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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展无心睡眠,便主动承担起守夜的重责。
他靠坐在回廊的木栏边,怀抱冰钨剑俯瞰着漆黑一片的皇庭花园,心里跃跃难平。
无论明天是否寻到开图石,都势必要经历一场恶战。若寻不着开图石,他们面临选择的时候就会更被动些。即便寻得了开图石,局面似乎也没打开多少,大战一场是逃不掉的了,既然躲不开,该上的还是得硬着头皮上,没有捷径。
现世那边的卓展,就像一只冬眠的困兽,低迷地蛰伏着,一旦到了这边就焕然苏醒,骨头里、血液里都流动着野性与桀骜。他喜欢挑战,甚至迷恋于背水一战,因为这样可以是他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无需踌躇,无需驻足,更无需回头张望。
月落日升,东方欲晓。
卓展就这样平静又兴奋地坐了一夜,想了很多事情,也理顺了很多思绪,内心充盈得很,没有丝毫困意。
穿戴好的赤沏了一陶杯热茶,颤颤巍巍地给卓展端了过来:“卓展哥哥,喝点热茶吧,暖和点。”
“谢谢。”卓展侧头一笑,接过了陶杯。
“你去睡会儿吧,都在这儿冻了一夜了。这天马上就大亮了,早就过了最佳偷袭时间,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赤看着卓展疲惫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衫,关切地说道。
“不打紧,我不冷的,也不困。马上就要发生那么大的事,我睡不着。”卓展静静说道。
“那……那好吧。那你把这被热茶喝了,一会儿我让侍女把早饭早点送来。”赤嘟起小嘴,鼓着腮帮子,不甘心地说道。
“儿,陪我出去走走吧,想出去散散心。”卓展蓦地提出,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竟是这么需要赤的陪伴。
秋日清晨的雾气有些湿重,但因为是对方在身边,两人竟一点都不觉得冷。虽然对这份感情已无奢望和憧憬,但若有这样小小的契机,他们还是愿意沉浸甚至贪恋这份私密的小欢愉的。
赤背着手,踏着那还未完全散去的稀薄月光,走得很轻盈。
卓展亦是步履轻快,从容地走在花园的石板道上,衣袖飘飘,心下怡然。
“想不到这介于白天和黑夜之间的花园,还真有一番意想不到的味道。”卓展淡淡笑着。
“哈哈,我也从来没这个时候出来逛过,也觉得好新鲜,好有意思。”赤窃笑着,踮着脚踩着一条又一条的石缝。
“咦?竟然到头了,看来咱们得往回走了。”卓展看了看眼前的藤墙,讶异地说道。
和赤在一起散布,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皇庭花园的尽头。
“可是……这扇小门后面是什么呢?”赤指着角落里一个树藤环绕而成的拱门,只有一扇单薄的篱笆门轻掩着,没有上锁。
卓展皱眉向那里凝望着,摇了摇头。
“卓展哥哥,要不要去看看?”赤甩着两条长辫子,兴奋地看向卓展,挤鼓着眼睛。
卓展看着赤好奇心作祟的小样子,很是欢喜,笑着点了点头:“好,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树藤拱门,不想霍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满地密密麻麻的坚硬树根。树根一直向前延伸,延伸,最后汇聚到一个巨大的坑洞中,而那个坑洞似乎还在往外吐着微弱的绿色光晕,袅袅绕绕,很是梦幻。
一小撮普通百姓打扮的嚣人聚在坑洞的洞口,似乎围绕着什么在庆祝,旁边还有四五个嚣人小孩子在欢快地跑来跑去。
卓展与赤相视一愣,低声道:“去看看。”
走近了这群嚣人,卓展才听出来,这些嚣人原来是在唱歌,歌词虽然听不懂,但调子极为欢快,让人心情豁然开朗。应该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吧,卓展心里想着,紧绷的心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不想靠前一看,被这群嚣人围在中间的,竟是一垂垂老矣的老妇人。
老妇人平躺在木板车上,稀疏的头发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满是皱纹的脸上虽病态尽显,却洋溢着浅浅的笑,静谧而安详。
老妇人一一握住嚣人们伸过来的手,或是静静地听着,或是轻轻地点着头,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那几个小孩子也在大人的招呼下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将自己手中的小拨浪鼓、甜饼、竹制小风车等小玩意塞进老妇人的怀中,轮流亲吻着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颊。
嚣人们开始纷纷鼓掌、欢呼,人人脸上都挂着节日般的喜悦。
卓展和赤相识一笑,虽搞不清楚状况,但看着这群嚣人欢快的模样,心里也满是浓浓的温馨。
然而接下里的一幕,却让卓展和赤大吃一惊。
掌声结束后,嚣人们退向两侧,让出了一条路。
两个身材高大、手长过膝的嚣人大汉,躬身推着那木板车,卯足劲冲向那吐着绿光的坑洞。到得坑洞边上,两个大汉骤然刹住脚步,猛地竖起那板车。老妇人随即从板车上滑进了坑洞,不见了踪影。
卓展和赤完全惊呆了,匪夷所思地看着对面这一群欢呼雀跃、甚至喜极而泣的嚣人们。
卓展飞身跑到坑洞边上,向里面张望着,然而黑洞洞的坑洞除了那缕缕幽若的绿光,竟什么都看不到。
“哥哥,小心,不要沾到绿气,会死的!”
