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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的时候放七天假,陆越峰破天荒回家。他从来没在十一回过家,宿舍里三个人问起来,他说是他妈把他硬叫回去的,他自己都一头雾水。
有七天这么长的假,这样的好机会,张子翔必然要去“如你所见”。这段时间作业特别多,但是交作业的日期都定在两星期或者三星期之后,正好越过十一。他就一直攒着,就等十一假期一块写。
西方哲学史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这两门课要求的论文比较长,还有其他三科,加起来足有三万多字。白蓉也习惯了张子翔专门为见梁则正来上一小时班,到最后连吐槽都嫌麻烦。
这学期开学的时候“如你所见”来了个新员工,北校区的哲学系新生,叫蓝楠。这孩子说得好听点叫认真,说直接点就叫死板。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得出一个为什么,有时候白蓉都头疼。
蓝楠一直上早班,人细心,就先学的收款机。白蓉把她教会带出来,有半个月一直都是她独立收。十月一号的时候张子翔去“如你所见”,正好赶上梁则正进去,两人前后脚。
蓝楠也认得梁则正了,说:“中杯拿铁带走?二十八。”
梁则正嗯了一声。张子翔从后面走上来,绕过他进吧台,说:“会员卡你不用啊?”
他愣了愣,笑笑:“忘了。”然后抽出钱夹,拿出那张保存得很好的卡片。
旁边的蓝楠一怔,刚要说话,张子翔一下把她从底下按住了。他点着屏幕,笑:“行了,八折,二十二。”
梁则正拿着咖啡出去了,张子翔等他彻底关上门,跟蓝楠说:“记住他啊。不管他买什么都打八折。我叫人做的按键在这呢。八折这个按键。”
“为什么?”蓝楠问。她很神奇地不怕梁则正,看着他背影,摸摸脸花痴道:“因为他长得帅?”
“屁,他是我老师。”
“哦,拍马屁啊,不挂科。”蓝楠说。
“你明年要选他课的话可千万别逃。他记性特好,跟扫描仪似的,看你一眼就能记住,不管拍不拍马屁,肯定挂你科。”
“嗯,我要选了肯定不逃。那咱们店到底有没有会员卡?”
“没有。他的脸就是会员卡。见脸打折。”
“那他手里那个卡片是什么?”
“脸的附属证明。”
蓝楠没词了。
张子翔警告:“别跟他说啊,他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有会员卡。”
“为什么啊?”
张子翔瞪眼:“小女孩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九月二十七号官网发告示,十月五号的时候,张子翔去考点拿到了n1合格证书。他拿着手机左拍右拍,怎么都觉得拍得不清楚,最后索性专门买了个透明文件夹,四四方方两张证书放在里面,后背相对,从哪边看都高大上。
六号的早晨梁则正来,刚拉开外面玻璃门,张子翔又从吧台后蹿出来给他把里面的门打开了。虽然年龄变大了,身手比起大一时候丝毫没有逊色。这次梁则正没有意外,他站在门口打量张子翔的脸,突然说:“你拿到证了?”
“你太聪明了!”张子翔大笑道,飞快转身去拿书包里的证书,“今天我请客,楠楠,蛋糕一样一块给他带走!”
梁则正低头看证书。抬头的时候,清冷的双眸竟然因饱含其中的笑意变得暖而明亮,他说:“别拿那么多,吃不完。你今天能不能请假?”
张子翔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一听请假这两个字顿时心花怒放,头点得像捣蒜:“能能能,随时都能!”
“那,一会你跟我一块走?”
张子翔笑得比花还灿烂:“我这就收拾东西!”他想了想,决定无耻地做好准备:“楠楠,拿铁给他换大杯,我也来一大杯一中杯带走。”
张子翔喝咖啡的时候,特别是带着两大杯一中杯的时候,肯定是要长时间骚扰。梁则正知道,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张子翔就当他默认了。他拎着一大袋蛋糕和两杯咖啡跟在梁则正后面,而梁则正手里只有一杯咖啡。蛋糕一块很小,可远道无轻载,拎得多了走得远了,越发沉重。张子翔郁闷了。
“你不骑车啊?”张子翔问。
“人多。”
“那为什么不开车?”
“路不远。”
“你这么不喜欢开车,买车干吗?”
“别人送的。”
“我就说嘛。我觉得要是你,肯定不会买这么显眼的车。”
“我根本就不会买车。”他答。
从认识那天起,两人的对话就基本是这样的模式。张子翔走着,掰着手指数梁则正说话的字数,说:“咱俩认识两年多了吧。”
“嗯。”
“够熟吧?”
“嗯。”
“那为什么你这么不爱说话?”
这句话一出,梁则正回头看张子翔,眼睛特别黑。
“话多是熟不熟的标志?”
