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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
亦是弘光元年第一天。
童宣依旧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
洗漱了,站到院子里,面对巍峨的空重山,伸了几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见重玲从正房出来,“昨晚吃的暖锅,本就油腻,媛媛和大小姐又喝了一坛竹叶青,肯定伤到胃了,今天早上就吃清淡些,养养胃,你先去熬一锅小米粥,一会我去调几个小菜。”
“好。”
重玲答应一声,便去庖房淘米生火。
童宣去西厢拿了前两天准备好的竹篾、彩纸,来到堂屋,用冷水和了小半碗浆糊,将小泥炉点上火,然后把陶碗放到小泥炉上,一边加热一边搅动,直到浆糊变的透明,便是做好了,蹲在地上,开始扎纸鸢。
正月初一放纸鸢是本地传统风俗,历史悠久到已不可考。
说法是,五颜六色的纸鸢有报春之意,当纸鸢乘风飞上碧空,带走晦气的同时,也预示着新的一年生意兴隆,蒸蒸日上,对于做官者,则有飞黄腾达的吉祥预意。
山河村地处青月城北郊,后枕空重山。
而空重山,在风水上,被视为青月城的靠山。
是以青月城的居民,偏爱到北郊放纸鸢,尽兴之后,剪断线,让写有新年吉愿的纸鸢落入空重山中,认为得到靠山过目和庇护,愿望便能实现。
因此山河村、山脚村、双河村前空阔之处每年都聚集了成百上千放纸鸢的青月城居民,有耄耋老人,也有年轻仕子和小姐,有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也有平头百姓和小生意人。
家门口就是放纸鸢的好地方,童宣当然不会让一家人睁着眼睛看别人放,是以自己动手扎起纸鸢。
扎一只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扎纸鸢?”
林媛不知何时站到了童宣身旁,微笑着问道。
“嗯,自己动手做的更灵验。”童宣甜滋滋地道,“你怎地这么早就起了,你看大小姐都还在睡,小雪辽也没起呢。”
“我是寄人篱下,怎能跟大小姐比,雪辽么,还是个孩子。”
至于在位五年,每天三更起床,于天色未明之际便要升坐太和殿御座,倾听百官奏事,未曾辍朝一日,以及做皇太孙的十二年,也有八年要在四更前起床,到文华殿跟父亲敬文太子一起听左春坊大学士讲学,林媛是不会跟童宣说的。
林媛,也是有着早起习惯的人。
刚才醒来,撩开素白纱帐,看到对面的床铺空了,心想着,这个小厨子每天都比皇帝睡的晚比皇帝起的早,就连新年第一天也早早便起床了,不知忙什么去了?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起床后四处找寻,便一路走到堂屋来了。
“都说了不许见外”童宣一边扎竹骨一边鼓着粉腮道,“这里就是你家,愿意住多久就多久。”
林媛脸上的笑意加深,“好。”
雪辽也起了,蹲到童宣身旁,“宣哥哥,你在扎纸鸢?”
自从某日被童宣“语重心长”地教导一番后,雪辽便不在称呼童宣姑爷,而改唤宣哥哥了。
“嗯,等吃了午饭,带你去放纸鸢。”
雪辽喜的直拍手。
到底是小孩子,爱玩儿。
童宣会心地笑起来。
雪辽的性格一天天活泼起来,真是令人欣慰呢。
这边童宣将小燕子扎好糊好,那边重玲的小米粥也熬好了,香气溢满院子。
莲净便在这香气熏陶中醒来,听到堂屋里的动静,一边喊了声,“小童今年扎的什么?”一边穿上衣裳走到外间来,打了个哈欠,“又是一只燕子。”
童宣将燕子放到桌上,“大小姐,你给写几句吉祥话吧,下午我要把它放到空重山去”,叫雪辽去给莲净研墨,自己则去庖房做菜了。
莲净拿毛笔蘸了墨,睡眼朦胧,提不起兴致,在燕子的背上画了三只小羊,取三羊开泰之意,便将毛笔丢到一边,哈欠连天,抬眼看到林媛,“下午放纸鸢你也一起去,也好认认村里的人。”
林媛微笑着道,“是。”
很多城里人吃完早饭便携家带口来到了北郊。
但最热闹的还是下午,碧空飘满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风鸢。
童宣扎的小燕子今年也顺利升空了。
小燕子一升空,顿时变的野马一般,林媛和大小姐都在看着,童宣不敢有一丝懈怠,拉着“缰绳”随着小燕子的“飞行”前后奔跑,雪辽“咯咯”笑着跟在童宣身后。
林媛目光追随着童宣活泼的身影,眸子里的色泽越来越明亮。
莲净看林媛一眼,“四小姐不去试试?”
……左春芳坊大学士们可不曾教我放过纸鸢,而且这般奔跑的姿态也有失体统……但自由奔跑在蓝天之下,也着实令人心驰神往啊……
林媛刚要开口回应,却见两三个村妇模样的人朝童宣走去,围着童宣,因为离的远而且是在上风向,也听不到说的什么。
莲净倒是笑起来,“瞧我们家小童多吃香,村里人都争着抢着给提亲。”
林媛微微蹙起眉头,“真要娶进门,岂不是害人不浅?”