一个梳着锅盖头的小男孩大声喊着,引来一众嚣人齐齐看向坑洞口,这才注意到卓展和赤这两个不速之客。
“不要紧的,团儿,你仔细看,他们是人类,不是嚣人,不会死的。”一个妇人走了过来,一把揽过锅盖头小男孩,温柔地说道。
“你们是……皇庭那边过来的人类?”刚刚推车的一名高头大汉走过来问道。
“没错,”卓展起身,郑重地答道,“你们这是在?”
嚣人们相视大笑,那高头大汉爽朗地说道:“你们刚来到白国吧,怪不得……我老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我们这是在给她办葬礼。”
“可是老人家还没死呢,你们怎么能……”赤瞪大眼睛,喃喃说道。
嚣人们轰然而笑,那高头大汉继续说道:“小姑娘你有所不知啊,这坑洞,乃是白神树的心脉,也是我们嚣人的坟冢。我们嚣人只要接触到那绿色的光晕,便会立即死亡。不过,我们的身体会进入这神树的心脏,成为神树的养料,与神树化为一体,以另一种方式跟家人们生活在一起。”
“但她还活着呀……”赤小声嘀咕道。在她的印象中,葬礼上亲人们都会哭得泣不成声的,哪有这般快乐还拍手庆贺的。
“这是我们嚣人的风俗,可以自己选择死亡的时间。我母亲已经卧病在床三个月了,浑身的骨头痛得动弹不了。与其痛苦不堪,还不如早早回归神树,往生极乐。这也是母亲她自己的意愿。”男子明朗地说道。
“我们嚣人都把死亡看成是一次新生,葬礼上必是要庆祝一番的,今天被你们赶上,咱们同喜同乐,也算是缘分。”一位素衣妇人走上前,笑盈盈地说道。
“真替老祖高兴,再也不用那么痛苦了。老祖现在归于神树了,终于可以每天都晒太阳了呢,还能看着我们玩儿。”锅盖头的小男孩举着小手兴奋地说道。
“原来如此……”卓展恍然幡悟,沉思片刻,微微一笑。
“自己选择死亡,难道你们不害怕吗?”赤皱着眉头,还是无法理解竟有人肯这么决绝地抛下亲人挚爱,从容地选择死亡。
锅盖头小男孩身后的素衣妇人笑笑,看着赤微笑道:“我们嚣人从不畏惧死亡,因为我们生于神树,死于神树,知道生命短暂而珍贵。所以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努力活着,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不想要的果断割舍、拒绝。不像你们人类,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犹豫来犹豫去,总是要给自己这辈子留下许多遗憾。”
卓展和赤都被嚣人妇女的一席话给震撼到了,平淡却实在的语言瞬间点破了为人的困惑和尴尬,也完美诠释出来了生命的真谛和意义。
卓展和赤不由得赧然相视,想到了彼此间那份浓烈却故意疏离的感情,心中仿佛插了一把刀。
与赤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卓展还是不自然地避开了那对炙热的眸子,低下头,又抬起头看着这群喜乐融融的嚣人们,若有所思地说道:
“儿,你知道吗,我们家乡那边有一种可以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叫做‘安乐死’,跟他们这个习俗很像。不过这种死亡方式一直颇受争议,甚至被有些人归结到自我谋杀的范畴。以前,我也对‘安乐死’抱持着严重怀疑的态度,不过,现在我似乎有些理解了,在有尊严的死忘和苟且的活着之间,究竟哪种方式才是真正的尊重生命。”
“人类小伙子,听你说话的口气也不是普通人,句句在理,怪不得是从皇庭那边过来的。”高头大汉拍了拍卓展的肩膀,爽朗说道。
“皇庭这边的后门从来都不锁的吗?”卓展指着身后那扇树藤拱门,疑惑地问道。
“锁不锁都一样啊,我们老百姓又不会进去。”高头大汉诧异地说道。
刚刚那名妇人看出了卓展脸上的困惑,温和地解释道:“这树心嚣冢便是皇庭与民间的分界线,皇族与我们平民共享神树的恩赐,在这里,嚣人的身份是不分贵贱的,我们也不屑于去逾越那条界限。”
此时天边出现了一抹金红,赤抬头望了望已经完全升起的太阳,转身问向妇人:“大姐,你们嚣人的葬礼都是要赶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候举行的吗?”
妇人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啊,本来是打算今天正午欢送母亲元神归树的,但今天中午国主不是要给怜妃娘娘庆寿吗,怕冲了怜妃娘娘的喜,我们就便趁着天不亮,赶紧把这葬礼给办了。要是再拖到明天,母亲恐怕又要多受一天的罪。”
“原来如此。”赤回头望了望远处的穿云殿,点头应着。
卓展转过身,恭敬地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儿,我们也要及早回去准备了。各位老乡,我们二人就不打扰你们了,祈愿老人家魂归神树,早享极乐。”
卓展、赤与嚣人们一一告别后,便再次进入那个树藤拱门,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那仙宫神殿般的穿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