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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着嗓门高喊,却因为河水奔腾之声过大,再加上雨线隔鬲,声音显的沉闷细小,只在这灰蒙蒙的天空中打了一个转,便即消逝。
张守仁调马回头,到得孟珙身前,见他浑身湿透,连油衣也没有一件,当下解下自己的油衣,披在他身上,笑道:“你这人,身子骨弱便不要过来,论起勤谨,我属下的大将你算头一个,何必非要到我身边侍候。”
孟珙的脸色青白一片,也不知道是被雨淋,还是感动,只是在马上用力顿首,答道:“末将听闻大帅到得郑州,这里是我的治下,末将合该早来麾下,只是连日大雨不断,河水暴涨,末将害怕大堤有失,连日召集民伕上河,不眠不休,加固加高,前日方才停工,安排了人留守看顾,这便赶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意欲解衣,张守仁按住他手,沉声道:“你和我推让什么,我的身体,淋上几天几夜都没事。”
孟珙到底不肯松手,一直待张守仁的亲兵将一件油衣重新披在他身上,他这才松手。
他心中有事,虽然很是感动,却急着向张守仁道:“大帅,这里河水湍急,怎么一个民伕也没有看到?万一要是大堤有损,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张守仁自小在长江岸边长大,这条大江虽然是世界第二大的淡水河,比之黄河要宽广许多,涨水时节,亦是凶猛咆哮,只是长江甚少决口,也从未改道,带给人民的苦难,远远不及黄河。因为有这种心理定势,他对黄河水患亦并不是有着很直观的体悟。其实黄河原本也是碧水清清,两岸树木葱郁,土地肥沃富饶。正因如此,黄河才能成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孕育了伟大的汉文明。可是也正因开发过早,利用过度,不注意环境保护,千多年下来,到了汉代时,河水就已经开始变黄,水土流失言重,上游的关中陕甘开发过度,黄河水又利用不上,大唐之后,兵火连连,原本的也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甘陕,竟变成了黄土高原,只能靠有限的水资源和雨水吃饭,民生困难之极。
他虽然掌握了后世的知识资料,却也不能无所不知,这黄河水患与千年关中的变化,此时却也不甚了然。
因向孟珙笑道:“你也太过紧张,我在长江边住了几十年,大水大浪见的多了,哪里说出事就出事了。这里原本也有几千民伕准备,不过我看雨水过大,众人辛苦,便下令让他们下堤回去休息,只留些人在河岸上看着,万一有警,再来处置便是。”
孟珙顾不得客气,铁青着脸道:“大帅,你不知道黄河之害,不知黄河之危,这才有这样错误的处置!”
他也并不客气,转头向听呆了的王坚厉声道:“你是郑州防御使,也不知道厉害么?传我的将令,郑州方圆三百里内,每三丁抽一,各家轮流上堤,不等雨停水歇,不准回家。多备沙包、木桩,哪里决口,就调人往哪里堵。堵不住,就斩了负责的官员将领。”
因见王坚迟疑,孟珙不禁大怒,喝道:“大帅命我为开封统制,周围六州五十二县均是我的治下。寻常的民政我管不了,但是防河决水是民务,也是军务,你不听我的,我现下就下令斩你!”
王坚瞥一眼张守仁,见他面沉如水,不动声色,自己心中害怕,却又知道如果再敢迟疑,孟珙当真能让亲兵拖自己下马,当即斩首。
他把头一低,在马屁股上痛打一鞭,也不向张守仁告辞,便立刻离去。马蹄扬起之时,泥水点点,竟有几滴溅到了张守仁的脸上。
张守仁将脸上的泥水抹去,心中怒气腾然而起。他一向赏识下属的才干,对他们的冒犯也并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竟是难以抑止自己心中的怒火。
当下向孟珙冷笑道:“你很好,威风的很。看来这开封六州,以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又道:“也罢,我这里容不得你。一会就下令,罢你的统制使和兵马使,天下之大,由得你去。”
孟珙将手一拱,抗声道:“大帅赏识知遇之恩,末将无一日敢忘。纵是杀了末将全家,末将也绝计不敢违抗大帅的军令。大帅适才所言六州之地归末将做主之语,末将绝不敢当。”
他见张守仁脸色铁青,不为所动,心中一阵惨然,当下摸摸索索,将自己怀中的佩印拿出,笑道:“这两枚军印,末将每日藏在身上,无有一刻敢忘怀大帅的倚重。既然大帅不信末将,那还有什么话说,末将这便交出印信,日后老死山中便是。”
张守仁听的意动,又知道自己适才所语过份,只是他身居上位多日,脾气度量,竟不如当初。虽然此刻后悔,却只是不肯出言挽留。
吴猛在他身边多日,知道此人的心思,当下笑道:“孟统制,大帅斥责你几句,你便掏印,若是以军法责罚你,你还不抹脖子上吊。男人大丈夫,哪里就这么小气了。”
他纵马上前,将孟珙的印信塞回,又笑道:“些许小事,哪里就值当这么认真了。”
被他这一打岔,气氛和缓,张守仁方闷哼一声,向孟珙道:“你来说说,为什么如此?”