莲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所以我昨天晚上说有件事要说,后来给忘了。”
林媛,“……”
另一边,长顺媳妇拉着童宣的衣袖道,“宣哥儿,今天润珠她妈和大姑都在,只要你点头,这媒亲事就定下来。”
……什么定下来了,我没听清楚呀,
求别耽误我放纸鸢,今年一定要让小燕子落进空重山上的玄空寺,方丈都会领着寺里的师傅们帮着纸鸢落入寺中的人家祈福呢,有师傅们祈福,大小姐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媛媛身上虽然尚有未解开的谜团——出嫁时一路坐在轿子里为何会受箭伤?而一直跟在轿旁陪嫁丫环对此却毫不知情?而且小雪辽甚至说过……不管怎么样,只希望媛媛从此远离杀戮之祸,一生平平安安,嗯。
童宣一心只想着让小燕子向着玄空寺的方向平稳高升,完全分不开神来听长顺媳妇说的什么。
长顺媳妇口中的润珠是邻村山脚村的,此时也在放纸鸢,知道妈和大姑正在给自己提亲,不时红着脸往这边看一眼。
润珠这一看可就看出事来了。
山脚村有个叫在旺的小哥儿,暗里喜欢润珠很久了,而且在旺也在三分明月楼做事,跟童宣是同年选到灶园做学徒小工的,平日里就没少眼红老板娘对童宣的优待,前阵子童宣在码头上卖牛杂汤也害他每天被老母数落“都是在一个灶园做事的,瞧瞧人家多有出息,再看看你!”,一口怨气憋到今天,又见润珠对童宣这番情形,不由得妒火中烧。
当下在旺纸鸢也不放了,分开人群找到名叫玉官的少年公子,附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
玉官拧起眉头,“那边那个小白脸叫童宣?”
在旺道,“就是他,三分明月楼的大师傅要收他做徒弟,老板娘和东家商议的时候我在窗外听的真切,绝无一字虚言。”
玉官冷哼一声,“大师傅带的徒弟不就是未来三分明月楼的灶头了?”
“可不就是三分明月楼未来的掌勺大厨了么,三分明月楼的厨子都是一代带一代,从来不用外来的厨子,不像响堂和帐房先生都是外面请……”
玉官不听则罢,一听之下立时吊起火把般两条浓眉,“什么叫外面请,根本就是挖人家墙角挖来的!”
这玉官如此愤愤不平,不为他,只因其乃是临江鲜饭庄东家的公子,三分明月楼的老板娘自临江鲜挖走了响堂赵至峰,带走了一批老吃客,玉官的父亲气的卧病了半个多月,玉官兄弟几个好几次要操家伙到三分明月楼闹事,都被其母阻止了,正愁没处发泄,童宣送到嘴边来了。
当下玉官挽起袖子,“哥几个都听到没?那边那个小白脸就是三分明月楼未来的灶园头儿!”
几个兄弟道,“没说的!缠他!”
原来这本地纸鸢分有尾和无尾两种。
有尾的,升空后可以平稳飞行,一般人都是放的有尾纸鸢,童宣放的小燕子就是这种。
无尾的,升空后很不稳定,极易打转,但也正因为会打转,所以只要放纸鸢的人控制得当,便能让纸鸢随时改变飞行方向和线路,这种纸鸢叫做打斗纸鸢,纸鸢线是特别处理过的锯齿形线,缠住对方纸鸢后将对方线割断便是胜方,通过纸鸢在空中较量,可以看出谁更谙熟纸鸢的操控,是以胜方享有极高的荣誉。
玉官和几位兄弟放的便是打斗纸鸢。
他们打算用自己的纸鸢缠住童宣的小燕子,将小燕子的线割断,能撕破更好,祈福什么的就别想了,今年就等着倒大霉吧,哈哈哈……
但是本地有规矩,打斗纸鸢只能找打斗纸鸢斗,若是故意去缠普通的纸鸢便视为犯规,是要受人唾弃的。
所以玉官几个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缠小燕子,而是一边佯装互相缠斗一边向小燕子靠近。
莲净很快看出了苗头,“那个没尾巴的蝙蝠好似离咱们家的小燕子越来越近了?四小姐你看到没有?”
林媛点头,“我觉得这只打斗纸鸢似乎来者不善。”
两人正说着,两只纸鸢的线已经在空中形成交叉之势,只要再靠近一些便会缠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不远处有三四只打斗纸鸢还在往这边飞行,眼看就要把小燕子围住。
地上观看放纸鸢的人群看到这一奇观后轰然雷动,一起向前涌,将林媛同莲净冲散。
等林媛稳住身形抬头再看时,几只打斗纸鸢已经缠住了小燕子。
“主上,‘启’之霜降在此参上。”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林媛身后,语气极为恭敬地道。
林媛双目盯着空中缠在一起的几只纸鸢,一时没有回应。
“主上,可有什么事要吩咐霜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