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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府的外观虽与各大臣的府邸无甚二致,但内部却是十分的富丽堂皇,金柱玉椅,雕梁画栋,气派的程度不输卓展他们以往去过的任何一座宫殿。
硕大的墨玉浮雕影壁前,背手而立的,是西山最有威望的封主酉擎,此时,在听完祁同渊发自肺腑的陈述后,他正凝眉思索着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暗沉的脸上透着常人难以察觉喜怒的阴鸷。
卓展一直以为自己与这位和白帝姻系深厚的传奇封主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因索取开图石,却没料到竟是这样特殊的场合。
段飞他们都被拦在封府门口了,祁同渊只带了卓展一人进来,但自从进殿后,卓展也没跟酉擎说上一句话,一直是在边上躬身肃立,默默听祁同渊声情并茂地向酉擎讲述着这一切。
微微有些秃顶的酉擎,头上的玉冠已经簪不住了,松散地垂在脑后,满头的白发也略显沧桑,但他整个精神面貌却没有一丝老态龙钟,豹头环眼,冷若冰霜,威严得很。
他听完祁同渊的叙述,便狠狠盯着那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百夫长巴孥,突然,声如惊雷般怒喝道:“带申亥,带申金茶!”
不多时,中将军申亥和女儿金茶便被侍卫带了上殿来。
申家父女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刚想向金阶上的酉擎跪揖,申亥却一眼看到了扑跪在地上的巴孥,登时吓得一个激灵,诚惶诚恐地跪拜着酉擎,眼睛却不停瞄着地上的巴孥和旁边怒目而立的祁同渊。
“不知封主今日召臣来,有何要事?”申亥故作镇定地说道。
“大胆申亥!还不快从实招来,你和你那女儿是如何谋害祁将军女儿祁悬铃的?”金阶上的申亥暴怒一声,洪钟般的声音在整个殿内荡漾开来,形成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天然震慑力。
“臣不敢!”申亥忽地扑倒在地,情真意切地高呼道:“自打祁府少小姐祁悬铃失踪以来,臣日夜忧心,不仅派府中家奴帮祁氏父子寻山,还派人去土鼠城打探消息,杀害祁悬铃的凶徒就是臣找到的,那人现已畏罪自杀,臣前日便向封主您禀报了啊。臣……臣实在想不通自己和小女何罪之有啊!”
果然跟卓展预判的一样,申亥似乎早就做好了应对这一切的准备,虽然看得出他紧张忐忑,但表现得却沉稳不乱,叙述也十分清晰有条例。
“申亥!”一边的祁同渊怒了,大叫一声,“我与你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你女儿非但要害我女儿,就连你,也要替她掩饰罪责,颠倒黑白,你们的行为,天人可诛!”
“老祁啊,你可要摸着良心说话啊,我申亥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得有证据啊,不能血口喷人呐。你我,好歹也是亲如一家人的异姓兄弟啊!”申亥一脸无辜,表情夸张地质问着祁同渊。
“好个亲如一家人的异姓兄弟,到底应该我摸摸良心,还是你摸摸良心?申亥,那巴姓老鳏铁匠的儿子巴孥早已认罪,并将你找到他们父子、以他的前程为要挟让他父亲顶罪的逆行和盘托出,封主早已知晓,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祁同渊怒斥道。
“哎呀,封主,老臣冤枉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不能只听祁将军的一面之词啊,定是祁将军思女心切,不愿相信女儿横死的事实,这才……才被这个什么巴孥的浑话迷了心智。
这……这巴孥确实是在臣军中效力没错,但……但臣并不知道他就是那老铁匠的儿子啊,他肯定对我抓住他父亲这件事怀恨在心,才骗取祁将军的信任,来害我的。封主,您要给老臣做主啊!”
申亥说着双手高高举起,重重扑倒在地,声泪俱下。
“封主!封主,巴孥刚刚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是申将军威逼利诱,我爹怎会担下这种死罪啊!”那巴孥已哭得不成样子,匍匐在地,嘶哑呜咽着,样子看着很让人心殇。
卓展叹了口气,看了眼祁同渊,走上殿前红毡,恭恭敬敬地向酉擎作了一揖,倏地转向跪在地上的申家父女,厉声道:“申将军,卓展记得您之前说过,已经派人查了那老鳏铁匠的底细,说他是孑然一身,并无子女,然而他的独子巴孥却在你麾下的军中做百夫长,你说你不知情、查不到,可有人信?”
