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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越峰七号下午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惊恐但是津津乐道地对舍友们讲他回家去做什么。
“然后我妈叫我穿好看点,把我带了过去。”他说,“那女的坐在我对面,左脸对我三十度角,手就用美女做起来应该特别妩媚的姿势撑着脸。卧槽啊,那不是手,那是大象的腿啊。”
三个人都笑。
“而且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发如雪,简直凶猛。”
“什么发如雪?歌?”
“不是,她长成那个样子,说话的时候竟然还想要搔首弄姿!一直拿手拨刘海,哎哟,那个头皮屑。”
张子翔正吃晚饭,他一口饭嚼在嘴里勉强咽下去,对着饭盒里西芹百合那些白色的碎块郁闷得不行:“你恶心人好歹挑个时候,我吃饭呢!”
陆越峰大笑不已。
“所以咱们也到年纪了。”李磊惆怅,“不过我不怕老,要是能赶紧老一岁,我就毕业了。毕业了我就娶梓萱。”
张子翔继续吃饭。李磊这半学期连烟都不怎么抽了,因为苏梓萱来到校本部上选修课的时候李磊全都无条件跟随,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长了,看得严。
李磊对梁则正的感觉已经从死不待见升级成了深恶痛绝,据他所说,每次上梁则正那门课的时候他家梓萱都眼睛闪亮,一节课眨都不怎么眨。
“不科学啊。”陆越峰说,“人怎么能那么长时间不眨眼睛。”
“我这叫形容!”李磊没好气,“就好像古代人说多少都是三,竖子可懂?”
“老子屁都不懂。”陆越峰说。他刚吃完饭,正在开张子翔给他带回来的蛋糕。
六号的时候陆越峰不在,七号张子翔给他补偿黑森林。本来六号晚上张子翔回宿舍的时候就已经给李磊向笑天一人带过一块,七号又带,李磊喜欢甜食,连续两天吃蛋糕高兴得不行,问张子翔怎么突然这么大发善心。
张子翔说:“你终于问了?就等你问呢。我的目的是让你们给我打广告。”
“什么广告?”
“想要与爱的人亲密接触吗?想要测试暗恋的人对你的容忍度吗?请他吃黑森林吧!”
“太拙劣了吧,你这也算是中文系学生?”李磊吃着张子翔的蛋糕鄙视张子翔。
张子翔就是笑,不说话。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如今想起来大一那一整年,张子翔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也许是浪费掉了,也许是在为现在的一切打基础。也许没有大一那一年,就不会有现在和梁则正的这种亲近。他大一的时候认识梁则正,大二的时候接近梁则正,大三的时候真正爱上梁则正。他把墨水放在自己书包边的时候,梁则正又在接电话。还是不避人。
每次他不避人接电话张子翔都感到压力山大,果断又出去了。他来回运送杯子和咖啡,倒好了送回去。
然后梁则正又说了一句关键的话:“不用了,准哥,就这样吧。我其实心里一直都有数。”
他顿了下:“已经都过去了。”
“我这次也不是故意的,真的。”张子翔笑嘻嘻说。
梁则正扣上电话,瞥了张子翔一眼:“我发现我每次打电话你都能不故意地听见。”
“说明老天爷都想让我了解你。”
梁则正抿了下嘴,不说话。
“梁则准真是你哥啊?”
