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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张子翔老爸身体不舒服,两人只做了最简单的寒暄。到医院挂了个急诊,查完血接着体检,化验单拿出来,白血球偏高,确诊为急性阑尾炎。
急性阑尾炎病人如果吃过饭,四小时之内是不给手术的。幸好张子翔老爸晚饭吃得早,到确诊时已经过了四小时,可以开始手术。张子翔从来没在晚上来过医院,没想到人也不少,手术安排到了半小时之后。
有这半小时时间,正好缴费办住院。有个人在老爸身边看着,张子翔比较放心,虽然也想到了老爸和梁师兄单独待在一起可能会尴尬,但又不能让梁师兄去替他掏钱,只好把两人放在一起,自己单独去办。走到一楼大厅办完手续拿了各种单子,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人被推进大门。大概是打架被砍了,躺在急救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身上全是血。
张子翔咬着牙,死死捏着单子拼命往楼上跑。三楼并不高,他跑得气喘吁吁。远远看见老爸坐在椅子上,梁师兄站在不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墙上的知识普及板。如果忽略掉老爸有点白的脸色,两人的样子都很平常。
他愣了愣,又飞奔下楼买了两瓶矿泉水,跑上来塞给梁师兄一瓶。反复折腾下来,签完字,张子翔看着老爸进了手术室。
医生告诉他,切除阑尾对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是个很小的手术,麻醉用的时间甚至比手术时间要长,病人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推出来。这种小手术几乎不会出问题,签字就是走个过场,是必要的流程。张子翔听着的时候只管点头,可真看见手术室的灯亮了,刚才签上自己名字那张单子又开始反复在眼前晃悠。
他开始在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踱步,走到中央大厅,又走回来,像是一只不安的野兽。医院里的灯是惨白色的,虽然深色地砖中和掉了一些那种彻骨的冷,但张子翔个子高,白色灯光正好被他接下大部分,越来越觉得心慌。
“梁哥,我……我去楼道那头抽根烟。”张子翔说。他不想让梁师兄知道他抽烟,但此时心绪纷乱,不抽根烟没办法缓下来。他说话时拧着眉,一只手塞在运动裤的裤袋里,在里面反复玩着打火机。
梁师兄看看他,点了下头。
张子翔就走到楼道一端的窗户边,推开窗户抽烟。医院这栋楼是拐弯的,一个l形,后面并排的是住院部。他站的这个角落正对着外面马路,马路对面那些一层的小门脸晚上也不关牌子上的灯,有彩灯框出一个长方形的,有用灯拉成字的。还有些干脆就是牌子后面有灯,整个亮着,一亮就是一晚上。
张子翔很快抽完一根烟,有点暴躁地把烟蒂按灭,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还是静不下心,却不想在这抽烟了。正对着窗户那里有一家门脸,彩灯扯的字,一闪一闪。因为前面的路灯正好坏了,彩灯背后蓝紫色的牌子显得特别亮。他不想看,又忍不住总去看,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就又拧着眉毛回到梁师兄身边,男人一直留在走廊里,没说走。见张子翔不到五分钟就带着比抽烟前还愁眉深锁的脸回来,问:“不是去抽烟吗。”
“抽完了。我不想跟那儿站着。”张子翔狂躁,还是忍不住皱眉说了,“你说现在人怎么都那么缺德,都在医院楼底下开寿衣店,这不是咒人吗?有没有点常识,不知道不吉利?”
梁师兄沉默几秒,说:“可能有些重病患的家属需要吧。比较方便。”
他的声音很安静。张子翔听到这样的声音,稍稍平静下来一些。他望一眼手术室还亮着的灯,颓然坐到椅子上。
“对,是方便。”他停顿了一会说,“我妈车祸死的那时候,谁都没有心思远走。这种东西就开在医院楼下,其实是挺好的。”
梁师兄在他旁边坐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刚才我下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看见有人被推进来了,全是血,急救床都红了。”张子翔做了个深呼吸,把打火机打着又熄灭。
“我妈那时候也是,好多血。我当时就在车里,跟着一起上医院,刚才碰到那人,看着真是……”
他语调有点颤,不说了。手心冰凉,全是汗,打火机握在手里滑,他便把打火机塞回兜里,开始反复拧矿泉水瓶的盖子。
“我妈也是。”隔了一会,梁师兄忽然说,“那时候我还小,个子矮,只记得血流起来止不住。就在我眼前,白的床栏都上了色。”
“车祸?”
“不是,被人捅死的。”
张子翔侧过头看着梁师兄。那种苍白的灯光映得他更加黑白分明,眼睛是看着对面墙上那块宣传板的。侧面看过去,睫毛不算短也不算长,差一点刷到镜片。表情清清浅浅,微抿着双唇。
“对不起啊,梁哥。”他突然感到十分愧疚,“我有点慌了。”
“你年纪还小。”梁师兄稍稍顿一下说,“涉及到自己亲人,这很正常。”
“不是。我没想问你这个。”
梁师兄也看了张子翔一眼,缓缓摇头:“阴影?能产生阴影的事太多了。人总要学着走出来。”
张子翔当时就隐约觉得他这句话背后应该还有些什么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却又不好问。手术室的灯正好灭了,老爸被推出来,直接送到住院部。
手术做的是局部麻醉,推出来时人是清醒的。张子翔老爸出来看见梁师兄竟然还没走,特别尴尬,直骂张子翔不懂事。
“没事。张子翔小,我在这顶点用。”梁师兄淡淡地说。
处理完一些杂事,连护士都走了。张子翔老爸再次感谢梁师兄,见他出去,又骂一顿张子翔,打发他回家去睡觉。本来就麻烦人家大半夜跑一趟,没必要耽误梁师兄还跟他耗在这站着。术后出院至少要五天,他假早晨用电话请,张子翔正好回家睡完觉给他带点衣服和日用品。
张子翔出来的时候,梁师兄正在病房门口站着,站得很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老爸不说还没注意,此时看着始终沉默陪同的梁师兄,张子翔也真有点尴尬了,特别诚心地说:“不好意思梁哥,耽误你了,怪我没想到。你回去睡觉吧,我也回家,明天带点东西过来。等这事过了,我请你吃饭。真的,今天谢谢你。”
梁师兄手上戴着表,他看表,瞥一眼张子翔:“你怎么回去?”