“我真的没查出来,我不知道……”申亥目光游移,心虚地回应道。
卓展微微觑了觑眼睛,冷冷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朋友随便问问邻居都知道他有个儿子,你竟会不知道?还有,这块袄角里面的黄色粉末是草,是专门吸引土蝼的兴奋剂,而我昨日前往小沙城的齐氏布庄查得,你的大儿子申参四日前刚去买过一尺跟这块布一模一样的布料,这你又做何解释?”
申亥浑身一震,惊恐地缩成一团,刚想开口辩解,却不想卓展的质问已接二连三的扑面袭来。
“还有,今日我已去芜林的猎户家查证过,腊月初三当晚,猎户全家去了泽,家中无人,申金茶是不可能住在那里的,当晚申金茶到底去了哪里?此外,我还在山顶的山神庙的后堂发现了这个。”
卓展说着取出了那个包着黄色丝线的手帕,小心打开,将那根明黄色的线拿到申金茶眼前:“金茶,你可认得这根线?”
金茶怯懦地抬起头,看到线的瞬间不觉“啊”的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就去掖自己的裙角。
卓展微微一笑,继续加码道:“金茶,听说,你的那位义兄很是英俊,而且还是个巫师呢。”
金茶登时魂飞魄散,瑟瑟蜷缩在地上,泣不成声:“金茶错了,金茶错了!是金茶害死了悬铃,求封主放过爹爹,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
“金茶!”一旁的申亥大喝一声,怒目看向金茶。
“老申!金茶既已承认,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祁同渊厉声呵斥道。
酉擎见此情景,缓缓踱下金阶,俯视着申家父女,淡然开口:“金茶,把你知道的事实全部说出来,祁悬铃,到底是怎么死的?”
金茶不敢抬头,一边抹着不断流下来的眼泪,一边哽咽地叙述起来:“卓哥哥说的那个巫师,是我的义兄,他是从离耳国来的,云游到此,我们……我们很聊得来,他便认我做了义妹。他……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我就想着把悬铃也介绍给他认识,便在初三那天约了悬铃一起去山神庙找他。”
“他叫什么名字?”卓展问道。
“他跟我说他叫离珠,离别的离,珍珠的珠。”
“那他此前一直都是住在山神庙中?”卓展再次追问。
金茶点了点头:“没错。”
“腊月初三那天,你这位义兄知道你要带悬铃来见他吗?”
金茶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他不知道,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可谁知……谁知……呜呜呜呜……”一说到这里,金茶再次哭了起来,伤心欲绝。
“金茶,不要怕,继续说。”封主酉擎催促道。
金茶擦了擦眼泪,抬眼看了一眼酉擎威严的面容,蓦地低下了头,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天,我和悬铃先到了,我进山神庙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我俩便在门口捡桑萁子,顺便等他。
后来,后来悬铃说要上茅厕,就一个人跑到林子里去了。外面冷,我便进了山神庙,在后堂的床上躺了一会儿。
可谁知,谁知我竟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听到了我义兄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说……说要抓我,还说千万不能让我跑了。我当时……我当时吓坏了,一下醒了。我怕他们找到我,就悄悄躲在了床底下。
后来……后来我偷偷看到,他们俩进来的时候拿着一个麻袋,应该就是要装我的了……可这时候悬铃进来了,我义兄身边那个男人一把抱住了悬铃,就往麻袋里装,悬铃挣扎的厉害,咬了他就跑了。
我义兄见悬铃跑了,就抓住悬铃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我看到悬铃蹬了两下腿就一动不动了,她……她被我义兄掐死了……呜呜……呜呜呜呜……”金茶说着说着便再次抽泣起来。
卓展看了看祁同渊,肃容说道:“悬铃和金茶体貌特征极其相似,不仔细看是会看错的,看来是那个巫师错把悬铃当成金茶了。”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才害死了悬铃……呜呜……呜呜呜呜……”金茶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满脸的鼻涕眼泪。
“那后来呢?”祁同渊急切地问道。
“后来……后来我就看到他们把悬铃的尸体装进麻袋里了,然后……然后他们就出去了……我当时吓得不敢动弹,生怕一出来就会撞见折返回来的他们,再把我抓走,我就一直在床底下藏着。再后来……
再后来天就黑了,我就更不敢出来了,就一直在那里藏了一夜,早上天亮了,我才钻出来,一口气跑回了家……”
金茶柔弱又胆怯地说着,倏然仰起头,看了看酉擎,又看了看祁同渊,满眼泪花地哀求道:“封主,祁将军,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怪我爹!都是我的不对,我爹听说我害死了悬铃,怕祁家不会放过我,这才想到找人顶罪的法子把事情蒙混过去。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申卿,你怎么这般糊涂!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念的恶意耽误了多少事情?也许,就因为你的这些多余之举,早已让祁卿错过了救回女儿的最好时机。”酉擎愤怒地甩了甩袖子,盯着地上搂着金茶的申亥斥责道。
“救回?可……可封主,悬铃她……悬铃她已经死了啊!”申亥顿时面如土灰,怔愣地看着酉擎和祁同渊。
“金茶认为悬铃死了,悬铃就一定死了吗?”一边的卓展悠悠说道,“倘若悬铃真的死了,那两个凶徒只要在山中随便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就好了,又何必要装进麻袋带走?而且据金茶所说,他们走后就没再回来,说明他们自认为自己已经得手,无需再折返。我们在崇吾山搜山那么多天,若是有新埋的尸体早就发现了。申将军,这点因果,你都想不明白吗?”
