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廪仓的后门不大,小小的一扇虚掩着。
然而花头大叔的手却颤抖个不停,试探了几次却迟迟没勇气去推开。新郎官试图去推了几次门,都被犹疑不决的花头大叔抓着手给拉回来了。
“岳丈大人,您还犹豫什么呢?秀秀她就在里面呢!”新郎官攒眉焦急催促道。
“我说,我在这儿,你父母不会知道吧?你这么久不出去敬酒……好吗?”花头大叔拧着脸,踌躇不决地扯着新郎官的袖子。
“哎呀,岳丈大人,您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我父母啊,都已经知道了,放心,他们俩都在前面维持着,这边不会有人过来。”新郎官着急地说道,再次要去推门的时候却又被花头大叔给拉住了。
“什么?!你父母都知道了?你怎么能让你父母知道呢,秀秀她才刚过门,以后的日子……哎……都怪我都怪我啊……”大叔一听急的跺脚大叫,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哎呀,大叔,你就别磨蹭了。”实在看不过去的赤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那扇轻飘飘的小门。
偌大的廪仓里,一袭大红喜服的秀秀泪眼朦胧地站在谷堆旁,焦虑地看向这边,见到大叔的一瞬间,不觉用喜帕捂上了脸,一声娇弱的“爹爹”催人泪下。
“囡囡……”
见到女儿的那一刻,所有的忧虑和顾忌都消散不见了,花头大叔踉踉跄跄地朝女儿跑去,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刚想向高处举起,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却因为肩膀上的拉伤怎么都举不上去,父女俩一个不稳摔倒在谷堆上,两人互相望着,大笑起来。
“囡囡,这么些年,我……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啊……”大叔笑着笑着竟又恸哭起来。
“爹爹!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啊,我……”
父女俩靠坐在谷堆上,一起畅聊着、回忆着、憧憬着,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感伤,就着那把少得可怜的梅干,旁若无人地叙说着分别多年的喜怒哀乐,完全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囡囡呐,你这个夫婿选的好啊,真是不错,爹爹看好!”
“你说二郎啊,他真的挺好的,对我和娘都好。我都不知道你来了,还是下了喜堂后二郎偷偷告诉我的呢,也是他安排我跟你在这里见面的。”
“你有个好归宿,爹爹就放心了啊……”
……
看着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不休的父女二人,赤幸福地笑着,回头对卓展说道:“走吧,咱们都成空气啦,就别在这儿打扰了。”
“你们二位快去宴席入座吧,一会儿菜都凉了,我在这儿守门就成。”新郎官令二郎客气地对他们说道。
“都不用,都不用。你们都去坐席,有我在这儿守着呢,二郎你还要出去敬酒,别让宾客们都等急了。”老妇人推着三人,畅快地说道,掩藏不住的喜悦全都写在脸上。
卓展他们只能笑着听命,跟着令二郎一起走向小院。
“令兄,卓某想问你一件事。”卓展开口说道。
“卓兄你说。”
“那个人是谁啊?最后边大桌戴青头巾的那个。”卓展暗暗指着宴席中一个贼眉鼠眼的年轻男子轻声道。
“哦,你说庆生啊。他是秀秀的邻居,说是很小就在一起玩儿了,人不错,虽然他是人,却从未瞧不起我们兽人。庆生他……怎么了吗?”令二郎疑惑地看着卓展。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问问。”卓展淡淡应着,回避着远处庆生投过来的目光,跟赤一起,悄声入了席。
村中的喜宴算是场漫长的拉锯战了,众宾客都是乡里乡亲的,熟得很,谁也不肯先离席,一直闹到太阳快下山了还未散席。
眼见村里壮硕的青年开始拆喜堂了,卓展拉起就早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赤赶紧离席。
“卓展哥哥,这是怎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赤擦了擦唇边的口水,软糯糯地问道。
“咱们去喜堂看看,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你是说上午的那场事故?”赤一听,霎时精神起来了。
“没错,如果我猜测得正确的话,这场事故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卓展冷静分析道。
“啊?真的啊!”赤大惊,心急地跳上了喜台,三步并两步地跑向断掉的立柱那里。
卓展一跃跳上了喜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木柱的断口,又在木质喜台的顺纹附近发现了许多细小的孔道和纤狭的凹槽,跟他预想的一样,果然是有人在搞鬼。
就在卓展抬眼的瞬间,再次跟宴席中那阴郁的贼光鼠眼对上了视线,卓展凌厉的目光顿时吓得那鼠辈仓惶起身,背着手朝院门外走去。