“我……”张子翔本来想说走回去,又改口了,“我就在这陪床吧,早晨了坐车回,然后再过来。”
“我带你回去吧。术后需要安静,你在这起不了什么作用。”梁师兄说,“明天早点我再带你来。住院用的一些脸盆杂物,你一个人坐车不好拿。”
张子翔还要再说些什么,梁师兄却不由分说地止住了他。“别争了,让伯父好好休息。”他说。
这句话一出来,张子翔也没办法再继续,只好跟着梁师兄关上病房门,往楼梯走。路过一楼大厅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空空旷旷。张子翔跟在梁师兄身后,听见旁边的直梯哐啷哐啷地响,大概是在下人。他想起刚才那架急救推床划过的轨迹,又想起梁师兄说起他自己的事时平淡的表情,接着想起来的是他的声音。相识一年有余,就在刚才,他才第一次叫了他名字。
“梁哥。”他赶上去说,“我给你打电话那阵,你还没睡呢?”
“嗯,在看书。”
“什么书?”
“论文期刊。”他说。
张子翔本来很想借这个机会问出梁师兄所学专业,出口却不自觉用了梁师兄平常教育他的语气:“赶得很急么,没必要睡这么晚。”
梁师兄回头瞅了他一眼,反问:“十二点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我也在看书。”张子翔心虚。
梁师兄眼睛微微一眯,不说话了。
车在空荡荡的道路上飞驰,张子翔被安全带紧紧捆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树木和信号灯。
橘色路灯下,阴影不像白天一样浓重,是青灰色的。路灯杆的影子有规律地从远处来又斜过后方,周而复始,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
张子翔从车内后视镜看梁师兄的脸。依旧是平静的,车内光线昏暗,闪闪烁烁的光影掠过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小臂,肩膀。
“我觉得这些路晚上比白天好看。”张子翔努力寻找话题,“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趁父母睡着,偷偷爬起来拿着望远镜往楼下看。望远镜倍数不够,看不到远的地方,就看小区里面的树。那些树晚上看着跟白天的样子不一样。你晚上往外面看过吗?”
梁师兄那双特别黑的眼睛也从后视镜里扫了眼张子翔,眸子在浅色的阴影之下冰冰凉凉:“我家离高速路近。拿高倍望远镜的话,晚上从窗户看出去,路上的车牌号都能看清楚。”
“你也有这个爱好啊?”张子翔笑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变态呢。我一直觉得晚上的时候能看到世界不一样的模样,好像阴阳两面。又安静,不吵,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心静。后来我同学就说我心理阴暗。”
梁师兄开车拐上方才接张子翔的那条路,并未继续这个话题:“怎么走?”
张子翔给他指路。他又说:“一会把你送到家赶紧睡,明天别起晚了。几点来接你?”
“你怎么真要走啊?”张子翔急了,“你就别跑了,真的。从你家到我家这至少得二十分钟,你就少了多少休息时间。你跟着我跑了好几个小时,送到了就让你回去,这跟用完了就扔有什么区别?”
张子翔的语气有点冲。梁师兄没再多说,略略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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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翔把梁师兄带进屋的时候心里是庆幸的。因为恰好晚上刚收拾过屋子,除了地上摆着一个装旧衣服的袋子,别的地方都很整洁。据他判断,梁师兄嘴上不说,多少有点程度不知轻重的洁癖。如果进屋时乱得像东西扔了一礼拜,他说不定会悄悄地找一个没有灰尘的角落静坐一晚上。
张子翔很少带人回家。卧室里多出一个人,明明很瘦,却觉得整间屋子塞得满满的。他一边翻衣柜找睡衣,一边解说他新换的床单被罩,再解说他洗得干干净净的睡衣,还解说他每次洗衣服都先浸泡十五分钟再转,必定加衣物消毒液。
梁师兄大概是听得头晕,拿起他扔在床上的书。
“《悟空传》。”张子翔继续解说,“好书啊。”
“是不错。”梁师兄终于应他。
“你看过?”
“看过。”
“你居然还看这种书啊?”张子翔把睡衣放在床上,盯着梁师兄看。
梁师兄启唇浅浅吸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几秒后,终究还是没忍住:“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子翔乐了:“男神。”他想了想,补充:“特想把你拉下神坛看看什么样,后来觉得拉不下来。再怎么拉你也至少要在中间吊着。”
梁师兄又不说话了。
“那你有没有不看的书?”
“有。”他想想说。
“什么书?”
“管理励志类。”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皱了下鼻子。那个表情就像是一只猫闻见了不喜欢的东西,充满了嫌弃,且因为本身的高冷显得特别可爱。
张子翔盯着他的脸仔细分辨。他却很快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师长样训话:“明天早起,找好了赶紧去睡觉。”
张子翔却已经再不怕他了,嘻嘻笑:“我给你拆牙刷和毛巾去。明天早晨吃皮蛋瘦肉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