“嗯。”
“地震那会我看过新闻,有采访来着。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俩是同父异母。”
张子翔一愣,点头:“人都说男孩长得像妈有福。我也长得像我妈。我记得可清楚了,我小时候他俩一吵架,我爸就说要去查我dna。然后我妈真生气了,我爸就赔礼道歉。他俩每次最后解决问题的时候我爸就瞪我,把我锁屋里。但是我家门那时候上面有个玻璃,有一次我踩着凳子,凳子上又垫着东西,爬上去从玻璃往外看,我妈可牛了,一个凳子四腿朝天,让我爸跪凳子腿上面,手不准扶,不准掉下去。”
张子翔说着忍不住笑,梁则正也笑。
“不过现在我爸年纪大了,要是我妈还活着,他俩吵架,肯定跪不了多久就要认输。”
梁则正却说:“年纪大了,就不会吵架了。”
当时张子翔想说的并不是那句话。可鬼使神差地,他说:“别光说话,吃蛋糕啊。我觉得黑森林配拿铁最好。”
梁则正微微一笑,听他的话叉起一小块。
然后,张子翔发现梁则正弯起的唇角粘着一小块不明显的巧克力屑。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出去时,一瞬间看见了梁则正明显惊怔的神色。那种神色从他黑色的双眸中掠过去,简直像是新闻里化学工厂大爆炸那一刻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火光。但很快,那种短暂出现的神色就被敛去,与此同时,张子翔的手指触摸到柔软的唇角。
“你比我大多少呢。怎么比我还邋遢。”他装作不在意地收回手,说。
梁则正真的回他:“八岁。”他的眼睛暖暖的,还是在微笑,神色如常。
张子翔想起梁则正淡笑的唇角,在桌下轻轻地捻着触摸过他的手指。
上个月的时候,他去楼里买网卡。卖网卡的地方是很偏僻的角落,在文科楼五楼的拐角。他下到三楼的时候,听到楼道里有人说话。
虽然听的次数不多,但他记得那个声音。是院长。
“则正,你也别整天埋在你那个项目里。我知道你重视,可重视也不是这个样。听说这几个月你家里闹得有点凶?”
据张子翔所知,只有老院长一个人会这么叫梁则正。这种事并非必要,他一直没探究过。或许是因为都姓梁叫起姓来不舒服。
他顿住了脚步。
沉默几秒后,是梁则正的声音。清清冷冷,浅浅淡淡:“没事。”又过了几秒,说:“以后也没事了,老师。真没事。”
压抑着不敢求证的一切,那些黑色的东西,在他听到梁则准那个电话的时候,全部开始蠢蠢欲动。
李磊戳着蛋糕,突然说:“给你们说梁则正的八卦。”
现在的学生,见面打招呼也就是老师好,很少在前面加上姓氏叫x老师好。而平常的时候,背地里都直呼老师名字或者外号,有些招人喜欢的老师还会有昵称。张子翔本来也是如此,此时却觉得这种称呼让他不舒服。
“听说他离婚了哈。”
陆越峰也在戳蛋糕:“梁则正?你们系几个老师叫梁则正?”
“就那一个。”
“卧槽!那个黑手老师?他结婚了?”陆越峰说,“瞧他那张脸,我一直以为他是性冷淡!”
“冷淡个屁,儿子都三四岁了。梓萱哥哥是高靖辉手底下的研究生,平常能听到点八卦。这事有段时间了,一直忘了给你们说,当时我也挺惊讶的。不过翔子,你不是跟他关系挺好吗,你不知道?”
张子翔没说话。他想到了楼里那些交谈,想到了梁则准那个电话。还想到了上学期碰到梁则正时,他穿着白衬衫,不似平时的严肃庄重,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干干净净的。他向他老婆介绍张子翔,浅浅地笑着。他儿子跟他不亲,不愿意让他抱。他在那时候说过张子翔是他一个朋友。
有关梁则正的一切,似乎都是从别人口中或者自己窥探得到。包括深夜里一个人抽烟,包括他哥哥是梁则准,包括院长竟然是他的老师。
难怪院长会注意到一个那么普通的本科生。
他高兴他真的成功侵入了梁则正的生活,却不高兴梁则正从来不会展现给他每个人都会有的负面的东西。
他只是不喜欢被当做小孩。
而一直以来几乎冒出头的猜测,如今真的得到了解答。
张子翔拿起钢笔,心里隐隐有点轻松,却又觉得这种轻松叫自己不舒服。
“也难怪梓萱被他迷成那样。后来我听说了,人家确实厉害。20岁出去日本,24岁带着博士学位回国结婚。”李磊说,十分罕见地给了梁则正比较不带个人情绪的评价,“咱们不知道,但是听梓萱哥哥说,都说a大这老梁和小梁不得了,尤其是小梁,就梁则正,在日本的时候就在特有名的刊物上连续发表了好几篇学术论文,回来破格提的教授。现在手里还有个修书的大项目,特别大,国家都重视。你说他好好的学一个古典文献还不够,头几天又发表了个论文,听说现在快把文字学那边的人逼死了。”
