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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是被冲天的军威声吵醒的。她有些迷糊的睁开眼,一瞬间,有些忘了置身何处,直到房间摆设入目才恍然清醒。
这是一个风格简洁的房间:身下睡的是红木雕花大床,床不大,堪堪两人可睡罢了,与芸娘在京城里看到的、睡过的镇南王府中祈云房间的大床天差地别;而且硬,即使是天寒地冻,也没有铺设过多柔软物,只不过区区一张薄棉被遮去床板带来的冰凉,芸娘感到腰酸背痛,恐怕与此大有干系。床前是一扇五折的大屏风,屏风并没有完全打开,成波浪形虚掩着,上面画着画,透过帐幔,隐约可见是战阵图,画面一马上将军身躯矫健雄伟,举剑作冲刺呐喊状,大红披氅身后高高扬起,仿佛在猎猎寒风中飒然作响,身后千军万马,兵甲作寒——
芸娘知道祈云的梦想是当一个大将军,却不知道每天对此入睡、对此醒来,是否会金戈铁马、冰河入梦?
床头左侧是一简单大方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面水晶镜子,明晰照人,据说乃波斯商人上贡给镇南王之物,她父亲又给了她;桌面放着几根或鲜明或素雅的簪子、一朵堆花,几根缎带,一副红宝石耳珰,那些还是昨晚她摘下的,祈云在军营中,只做儿郎打扮,女孩家的甚物甚少,也就在王府里,被王妃和众位夫人念叨,才偶尔为之——祈云只当彩衣娱亲了。娱的,自然是卫王妃,众位夫人却是不相干的。按照她对女装的评价就是:好麻烦,轻飘飘的,教人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据说有一回还因为心不在焉,险些被长长裙摆绊倒跌个狗□□——
也难怪卫王妃说起祈云“只爱绿装不爱红装”语气那么惆怅了。芸娘听得嫣然,忍不住撩拨她:但求离别之日,女装盛妆送行。
祈云咬唇盯视着她,眸中光芒闪动,看得芸娘心悸,正欲别开目,祈云却忽地扑了上来,搔着她腋下,咬牙切齿:“我让你玩儿我......我让你玩儿我......”
“不是。我就是想看。”
“骗人,分明就是想看我笑话。”
她笑得花枝乱抖,却不肯告饶:“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云‘女为悦己者容’,郡主说过喜欢芸娘,与芸娘是好朋友,却连这点小事也不肯乎?”一句话,夹着娇喘呻_吟,说得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祈云却是听明白了,直接武力镇压,把芸娘锁住手臂、压住腿,一双眼睛似乎蕴含着虎豹之力,芸娘只觉得全身酥麻,越发喘不过起来,祈云低吼,“少跟我掉书袋,你就是玩儿我!”扭头用一根手指轻轻的来回骚扰着她脚板底,芸娘娇吟一声,整个人都哆嗦起来,祈云眼眸换上了戏谑神色,声音带笑:“知错了没,嗯?”
略微拉高的尾音,有一股让人说不出的心痒魅力,芸娘心跳得厉害,正欲反驳,却见她眸子深沉,似乎又要动用“酷刑”,吓得“啊”的一声尖叫,连忙求饶,门外宫人闻声慌问郡主怎么了,祈云说了没事,这才放过了她——
另外便只是几盒擦脸涂唇用的面脂口霜——这是军中分发的,皆因北平一带冬寒严厉,若没一些脂油涂抹,不消两三日,定然脸上生疮、唇□□裂。
堂堂郡主,千金之躯,却过着如此艰苦朴素的生活,芸娘心下是佩服的,却又生出几分怜惜:如此固然祈云性情所致,可何尝不说明了她甚至是卫王妃处境的不易。芸娘看得出,卫王妃对自己子女那是打心里疼爱,因为祈云,对她便爱屋及乌,更何况对儿女本身?如果可以,芸娘相信,卫王妃是绝对不愿意祈云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不这样她又能如何?亲儿在京中为人质,不知何时能归来;家中两兄长又虎视眈眈,祈云若不执掌兵权,那兵权必然旁落两兄长手中,届时,林佑安即便能回来,即便占着“世子”虚位,又能如何?实力、强权才是一切。卫王妃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被架空、束手束脚,那只有忍痛让女儿放弃“女儿家”的身份为兵为将、统领四方,那样,他的儿子才会在世子、王爷的宝座上安枕无忧......
