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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尔,韩国首都。原称汉城,但是韩国人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也许是强烈的去汉化的民族自尊心,把汉城这个名字改成了首尔。实际上,英文的拼写没变,改的是汉语名称。
这个事情很有意思。自从三百多年前朝鲜国王发布《训民正音》之后,朝鲜民族就开始逐渐的去汉化。只可惜当年日本人来了之后,说得写得基本上还是汉语那一套。一直到1945年两朝鲜独立之后,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把汉字取消,普遍使用朝鲜语。但当时不管是北朝鲜还是南朝鲜,不管用的地图还是课本,写的还是汉字。1970年之后才总算是把汉字从地图上课本上全都清除了出去。只可惜到了2000年左右的时候,韩国又不得不部分的恢复了汉语:好多地方的地名用汉语能表示,但朝鲜语却表达不出来……2005年的时候,韩国人的自尊心再一次表达了出来,将地图上的Seoul汉城,改成了Seoul首尔。
但这个改变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出效果的,至少到了陈冲这一代人,叫得还是汉城。
他把下了飞机之后要用到的几句话背了下来:比如你好,比如我要去韩国棋院等等。只不过朝鲜语的确绕口,左右的背只能算个结结巴巴。不能不说他的语言天赋实在不怎么样,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背了一个月了,也就是个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不明白。
口袋里放着兑换好的韩元,陈冲第一脚踏上韩国土地的时候,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我就这么来了?我就这么一个人来了?我爸我妈还不知道我来韩国的事情呢……
忘了这个茬了!……要不,打个电话吧?陈冲站在出站口拿起手机又放下,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这个口。沉吟良久,他才颤颤巍巍的拿起了手机:“妈?”
他妈妈接到儿子的电话显然很高兴:“冲冲……”
“妈,我有个事情,想跟您说……”父母在,不远游。上大学那是没办法,但这么大的事情却没告诉家里,陈冲现在想起来还真的心中愧疚,“这件事情,很麻烦。”
他妈妈愣了:“冲冲,什么事情?没关系,跟妈妈说,妈妈一定帮你!”他妈妈看多了电视剧,显然想得有些偏:难道说,我儿子有女朋友了?而且还……
陈冲听得出来他妈妈什么意思,哭笑不得:“不是,我是说,我现在在韩国……还记得上次我找您要户口本复印件的事情么?……”
他妈妈愣了。这次可不是刚才那样,而是根本20分钟没说出来话。很久很久,才有些结结巴巴的说:“你,在哪?”
“我在韩国,汉城。”陈冲恨不得一头扎到地里,“我来这边,考围棋段位……”
那边半天没说话,然后陈爸爸的声音响起来:“冲冲,你重新说一下,你在哪?”
“我在汉城。韩国汉城。”陈冲叹了口气,“您也知道,我这一段在学围棋……这边给我发了邀请函,让我过来考一下。下个月可能还要去日本……”
陈爸爸手握着听筒一样的半天没说话。很久之后:“你,学围棋?我知道你学围棋,但是……怎么,去韩国干什么?”
“考段位。”陈冲又解释了一遍,“您知道下围棋有个几段几段,就是去考这个段位。”
陈爸爸那边似乎在运气,又过了很久:“没关系,我们支持你。那个,考不上也没关系,还是回来上大学啊……哈哈哈……”
我知道。陈冲放下电话擦擦脸上的冷汗,舒了口气:至少,没有当场骂街……当年他上大学时候他爸爸差点抽他,要不是看儿子大了要脸要面,很可能就直接打折双腿然后送到川大去了。
儿大不由娘。陈冲拎起行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慢慢琢磨着,坐进了出租车:“您好,我要去韩国棋院。”
司机没听懂,转过头来看他。陈冲有些着急,拿出来韩国棋院的邀请函,放在司机面前一字一顿的说:“您好,我要去韩国棋院,弘益洞,首尔城东区的弘益洞韩国棋院。”到此为止,问路的话这就算是全抖落出来了,剩下的是一句都不会了。
司机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但看见了韩国棋院的大红邀请函,立刻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点火开车上了机场高速。
看来,语言很重要。眼看着外面倒退而过的风景,陈冲突然有一阵孤独的感觉:也许当年,吴清源先生到日本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子吧?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周围的人说着自己听不懂话,看着他们哈哈的笑着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明显不同的民族外形……陈冲突然有一种让出租车掉头想要回家去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紧紧地抱了抱他的包。
“韩国,棋院。”司机停车的时候,指着一栋大厦,一字一顿的说。(注:作者没去过韩国棋院,也找不到照片可以对证,所以只能乱编一个,勿怪勿怪)
陈冲还是听得懂看得懂的。好歹他死记硬背也把韩国棋院的朝鲜语写法记了下来,现在再和手上那张信函对证一下,点点头掏出一把韩元递给了司机,等找了钱出来,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站在大厦前,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推门进去。
“阿尼阿塞哟!”就这句背的熟,剩下的就开始磕磕巴巴,“我是从中国来的陈冲,和贵院约定好,来参加定段资格赛。”
小姐抬头看看他,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是陈先生么?外事部的金南一先生正在等您,请稍等一下。”说完打电话上楼。
原来你们都会说汉语!奶奶的,老子费了一个月的劲,何苦来的。陈冲跟着小姑娘进电梯上楼,走在通道里推开一扇门,小姐伸手:“请进,等一下我们的翻译会过来,请稍等。”
小姑娘长得不错,就是天生单眼皮显得眼睛小。陈冲胡乱琢磨着,走进办公室:“阿尼阿塞哟!”