“儿,抓住那个人!”卓展大喝一声。
“好嘞!”随着清脆的应答,赤已展开红色的小翅膀轻巧地腾空飞起,架起那庆生的肩膀就拎到了半空中,吓的庆生不停地蹬着腿,“啊啊”大叫起来。
“卓兄,赤姑娘这是干什么啊?庆生今天也算是我令家的贵客,你们这么做,太过分了吧。”已酒酣面红的令二郎慌张地跑过来,指着天上着急地大喊。
“到底是谁过分,你自己问问他吧。”卓展说着向上方的赤挥了挥手。
赤得令急速下降,一把将庆生扔在了令二郎的面前。那摔在地上的庆生连滚带爬的又想跑,整个小腿却被地上迅速升起的冰牢牢冻上,一动都动不了了。
庆生这一介乡野村夫哪经历过这样的事,顿时吓的浑身打颤,瞪大眼睛哀声哭求起来。
围观过来的众人刚想去扶庆生,却被赤展开双臂给拦住了。
卓展蹲下身子,一把将庆生的胳膊反手拧了过去,疼得那庆生“嗷嗷”大叫起来。
“卓兄,你这是干什么?”令二郎大大声质问道,性情温和的他在酒劲儿的催化下显然已经怒了。
卓展并没有理会令二郎的愤怒,将那庆生死死地摁在地上后便在他身上一阵乱抹,终于在他的袖袋里搜出一团纤细的线绳和一堆做工精巧的细小榫头。
卓展举起这堆东西在新郎官面前晃了晃,很是得意:“盯了他一整天了,我就知道他还没逮到机会处理掉。”
庆生眼见证据已在卓展手上,便心虚地低下头不再作声,用那老鼠般的余光瞄着令二郎的反应。
“卓兄,这是?”令二郎捻了捻那坚韧的线绳,怔愣问道。
“你随我来。”卓展说着便拉起令二郎的胳膊,快步走上喜台。
“令兄,你看这木柱,断口边缘很是整齐,里面虽然是自然折断的断茬,但这中间的木头却十分干燥,一点而没有朽烂的痕迹,仅仅上面这样的顶梁,是压不断的,除非是人为弄断的。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的小洞,把这个榫头放心去大小刚刚合适。
你再看这儿,还心思巧妙地顺着木纹挖了小凹槽,不细看是看不到的,你看,这线绳放在凹槽里,严丝合缝。
线就是顺着榫头那里牵过来的,一来能牢牢钳制住这早已做了手脚的木柱,二来可以随时操控木柱断裂的时机。
这可不是场单纯的事故,而是预谋已久的谋杀,而凶犯,正是这堆东西的主人。”
卓展再次举了举手中的绳团和榫头,引得喜台下的众宾客一阵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令二郎大气不敢出,瞠目结舌地听卓展说完这一切,茫然道:“这么说来,我记得庆生确实在丹砂国学过几年的木匠……”
“这个人在你们大婚当日谋害你们性命,心思之缜密,布局之精巧,欲念之歹毒,都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做了这样的事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参席吃酒,也真是令人佩服。”
跳下喜台的卓展将那团东西一把扔在了庆生脸上,盯着缩头缩脑的庆生凛然说道。
“是啊,真没想到庆生竟是这样的人……”
“乡里乡亲的,怎么下的去手……”
“坏成这个样子,他爹娘泉下有知非得气得从坟里跳出来不可。”
“可不是嘛,多亏了这路过的小兄弟哟,否则这俩孩子的性命,哎……”
“咱们村居然出了这样的败类,送官都便宜他了,就应该乱棍打死!”
“是啊是啊……”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了,不停地对着被冻在地上的庆生指指点点,甚至一口一口吐上了吐沫。
“啊!”一直蜷缩着的庆生突然大吼一声,吓得正议论纷纷的村民们登时没了动静。
见众人都哑了火,庆生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几近抓狂:“我就是喜欢秀秀,我有什么错?凭什么人就不能娶兽人?你们看秀秀,哪一点不像人?我跟秀秀那么多年的情谊,凭什么就被这个没怎么在村里住过的令二给捡了便宜?”
“庆生,你真是大错特错!且不说西山律例人与兽人不能结合,就单说秀秀,她已经说过和你只有兄妹之谊,没有男女之情,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呢。你和她本就不可能有结果,又何必这么步步相逼呢?”一身红服的令二郎蹲下身来,专注地看着庆生,掷地有声地说道。
“她跟我没有男女之情,跟你就有了吗?你们也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幸福可言?秀秀跟着我才是最好的归宿,我爱她,我会对她好。我们可以去南山啊,可以去东山啊,南山和东山的男子都是可以娶兽人女子的。”庆生不服地大叫道,眼睛猩红得像头野兽。
“简直丧心病狂!你既然那么爱秀秀,又何必要费这样的心思来害死她?”赤激动地大声呵斥道,早已是怒不可遏。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她不属于我了,我只能毁了她!”庆生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整张脸因失控变得狰狞无比。
“庆生哥,你错了。”在廪仓那边听到动静的秀秀此时已经赶了过来,她推开重重人群,走到庆生面前,轻轻牵起令二郎的手,面无表情地说。
“庆生哥,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个明白。我真的只是把你当做邻居家的好哥哥罢了,我若真的倾心于你,早就随你一起离开西山了,又怎会等到这个时候?