张子翔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又要开始教育学生,赶紧喊停:“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觉得吧,从来没碰见过你这么不爱说话的人。”
梁则正又把头扭回去。走出一段,当张子翔以为他再也不会继续这个话题,想找些别的话说的时候,他却突然说:“小时候失语过,一直到大学都不太能说话。所以不怎么爱说。”
张子翔惊讶道:“你小时候受过伤?”
“不是外伤,是心理问题。”
这次张子翔皱起了眉。他跟在梁则正身后想了几秒,最后给出了一个最轻松的回答。
“那你现在心理肯定没问题了,每次教育我都停不下来。”
梁则正又回头看看他,微微弯了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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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多时候,张子翔觉得梁则正并不是同学们传说的那种面瘫,至少瘫得不是那么厉害。
比如有时候,他的眼睛很亮,那代表他心情不错或是对什么感兴趣。有时候弯起唇角或是眼角,那就是不明显的笑。如果在抿嘴,那基本上就是在表示肯定或者不那么明显的否定,把眼睛稍稍睁大些,肯定就是准备说教。
张子翔打开梁则正递来的盒子,一支跟他之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的百乐。
他扣上盒盖递回去:“我不要,我就要你那个。”
“我那个用了四五年了。”
“我就喜欢尖磨好了的。省得我自己磨合。”
梁则正就摇摇头,把自己的笔给了张子翔。
每一支钢笔的笔尖经过长时间使用,都会带着钢笔主人习惯的痕迹。用力,角度,这些带有个人痕迹的磨损是长时间生命和生活的积累,都是与梁则正有关的东西。张子翔拿着这支钢笔,就好像能借由它窥视到梁则正那些年的人生。
而且张子翔一直觉得,钢笔十分挑人。如果一只不好看的手握住它或是写出来的字不尽如人意,那笔和人一个整体都会变得违和。递过笔的那只手还是那么好看。
张子翔接过笔的时候心脏跳得很厉害,甚至自己都能听见声音。他把笔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笑:“你早准备好了?你知道我能过?”
梁则正没说话,笑了下。
张子翔觉得,梁则正最近这半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容似乎稍稍变多了。比起以前那些诡异的令人感觉猝不及防的时机,如今的笑容都有明显的前置理由。
有时候是被逗笑,有时候是表示感谢,有的时候只是纯粹的亲近,有时候是赞赏。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漂亮的笑容。而且,只属于他一个人。
也因此,和梁则正在一起的时候想要保持理智变得越来越困难。
“你这么相信我啊。”张子翔偷偷在后面掐自己屁股,龇出一口白牙,“我都不好意思了。”
梁则正看看他,又笑:“别陶醉了。这个证求职是够权威,但真正说起来,词汇量就是日本小学生的水平。上面还有口译和笔译。”
“那我什么时候能到你这种程度?”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梁则正并没应他,而是给了他一个盒子。盒子很大,似乎是快递而来,张子翔打开一看,是一套完整的色彩雫。
“你好像很喜欢月夜。”他说,“每一瓶墨水都有自己的灵魂,你可以都试一试。”
张子翔看着那个盒子,大概梁则正检查过没有缺损之后就没再动,盒子里面塞着报纸,墨水摆得整整齐齐。因为从上面可以看出颜色,他知道月夜有两瓶。
同样是两瓶的还有上次他多看了几眼的雾雨和冬将军,没想到梁则正竟然注意到了,并且记得。这些暗色的墨水掩藏在红叶孔雀这样鲜艳的红色系绿色系之中,并不显眼,但确确实实地在那里。
有一段时间,女生们流行用颜色和动物植物形容人。杨佳对张子翔说起来女孩子们卧谈会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她说:“我觉得你像大狗。黄色的。”
“为什么?”
“因为好呀。在我老家那边,村子里都爱养黄色的大狗。放学的时候去接家里的小主人,跑在田野里的时候,像是滚动的阳光。又温柔,又忠诚。”
就在那时候,张子翔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藏得那么深。如果他不想要展示,杨佳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心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念头。他可以很轻易地骗过杨佳,但他心里压抑不住的对梁则正的爱恋,无论如何也骗不过他自己。
也许这就是区别。因为一年前,他告诉自己喜欢杨佳,有段时间,竟然真的信了。
而现在他和杨佳在一起。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杨佳。他喜欢的人是梁则正。
李磊要是知道了,可能会说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也有可能说他道德败坏想要一脚踏两船。时间久了,连张子翔自己都觉得可能自己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他使用道德框架捆绑自己真正的内心,同时想要以对杨佳负责任的借口来说服自己过并不喜欢的生活。然而他还是压不住生长发芽的念头。那些外在表现的温柔和忠诚内里掩藏着罪恶的黑色,从根部开始逐渐腐烂。
自己无法完全了解自己。可是别人更不行。而梁则正,似乎比张子翔藏得更深。
张子翔说:“人的灵魂颜色也不一样。”
“嗯。”一个字的回应。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颜色?”张子翔问,他竭力掩藏着自己语气中强烈的探究。
梁则正想了想,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