这次可真是一句话都听不懂了。人家很客气,过来跟他握手之后请他坐下,还给他沏茶倒水……就是满嘴里说的是什么,听不懂。陈冲捧着茶杯傻笑,人家看他这样子也知道听不懂,也不多说话,看着他也是呵呵的笑……
“你是陈冲?”一个穿着大红连衣裙的高个子美女推开门风一样卷了进来,和金南一打声招呼之后,蹬着皮靴转头看着他,“我师侄说你棋下得不错。”
谢谢,谢谢。陈冲看着这位红美人有些**,下意识的伸出手握一下,又开始傻笑:听这口音,中国人?
“我叫苏妙,叫我苏姐就成。”苏妙和他握一下手,又接过他手中的邀请函看了看,“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咱们国内那帮老东西就是冥顽不灵。不过没关系,你来了咱们就算是亲人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我给你摆平。”转过头和金南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拉着陈冲,“带着你东西,我领你去住的地方。”
好么。风风火火!这四个字放在这位苏姐的身上真是丝毫不差,陈冲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苏妙拉着从办公室里出来又下电梯。
“你的棋谱我也看了,能把我师侄逼得那个样子的,也不容易。下得不错。”苏妙站在那里和陈冲平高,拍了拍他肩膀似乎意犹未尽,又拍拍他脑袋,“小伙子有发展。咱们棋院的事情一言难尽,回头我再给你说。怎么样?后天的定段赛,准备好了么?”
陈冲在异国他乡看见同胞,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用力点点头紧一下手里包:“准备好了,我一定……”
“用不着这么大愿念,听说你是个大学生?哪个学校的?”苏妙笑着打断了他,走出电梯领着他上了一辆红色的起亚。
“南开大学,还在上大三,马上大四了……”陈冲很老实,坐在副驾驶座上有些腼腆,抱着他那个书包不松手。
“嗯?”苏妙扭过头来看看他,满眼的惊喜,“朱钧那小子都没告诉我!咱俩竟然还是校友呢!我99那届的,比你高9届!”她拍了拍方向盘,“不错,咱们学校出才子!”
校友?陈冲也是一阵惊喜。而且随着苏妙的嘻嘻哈哈,他逐渐也放开了一些:“师姐!以后还请多多照顾!”
“好说,咱们都是中国人,也都是校友,你放心,你的事情全包在我身上!”苏妙又拍方向盘,“来了就好好干,干脆你也别住宿舍了,我们家老李这几天也在家,上我家住去!”
老李?陈冲笑嘻嘻:“不知道,师姐夫围棋水平如何?……”等一下!刚才她说什么?苏妙叫朱钧是师侄,而朱钧是苏羽的徒弟,那苏妙就是苏羽的妹妹……陈冲的脑子里面立刻想起来过去在网上闲逛时候看到的一张棋谱上的标题:大舅子对妹夫……
李昌镐!
陈冲愣住了:石佛……
“你呀,回头一定要好好学学韩语。在这边下棋毕竟要听得懂人家说什么才行不是?”苏妙并没注意到陈冲在那**,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们家老李在,回头你跟他下几盘。不过他复盘时候从来不说汉语,你一定要把语言关过了,才好交流是不是?也别说老李,全韩国棋院会说汉语的也不多,李世石算一个,睦镇硕算一个,赵汉乘半吊子。小崔的汉语不错,不过现在他在日本下丰田杯预选,暂时你见不到他。”
陈冲依旧沉浸在石佛的世界中,没说话。
苏妙停在红灯前,莫名其妙的看看**的陈冲,拍了拍他:“小陈,你想什么呢?”
陈冲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没什么。”
苏妙笑了笑:“反正,你除了下棋之外,就跟着他们多学学多看看,先把语言过了,就什么都好办了。”
这就是李昌镐的居所么?看着一栋平平常常的小二楼,陈冲看着门牌上挂的李字,却有一种朝圣的心情:世纪末的世界第一人,这就是他的家!