芸娘不知怎的,又想起尚书府花宴中,祈云两姐弟在尚书府偏厅见面小心翼翼说话的情景——
“富贵易得,安稳难求。”
她心里兴起了那么一阵薄薄唏嘘。
也许,对祈云来说,她所追求的并不是那种无聊的安稳,她天生就是个战士,让人跪伏的将领。她追求的是热血、激战吧!
那么,她呢,她追求什么?
芸娘迷糊地想,也许她们就这点不同吧。她渴求安稳,所以才艰涩的夹缝求存,在皇帝、勇毅侯,甚至是镇南王府中。
她叹息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多想无益。
除了梳妆台,便是一个置放脸盆、毛巾等甚物的高脚架子。墙壁挂着一幅绘着似是北平一带地形的皮质地图,此外,无他物了。
芸娘起来。虽然房内放着碳盆,但瑟缩的寒气还是让她抖索了一下。芸娘找衣服,这时候,一小丫鬟端了一盆烧旺的炭进来,见她起来,略愕然,问:“小姐起来了?”把外间熏笼熏暖和了的衣服给她穿上,然后去端了温水让她梳洗。
芸娘梳洗完毕,问她:“郡主呢?”
“群主有交代,如果小姐醒了,可以在书房看书,就在旁侧的房间。要不然也可以去游览军营,郡主已经交代下去,会有人给小姐带路。郡主在操场训练,大概午时能回。”
芸娘说那我出去走走吧,小丫鬟点头,“好的。”
芸娘吃过早饭才出门,领路人却是虎子。一别一年多,芸娘险些认不出虎子来。虎子显得更高更壮,也更黑了,站芸娘跟前,一座小山似的。虎子看见芸娘惊奇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芸姐儿?”难以置信的口气,“你怎么在这里?昊天也来了?”
芸娘也很高兴见到虎子,祈云自小就是个细心的,安排十分周到。虎子还道芸娘吃从京城来,一聊,才知道秋家搬到了临近的县城平安县,才知道秋家伯父做了当地县令。虎子存了些银两,还想托芸娘带回给京中父母,这下却是不能了,不过也替秋家高兴,在他心目中,做官的,都是了不起的。
虎子现在是一个小队长,手下领着十人,说到自己军中的经历,虎子眉飞色舞,显然对军中生活十分热爱,离家背井没有让他有丝毫不适——当然,当初是不适应的——反而如鱼得水。两人边聊天边往昨晚女亲兵们烧烤的操场方向走去,出了那儿,就可以策马往练兵的大操场去。
走过一转弯,迎面走来一位贵公子,绯红织锦锻长袍,外罩狐狸毛边大氅,手挽火狐袖笼,束发戴冠,唇红齿白,缓步而来,风韵自成,翩翩潇洒,虎子轻声告诉芸娘:这是郡主的二哥。待他走近,虎子拱手行礼,“见过郡王。”芸娘亦低头微微福身。
高阳郡王林晋安点头示意,又看着芸娘,略带迟疑问道:“孤听闻府里昨晚来了客人,是妹妹的好友,却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小娘子?”