难怪很久前一起吃饭时,梁则正先提清代考据学。后来张子翔回宿舍还特意查过,清代的考据学上承汉学,以考据见长,在文字、音韵、训诂上成就都很高。张子翔大概看了看,这些东西明明都是汉字写成,在他眼里却基本上等于天书,也就觉得很无聊,再也没看过。原来梁则正真的对小学格外感兴趣。
张子翔虽然选的是古典文献方向,却也只学了个皮毛,真正想一想,也就知道这几个名词是什么意思,细说起来其实什么也说不明白。他心里琢磨着要不要买几本专项入门书来看,下意识道:“此言有病!你这个死外行,广义古典文献学本来就分有六七个小部分,里面就含着文字学呢。他只不过在这块懂得深了些呗。”
“我是外行,你就不外行了?把文字学的人搞成那样,他那哪是深了些?而且你别忘了学这个专业的人基础知识面广,你没想过吗,他在文字学跟人不相上下的时候脑子里还有那些人没有的其他东西,哪怕不深,那也是比别人知道得多,再说他还有自己的方向呢。我简直想不到世界上还能有这种人。”李磊说。
“那你怎么就知道他的主攻方向不是文字学那边?万一人家就是呢?”
“到底是你跟他熟还是我跟他熟?我都知道他不是,你怎么就不知道?你故意抬杠是吧?”李磊怒,“你不是老向着他吗,怎么这回我难得夸他了,你倒来说他不行了?”
“因为我不想听他被夸出花。”张子翔说。梁则正越是出色,他越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这回好像真不是。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真特别讨厌他,我有可能都崇拜他。”李磊若有所思地摇头,“下个月他有个讲座,梓萱非叫我陪她去,你也可以来听听。你不是要考研?听听应该有帮助,就算我不懂你们那个方向,也能知道人家说他的话不是那种夸大的传闻。”
“不去。”张子翔也摇头。他爬上床,觉得身心俱疲。
大一大二的时候似乎一切都那么舒缓。有空摸索,有空只靠自己缓慢成长,有空闹情绪,也有空快乐。
此时才刚上大三,似乎一切事情就都赶在了一起。说不出口的爱,说不出口的分手,反反复复落了又涨的期冀,还有无法确定的将来。
头一天晚上他回到店里的时候,蓝楠说:“翔哥,你俩一块走我真想拍照片啊。简直有奸|情。”
张子翔脸一白,声音骤然提高一个八度:“你说什么?!”
蓝楠一愣:“你激动什么,你不知道bl啊?”
张子翔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放缓声音:“吓我一跳。这要是叫我女朋友听见了,活活打死我。什么bl?”
“boy’slove.”蓝楠说,“哎呀,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怕他吗,其实从我第一眼看见他起,就觉得他适合当个无口小受。推倒这样的人最有成就感了。”
张子翔知道攻和受,就是1和0。他白蓝楠一眼:“受什么受,人家有老婆。”
“有老婆怎么了?结婚了也可以离啊,这叫扯断枷锁追求幸福。”蓝楠说,“现在我们都觉得呀,只有男男才是真爱。北校区那边有几对呢,可养眼。”
张子翔其实也觉得梁则正老婆的存在很多余,可是这话从蓝楠这样稚嫩的小妹妹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特别受不了,不由扶额道:“你这是什么逻辑?”
“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遗产,在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和其他目的的情况下,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在一起,不是真爱是什么?”
张子翔又深深地觉得,隔上三岁不是能摔死人的代沟,简直连三观都变得奇形怪状。
但是此时他躺在床上想起这些话,手指上似乎还留着昨日午后梁则正双唇温热柔软的触感。他本来打算远离他的,可如今在感受到了一批批人逐渐开放的思想,知道自己与梁则正之间又少了一个阻碍之后,竟再次犹豫起来。
他也想要有他的未来。就算没办法在一起,只要单方面看着他就很满足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碰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是那么爱他,爱到只是与他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就感到一切都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