天都六点晨跑,早晚要开店。”
编辑完满意了,这才真正发出去。每次给梁师兄发信息都特别费劲,怎么发都恐怖。就算隔着空中纵横交错的信号网,他似乎仍旧能看见梁师兄那双特别黑的眼睛。
过了一会,张子翔接到了回信。
“谢谢。那我照常过去。”
张子翔笑了,把手机揣回兜里。他从砖头上站起来,走到天台边缘。天台边没有铁栏杆,他往下看了看漆黑的小区。
就在这时,一个彩色的礼花在天上炸开,楼下的路和树都被映成了变幻的彩色。这边的人大概已经放完炮回屋了,底下一个人也没有,空留一地纸屑。有几台车的警报灯闪起来了,但是鞭炮太响,从上面听不见警报声。
张子翔又吐出一口气,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新年第一天!”他对自己说着,感觉全身充满了力气。
第二天张子翔早早爬起来,发现下雪了。雪已经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层,昨夜鞭炮留下的纸屑都被掩盖在雪下,成了一个个坡度平缓的小鼓包。
过年时候车比平常少得多,人也是。张子翔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跑步去开店,想也知道,这一天必定是生意惨淡,都收不回水电费。不过平常赚得够多了,败家一天也无妨。
七点多梁师兄照常来的时候,张子翔没在吧台里,正坐在正对吧台的椅子上看书。手边放着一杯摩卡,几乎没怎么动。他承认赵阳说得对,除了拿铁他做什么都是砸招牌,巧克力粉不小心放多了,难喝得要死。
张子翔拿起已经变温了的咖啡喝了一口,酸且苦,还有一种诡异的烧焦的甜,于是决定果然还是倒掉对。一抬头,看见梁师兄从一辆车边绕过来,正在回手锁车门。他没戴手套,大概还是怕冷,一只手揣在大衣兜里。他的大衣是黑色的,围着一条棕格的围巾,整个人站得很直,像是围着小区那种花纹优雅却尖端锋利的栏杆。
张子翔扔下书和杯子推开玻璃门跑出去:“学长,你居然开车啊?”
“嗯。”梁师兄说,“平常很少开。今天太冷了。”
张子翔跑回去给他开门:“今年第一场雪,可不是冷么。化雪时候更冷,你可怎么过。”
“是个问题。”梁师兄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
张子翔乐了,又去吧台边给梁师兄抽纸巾。
梁师兄却突然问:“你学到这种程度了?”
张子翔回头看他,他已经把眼镜摘了。也许是近视程度不深,只是微微眯着眼睛。没了眼镜的遮挡,那双带点朦胧却依旧冷冽的眼睛十分漂亮。
张子翔赶紧把纸巾递过去:“这个简单点,我不喜欢干背单词语法。这个书底下是带单词注释的。但是还是有的看不懂,课本查不着单词,我觉得该买本词典了。学长,我该买电子词典还是纸质辞典?”
梁师兄擦眼镜,微一沉吟,开口又是先说各有利弊:“各有各的好。不过电子词典毕竟是现代科技,有的能收入三十多本辞典。如果不是对纸书有特别的嗜好,还是电子词典比较适合。”
“那好啊。”张子翔高兴,“我收了不少压岁钱呢,等大书店开门了就去买。就是远点。”
梁师兄戴上眼镜,看看他:“你能请假吗?今天。”
“能啊。”张子翔说。大年初一本来就没有人,说“如你所见”这一天是专门为了梁师兄开的也不为过。
“你们店里其他人什么时候来?”
“大概……八点多吧。”张子翔大概猜到了梁师兄想说什么,有点忐忑不定。
“正好我今天开车了,等人来了,带你去一趟。”
张子翔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赵阳是个妻管严,大年初一是死也不会来上班的。白蓉倒是单身,家也住得不远,临时来做个样子也好。
“谢谢学长。”打定主意,张子翔笑得特别灿烂,“那我给你做咖啡啊。拿铁?”
“嗯。”梁师兄说,又补充,“不用纸杯。”
“为什么?”
“我在这坐着等会你。纸杯浪费。”
梁师兄出去车里拿书,坐到里面去看他的书了。张子翔拿出手机跑出店,慌忙给白蓉打电话。
“蓉姐,蓉姐。”
“干吗?”软绵绵的声音,还有一声深呼吸。然后是枕头和被子移动碾压的声音。
“那个……新年快乐。”
深呼吸戛然而止,一声怒吼:“你大早晨起来吵醒我就是为了说新年快乐?”
“不是。”张子翔心虚地笑,“求你个事。”
“什么事?没睡醒烦着呢!”
“求你了。”张子翔继续心虚,“我师兄来了,说要带我买电子词典,问我能不能请假,我没告诉他今天我专门给他开的店。你来一趟呗,替我做个样子,等我们走了你就关店回家。”
“你哪个师兄?”白蓉脑子还没转过来。
“就你觉得特恐怖那个师兄。”
“我去。这大过年的,你还让不让我过一个没有阴影的好年。”白蓉说,这下完全清醒了,“那不行,我得讲条件。你下学期课表出了就给我看,要是早晨没课,你早晨七点多来解救我一个月。”
“那要是有课呢?”
“顺延到你大二!”
“行!”张子翔毫不犹豫地签了卖身契。到时候说不定梁师兄就毕业了,卖身契自动作废,不签白不签。
“你跟他说的几点?”
“我说八点多……”
“你靠点谱行不行?现在都七点四十了!”白蓉怒吼,“你等着!”
张子翔完全视这句“你等着”的背后含义不存在,乐呵呵地应:“哎。谢谢蓉姐啊。”
那边啪一下挂了。
张子翔回到店里走进吧台,偷偷探头过去看里面的梁师兄。他坐姿也很直,一只手撑着头,给张子翔的基本是一个背影。店里暖和,大衣和围巾都放在边上,里面是黑色的毛衣和白衬衫。因为人瘦,穿得厚也显不出臃肿,只感觉很稳。灯光模糊了他的色彩,他坐在那样的光线下,有一种很柔和的错觉。
张子翔看他手边的杯子空了,又做了一杯送过去。见梁师兄抬眸看过来,忙解释:“我自己喝的,奶不小心打多了。”
“谢谢。”他说,黑色瞳仁涂着浅浅的橘色。
张子翔捧着自己杯子靠在旁边,随口问:“学长,你过年不回家啊?”
梁师兄平静的双眸确确实实地柔和下来,微微笑说:“昨天回了。今天我爱人说带儿子在娘家住几天,叫我有事先回来。我就回来了。”
张子翔一愣。他本能觉得梁师兄说的话是真的,又觉得他这么年轻不单结了婚还有儿子,这事本身特别诡异。但他查户口向来只是走个过场,了解些浅层的东西就得了,深了不问。于是就喝口咖啡以掩饰,象征性地回:“哦。”
梁师兄这句违和感特别严重的话后来张子翔偶尔在拿着电子词典的时候还会想起来。有一次他又想起来这句话,突然觉得读研读博的时候结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梁师兄这话说得很自然,每个人的家庭状况也不能简单看表面,也就作罢了。
再后来,他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这句话。梁师兄说这话时候格外恬淡的笑,慢慢也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