芸娘只好再福身行礼,“芸娘见过郡王。”
“既是妹妹的客人,无须多礼。”
“不知道小娘子往何处去?可是去寻妹妹?“
芸娘表示只是四下走走,见识一下军中风采。高阳郡王一击掌,笑道:“我本是来寻妹妹,无奈妹妹操练中,分_身乏术不得空理会我。愿为小娘子引路,不知道小娘子会否嫌弃?“
“谢郡王好意,只是不敢劳烦郡王,这位与我乃旧邻,让他带我即可。”
“我空闲而已。况且,孤听闻娘子乃京中著名才女,孤不才,正可请教一番。万望小娘子不要见弃。”
芸娘忙称不敢。
于是,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有郡王在,自然轮不到虎子说话,他乖觉的落后两人几步,权充空气。
芸娘心下不安,感觉这位忽然冒出来的郡王未免过于热情了,可人纡尊降贵,她亦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强打精神应付他。这位郡王谈吐风雅,人又潇洒风流,实在是容易教女子倾心的对象,可芸娘怕惹是非,本不愿靠近,无奈之下,自然不愿多说,因而只听,或淡淡附和,态度可称得上冷淡;高阳郡王因身份、外貌,文采,向来饱受各式女子追捧爱慕,那受过如此对待,是故停下脚步,用一种颇为疑窦的眼神看芸娘:小娘子可是厌烦孤?
芸娘忙称不敢。
“那缘何寡言如斯?”
“芸娘无知,恐郡王见笑,故而不敢多言。还望郡王见谅。”
“小娘子才气名动京城,远在北平府的孤也听闻,何必妄自菲薄至此?”
“不过以讹传讹,作不得真,让郡王笑话了。”
林晋安悠然长叹。“小娘子是想羞煞孤?还是小娘子觉得孤浅薄可笑,不屑一顾?“
芸娘一福身,惶恐:“郡王恕罪。芸娘不敢,实因为......“
林晋安软软摆手,似乎很无奈,“罢了。小娘子无需多说,是孤唐突了佳人了。谈论学问,说诗道词,还得环境清幽方得情趣,此处却是过于粗陋了。是孤考虑不周。”
说话间,另一道里转出另一位锦衣玉冠公子,同是俊俏青年,只是与安阳郡王风流潇洒的姿态相比,拧着脸,眼神冷厉,显得有些严苛——
安阳郡王叫了声:“大哥。”
余下两个也只能行礼。
林思安踱步至他们跟前,先是瞥了一眼芸娘,芸娘发鬓还插着卫王妃所赐的翠玉蝴蝶七彩宝石发簪,精巧夺目,配着三娘特意挑选的精制衣裳,芸娘又生得美貌,更是娇美动人,看在林思安眼里却过于刺眼了。他将目光放回林晋安身上,勾起了嘴角,语带讥讽:“弟弟好生的雅兴,至军营还带着美人作陪,哥哥却是羡慕不得,还有军机要务去处理,就不打扰弟弟雅兴了。”说完快步就要越过他们而去。
芸娘三番两次被人当作“狐媚子”角色,脸上不由得变色。见林思安就要走,却是不肯白受这番气,跨前一步拦住他去路,微微福身行礼,“芸娘见过郡王。芸娘不过与郡主略有交情,恰置身营中,偶遇郡王,却是担不起郡王言下之意。还请郡王收回。”
李思安见区区玩意居然敢拦自己路,正欲发怒,听闻是祈云的朋友,想起府里府里曾盛传的那位据说名动京城的小娘子,脸上怒意收起,扭头看向高阳郡王的眼神却带上了奇异之色——
可话已出口,道歉却是有些丢人——想来他那不安好心的弟弟也乐于看此笑话。下巴一样,声音带了讥讽之意,“好一个偶遇!军营之大,如此也能偶遇,可见小娘子与孤弟弟的缘分之深厚!”
此话却是讽刺芸娘刻意为之,意图攀龙附凤了。
芸娘却面不改色,再福身,“芸娘福厚,先后遇见两位郡王。”
如果说芸娘刻意“偶遇”高阳郡王,那李思安就是自己凑过来的了。林思安气结,“你......郝好一副灵牙利齿。”
芸娘再福身,“谢郡王夸赞。”
“你——”林思安再次气结,愤恨而去,“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夫子言不差。”
芸娘轻声应和,“是矣。芸娘认为还有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也颇在理,不知郡王以为如何?”
林思安身影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