孟珙答道:“大人是南方人,受大水苦害很少。末将却是自幼在黄河边上长大。末将今年三十来岁,却亲眼见了十几次黄河决口。末将留心史书,黄河自有史以来,已经决口凡千多次,就在两百多年前,黄河改道,沿岸百姓淹死百多万人。”
说到这里,他已经两眼含泪,泣道:“大帅,你不知道,黄河苦害生民久矣。这条河,又是咱们赖以为生的血脉,却又是苦害咱们的凶魔。利也弊也,全在于当政的官府是否重视。若是不然,稍有不慎的话,轻则沿河两岸的州县受害,重则千百里内,尽成泽国。”
张守仁听到这里,已经是大汗淋漓,此时再也顾不得适才孟珙无礼之事,只急声问道:“依你看来,今年水势如何,会不会造成决口?”
孟珙沉声道:“在这开封郑州沿岸边,一直到洛阳附近,末将都可保得。自从雨季一至,末将眼看不对,上游来水一次高过一次,末将谕令属下,带领百姓轮流上河,加宽加固加高,多备器械,日夜不停。光是郑州这几百里河堤,末将就准备了百多万个麻包,三四十万的民伕,几千人提锣巡视,稍有不对,立刻上堤。”
“好好,你做的极好。”
张守仁连声称赞,额头脸庞上水珠流个不停,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孟珙不顾他的称赞,只沉声道:“末将只管着开封一线,数次去公文,督促其余沿河各州的主官,让他们严防死守,只是依末将看来,各州虽然也派人上堤,却多半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大帅这会子过来巡视战备,末将是一定要到颖州去求见大人的。”
吴猛奇道:“黄河历年来都是如此么?怎么就孟统制知道厉害,其余的州县官儿都不当回事?”
“吴将军,黄河也不是年年出事。这五六年来,就一直有惊无险。时间长了,只怕大家心都懈了。其实河防一事,十年无事不妨事,一年有事,就是百年的祸害。”
他略一迟疑,又道:“况且,河南原本的官员大多被免职,现下的官员大多是大帅由南方带来,对黄河之害并不了然。”
说到这里,各人已经全然明白。
张守仁不似吴猛等人,虽然听得孟珙说的严重,却也并没有觉得如何。他却想起后世黄河多次改道,明末时,开封被掩,黄河改道,城内三十七万人,淹死了三十四万。倭人侵华时,黄河被人为的炸开大堤,方圆千余里尽成泽国,数十年间不得回复元气。清朝时,设治河总督,每年花在河工上的银子都以百万计。饶是如此,黄河还是隔一阵便决一次口,每次都给沿河两岸带来极大的损坏。
想到适才自己还踌躇满志,一心想着战备大事,浑然不将这涛涛的恶水放在心上,若是万一哪里决了口子,凶猛的洪水直灌入肥沃的土地,将沃土冲成泥泞的荒地,淹死无数的农人百姓,冲跨房屋。春耕的一切努力被毁,收拢的流民势必再次流浪,自己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财政储备安抚难民,要么放任流民离开,要么就得大杀特杀,才能安定人心。
想着这些可怕的后果,他立刻向孟珙问道:“周围各州,最不肯出力,防河最差的是哪几州?”
孟珙毫不迟疑,立时答道:“宋州刺史李思远,梁州刺史杨奇。这两人全然不理会我的行文,多般抵触,逼的我没有办法,还只得从我这里调配人手给他们的河防。”
张守仁解下腰中佩刀,向自己的亲兵队长令道:“拿我的刀,将这两人立斩,命二州州判接刺史一职,亲自上河防备。”
那亲兵队长应了一声,当时便要离去。孟珙却叫道:“不可。”
张守仁诧道:“怎么?”
“大帅,适才就是你也不懂黄河之凶险。这二位刺史也是从南边过来,从未见过大河。大帅适才怪责属下,现下又暴斩刺史,末将窃以为大帅处置失当。”
张守仁身形一震,露出愧色,因向孟珙道:“非是你,几成大错。”
当即将人叫回,又转而向吴猛道:“此事重要,比打仗还要重要。说不得,要辛苦你这个副使亲自去跑上一遭。”
吴猛慨然道:“末将自然听大帅的号令。”
“好,你这便去巡视各州,命各州主官放下手头别事,专心防河。”
“好勒!”
吴猛应上一声,再不停留,只带着自己的数十亲兵,远离而去。
张守仁苦笑一声,向众人道:“此地风急雨大,一时会儿也打不起来,咱们统统回城。”
他带着一众将领,打马回城,郑州城池距离河岸甚近,但因风大雨急,道路泥泞,各人打马急驰,一直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方才回得城内。
因是为军务而来,张守仁此行并没有惊动刺史等文职官员。把守城门的卫卒只见一小队骑兵冒雨而来,原本要上前盘查,待看到是本城的最高镇守长官王坚带队,身后的将军却显然都比王坚官衔要高,几个守卒吓的发呆,急忙上前打开城门,将张守仁一行放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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