申亥听得钳口挢舌,表情越来越扭曲,未等卓展说完,便跪地膝行至祁同渊的脚下,抱住祁同渊的靴子,哭喊起来:“老祁啊,是我一时犯浑呐,不是小女害了悬铃,是我,是我害了她啊!老祁,我对不住你,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祁同渊站立得如同一座雕像般笔挺,冷冷漠视着脚下的申亥,岿然不动。
封主酉擎听完卓展的这番分析,这会儿倒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从一进门他就没正眼看过一眼的少年。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看似成熟、脸上却带着稚气的少年,竟然凭借着申家父女的仓措之辞,就将整个事件分析、梳理得如此透彻,脑子比那久经战场的上将军祁同渊和中将军申亥要灵活通透得多,令人不得不另眼相看。
卓展此时却丝毫没注意到酉擎的炙热目光,渐渐明晰的事实让他心中再次生起更多疑惑。他思忖片刻,抬头冷静说道:“祁将军,卓展猜测,悬铃并没有死。”
“此话当真?!”祁同渊眼睛豁然明亮起来,激动地看向卓展。
卓展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不过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抓错了人,但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他们知道抓错了人,会不会恼羞成怒,杀悬铃灭口啊?”祁同渊焦急地问道。
“这个应该不会,”卓展淡淡说道,“在没抓到他们本想抓的金茶之前,悬铃算是他们手上比较重要的一个筹码,杀了悬铃对他们没好处。”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找到悬铃?难道就干等着他们来找我们?”祁同渊急了,一听说女儿还活着,完全冷静不下来。
卓展摇了摇头:“当然不能等。不过现在我们要弄清楚的,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抓金茶。”
卓展说着看向金茶,目光陡然冷彻起来:“金茶,你睡着时朦朦胧胧看到的事物,大概持续了多长时间?”
金茶皱了皱眉,认真回想着:“不长,大概敲七八次刁斗那么长的时间吧。”
“那你之前还有过这种模糊的、浅层睡眠的时候吗?”卓展严肃问道。
“以前没有的,只是最近这一个月才有的,近来十天,就越来越频繁了。之前悬铃就说我,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白天才总爱恍惚。”金茶如实答道。
“那你看朦胧中看到的这些事物,在你醒来后,是不是都再次重现了?”卓展直勾勾地盯着金茶,屏息凝神问道。
“卓哥哥,你怎么知道的?”金茶扬抬起稚嫩的小脸,疑惑地看着卓展。
卓展长长叹了一口气,面向酉擎,拱手道:“封主,金茶这是幽冥之眼觉醒了。”
“什么?!”酉擎、祁同渊和匍匐在地上的申亥骤然大惊,齐齐看向一脸无辜的金茶。
“如果我推测的没错,她应该是有着预示能力的幽冥之眼,只不过这种刚刚觉醒的瞳力还不稳定,所以就连金茶本人都没意识到。”
卓展环顾了一下惊愕的众人,继续说道:“封主和将军肯定清楚,巫师是不得私自出神宫的,那云游的巫师多半是黑巫师,他定是在与金茶接触的过程中,发现金茶觉醒了幽冥之眼,便打定主意要赶在封府和神宫发现前将金茶抢走。”
酉擎盯着跪在地上的金茶,双眸发亮,此时的他已无暇去给祁家女儿失踪案当判官了,他的注意力,全被金茶的这双幽冥之眼所吸引了。
因为有着幽冥之眼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他酉擎下辖的封地里人口稀少,这种可能性就更小了。此时的酉擎眼看着这么强大的一双眼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诞生,如获至宝一般,怎能不震惊、不欣喜、不狂热。
而祁同渊这个做父亲的,却管不得金茶有没有什么幽冥之眼,他一门心思都在悬铃身上,琢磨明白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祁同渊便一把握住卓展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卓兄弟,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回我女儿?”
卓展望着满眼中满期待的祁同渊,说出了刻在他心中的那黑暗有恐惧的四个字:“白冥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