还有,我和二郎虽然是父母之命,却真的是一见钟情,相处后更是情投意合,我俩是真心相爱,我从来没有过一丝不情愿。
我跟你之间,与人和兽人的身份无关,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秀秀的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震撼人心。
刚刚还喊得撕心裂肺、不依不饶的庆生俄然间哑了火,呆滞地盯着秀秀木然的脸,一动不动。
“秀秀,你说,我们该把他怎么办?”令二郎回头征询着秀秀。
“送官吧,我不想再看到他。”秀秀疲惫地说着,转身走进了屋里。
“捆起来关在柴房吧,我们回去的时候会去丹砂国的府衙,顺道一起带过去了。”卓展看着那丢魂散魄的庆生,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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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了这么一出,白天喜庆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了,宾客们都再也闹不起来了。
一一送走乡邻后,好心的令家父母同令二郎和秀秀一起,将花头大叔夫妇请到了正屋,让这家人光明正大地团聚在一起。
花头大叔很是感动,连连感叹秀秀嫁了个好人家,给令家父母是又奉茶又作揖的,搞得不知所措的令家父母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
花头大叔一直拉着秀秀的手不肯撒开,但眼看着外面已日落西山,他也知道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不停地回头瞄着卓展和赤,又紧紧攥着秀秀的手不忍放开。
卓展看出了大叔的心思,跟赤对望了一眼,笑着说道:“大叔,你不用着急了,来的时候你跟我们的约定是,只给你这一天,过了今天就跟我们一起回去。所以,今天你都可以跟秀秀在一起,明天一早咱们再回去。”
“真的?”大叔回过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卓展淡笑着,真诚地看着大叔。
大叔从土炕上一下翻起,“噗通”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着头:“谢谢,谢谢谢谢啊!你们不仅帮我逃了出来,还救了秀秀和二郎两条命,甚至揪出了害他们的凶犯,现在又……现在又……”大叔说着便又捂着脸呜咽起来。
秀秀和令二郎赶忙下来将他扶起,好说歹说的才平复下他激动的情绪。
“大叔,你能遇到我们两个,也是冥冥中的天意。你就当是老天可怜你,派我们来帮你的好了。”赤挤着眼睛,俏皮地说道。
“岳丈大人,我十二岁开始就在丹砂国的布庄做伙计,现在已经做到了掌柜,等过几天家里这边安顿好了,我便带着秀秀去丹砂国里住了,到时候我们俩可以经常去看你,你也不用担心见不到秀秀了。”令二郎温文说道。
“在城国里做掌柜的呀,行啊,怪不得这么斯文呢,一点都不像粗人。”赤笑着说道,“对了,卓展哥哥,回头跟石川大哥和齐坤大哥都打个招呼,以后秀秀和二郎去大牢探监,都给开个方便。”
“好好,好啊……”花头大叔应着应着又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整天他经历的实在是太丰富了,大喜大悲狂风骤雨般扑面袭来,内心中积淤多年的桀骜、偏执、迷失、悔恨、希望都在父爱这杯浓厚的调羹中完美的中和了。
现在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爬满葫芦藤的小院,用自己亲手做的秋千推着小小的女儿,笑着看她飞起,看她惊呼,看她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秋夜高远明澈,星星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夜空,微弱又璀璨的星光一点点吞噬掉秋夜的寒凉,拥挤着,喧哗着,又吵闹着。
令家父母和花头大叔夫妇都已睡熟了,只有令二郎和秀秀房里的红烛还亮着,两人在窗前互诉衷肠的剪影温馨又恬适。
卓展和赤并排坐在湿凉的房顶上,看着清冷的星辉和温暖的剪影相映成趣,心里说不出来的舒畅。
“今天出来转了这一遭,满意啦?”卓展侧过头看着赤清丽的侧脸,淡然问道。
“嗯,何止满意啊,参加了一场喜宴,见证了一次重逢,还顺带抓了个凶犯,简直太丰富了啊!”赤甩着辫子灿然说道。“只是那个庆生实在是太可恶了,用你们家乡那边的话来说就是什么来着,对,就是心里变态,今天要是没有他就太完美了。”
“他也是个可怜人,爱而不得,心里扭曲罢了。”卓展一声叹息,略显无奈。
“卓展哥哥?”
“嗯?”
“你说秀秀和令二郎这种温温吞吞的感情也算是爱情吗?”赤盯着下方随红烛吹熄而消失的剪影,呢喃问道。
“当然啊,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石川和照影那般歇斯底里、轰轰烈烈的,寻常人的爱情多半是像秀秀和令二郎这种细水长流型的吧。不能说哪种好,哪种不好,爱情是不能比较的,适合自己的相爱方式才是最好的吧。”
“哦……那……那我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赤侧过头,盯着卓展泛着星辉的发梢,有些出神。
“不知道啊……感情这东西,怎能轻易猜出结局呢?”一声长长的叹息,卓展平躺在屋顶上,伸展着双臂拥抱着这迷人的夜风与星辉,只愿更长一些,更久一点。
“哦……”
“明天就要回去了,心情……准备好了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