“我们老李好像出去了。”苏妙开开门进去,四处张望一下,“没关系,估计也走不远。我给他打个电话就行了。”而等她打完电话之后,就拉着陈冲走上二楼,“来,咱俩下一盘。”
咱俩?陈冲和老头不一样。老头从古力他们嘴里听惯了苏妙这个名字,但他却从不知道李昌镐的夫人还会下棋。跪坐在高高的韩式棋盘前,倒有些拘谨了:“我水平不高,请您多多指教。”
苏妙摆摆手抓出一把棋子扣到棋盘上:“别说这些没用的,咱俩下一盘,我看看你实力如何。”
中国,天津。
古力和欧阳两个人坐在茶楼里,看着坐在面前满脸枯槁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老头,都摇了摇头:“施老,这些事情,我们的确尽力了。但棋院上实在不肯通融,所以希望您,还是以身体为重。”
老头摆了摆胳膊棒:“没事,既然不能在国内入段,到韩国那边去,也是一样的为国争光。反正都是为国么。”
老头要是照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今年了。古力也只能安慰他:“算了,过一两年等陈冲拿了成绩出来,也许到时候,棋院改了规则,他就能再回来了。”实际上古力和欧阳都知道这个事情不大可能。韩国棋院舍得接纳芮乃伟,日本棋院舍得接纳苏耀国,但中国棋院恐怕就未必舍得有这肚量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06年的时候如果不是陈好大病张璇回家看孩子女子围棋实在是无人能挑大梁,恐怕芮乃伟想在正官庄杯上再挂着五星红旗进场就是做梦!
“也许那小子3年后又是一个苏羽。”从茶楼里出来,古力摇着头叹息,“18岁……二十岁不成国手,难道说就真的终身无望了么?”
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古训如此,而且按照历来的经验看,也是如此。
这个时代,也需要一个颠覆者了。古力在火车上看着窗外油油的田地,慢慢的思考着:有些东西,需要改变一下了……
陈冲的布局,绝对不是身经百战的苏妙的对手。
能够算清楚大小,却不知道应该怎么争夺。这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眼看着苏妙一下一下不知怎么就成了一片一片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的黑模样,陈冲想反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人家下的,都是最要命的地方。一开始的时候还好,挂角分投开拆都是普通的定式,陈冲下起来并不吃亏,相反在一个小目定式之后,还拿到了先手。
围棋先手的重要性不言自喻,但让陈冲有些莫名其妙的是,没过15手,随着最后一个大场被他抢到之后,自己的先手就丢了。
这件事情有些让人郁闷了。上次在网上对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现在竟然还是这样。陈冲和老头下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说这样连点感觉都没有就把先手丢了的事情。
至少,也要下出来点儿让我心服的手段吧?陈冲眼睁睁看着黑子落在白棋大空里却怎么都想不出办法弄死,如果要杀就非搭一个绝对后手进去,更难受了。
宁失二子不丢一先。老头满肚子的理论加实践把他教育成了一个绝对的学院派,可现在歪着头瞪着眼看着棋盘一条一条回忆施门训令,却就是不知道怎么应用。
要不然,换个地方看看?老头教导陈冲说:既然这地方你不知道怎么下,就换个地方看看……把脑袋从那个角上抬起来看看全局去。
不过当陈冲把眼睛放到全盘上的时候,他那天生的计算能力又让他吓得一身冷汗:如果强杀那枚黑子,人家舍了之后拐弯出来,借着杀气盖大模样,恐怕自己后面也就别下了;如果先在外面动手,人家到左上角搞一搞就是十几目,自己还是麻烦。
这个子,麻烦了。陈冲低下头思索着应对,却浑然不觉一个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正在看着他。
要不然,扳右上角?陈冲苦思之下,总算找到了一个至少看上去能够暂时解决一下的法子。轻轻舒了口气,伸手拿起棋子拍落在棋盘上。
这手不错!苏妙看到他身后的那个人在微微点头,忍不住笑了一下,按着那个人指点的方向在右边扳头。
这是为了后面入中腹的准备,而且还隐隐约约的牵着上边那个黑子,顺道还逼着右边白棋二子做活。这是一手三攻!陈冲刚想擦一把汗,手却停在额头上再也放不下下来。
实在不行,就顺着她的意思走?陈冲满心的不愿,却完全没有办法,咬咬牙准备拿出棋子后退的时候,却又怔了一下:如果,借着右上的那枚白子攻角呢?
围棋都是连在一起的,别为了一块死活误了天下大事。老头的废话一向听上去有理。陈冲琢磨一下,飞进了右上角。
背后的那个人愣了一下,托着下巴慢慢转到了苏妙的后面,推推她自己坐在了那里。
谁啊?陈冲一直低着头,突然发现自己面前换了人,心里难免有些莫名。不过看看那张脸,他还是认识的:李昌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