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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腊月二十七上年坟时发生的封店事件,村人有不知晓事情原委的,人们都等着看李家人的笑话,看看越越神气了的李振书咋样收场,待知晓了最后处理结果,村人大都感到不尽人意,意犹未尽之余,他们顺嘴给冬至起了个诨名,叫“二百五”,从此,有李家人在场的“冬至”与背后的“二百五”便划成了等号,冬至便成为杏花村人中第一个“二体合一”的混合体,在杏花村人事档案中记上了永难涂改的浓重一笔。
从接手开店到放黄带子聚拢人气,从失盗到破案,从封店到最终的高额罚款,从秋分回归时的荣耀到上年坟时的狼狈,李振书一家人丢足了脸面,败尽了风头,这算是振书自记事时起,从未有过的羞辱,从未经过的败场。
看着村人幸灾乐祸的模样,振书窝火加憋气,甚至,振书在一时地恼羞之下,把往年用给村人写新春对联的笔砚一股脑儿地扔进了猪圈里,差点儿连每年雷打不动的写春联这一重要之事都要一扔了之了,幸亏是木琴和凤儿亲自出面,帮自家度过了不堪想象的关口,保住了店面,减轻了罚款,算是给自己堪堪留下了一点儿可怜兮兮的颜面,就如一家人精赤赤光溜溜地蹲在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是捂不住羞处的,净等着让人观瞧取笑了,好歹有木琴和凤儿及时援手,给自家人送了一块堪堪挡丑的遮羞布,这份人情,李振书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的,于是,在凤儿按往年惯例派人送了笔墨纸砚时,振书思前想后了一会儿,还是接了下,同时也大度地接下了继续为村人免费写春联的仁义之举。
至此,因冬至饭馆失盗引发出的一系列丢人现眼之事,似乎到此为止,已经结束了。
于是,腊月三十这天一大早,李振书就铺下了摊子,备足了墨汁儿,摆上了大、中、小号等等不一的毛笔,他又喊了街坊邻居家的几个小娃崽子帮忙,开始为村人书写起春联了。
四季和兰香也把秋分打发到了北山村,特意叫夏至陪着,去看望一下大闺女春儿一家人,算是把秋分带的荣耀,也送给春儿一家人分享,本还想叫冬至一起去的,冬至早叫前些日子店里找茬闹事的两个街痞儿吓破了胆,说啥也不去,四季两口子法,只能随他去了。
一大家人聚在振书家吃过了午饭,夏至和秋分还有回,四方也要到下半晚儿才能赶回,冬至又借口店里还有些活儿收拾完,也跑了出去,四季和四喜只得指挥着其他崽子打扫庭院,张贴春联,一家人正忙得不可开胶,也快收拾得差不多了的时辰,冬至竟然血头血脸地跑回了家门,
一见到爹娘,他便咧开大嘴哭起,说棒娃还跟自己不算完,追到店里逼红利,不给就动了手。
这还了得,振书一家人立时撂下了手中活计,询问事情的详细经过。
冬至喊道,还咋细,不就是他硬赖咱的钱,我不给,他就拿砖头子朝我头上夯嘛,说今儿拿不到钱,就要命呢?
振书的庭院里已然炸了窝儿,兰香疯了一般地拽起冬至的胳膊,抬腿就朝门外走,她边哭边嚷道,他要敢砸死咱,就送他门上,叫他砸死好了,我到要看看,这帮乌龟王八蛋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马王爷下凡托生的,还就不信了,青天白日的杏花村,连王法也了么。
振书握着一支蘸足墨汁儿的大号毛笔,颤颤巍巍地对四季和四喜说道,你俩也去瞧瞧,看棒娃这个狗崽子出息成啥样货色了,竟敢青天白日地行凶杀人,一边说着,抖动的指间捏着的那支毛笔,也在失控地抖动着,滴下了一大滴一大滴的墨汁子,弄污了刚刚写好的一副十分工整漂亮的对联上。
振书女人追道,我看,还是先找凤儿出出面,村里要出人命哩,村干部还能袖手旁观么。
四季恨道,先打回了再讲,要是叫村干部一出面,啥气都补不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出了院子。
四喜也随后跟了出去,他有径直去茂林家,而是急三火四地奔了闺女等儿家,他的意思,是叫闺女婿人民赶快去叫凤儿出面处理此事,毕竟等儿与凤儿是亲妯娌,凤儿还能不向着自家人而去护着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茂林么,就算是木琴也出面插手此事,茂林跟福生是本族,有袒护的意思,但中间有凤儿横着,她总不会眼瞅着血头血脸的冬至不管不顾,去替茂林讲话吧!紧急时刻的这通儿转悠,幸亏是脑子好使的四喜,要叫四季两口子琢磨,恐怕熬上个通宵不合眼,也不一定想起这么多的弯弯绕儿。
振书老两口儿顾了自己的辈分和身架,不便去找茂林家的门子,俩人只能死憋在家里等音信,夏至和秋分走姐姐春儿家,尚未回,金莲自是要在家里料理神龛伺候神灵的,当然不会参与其中,四方也在镇子的饭店里,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除此几个人外,老李家的人便悉数上了阵,还算是有点儿规模和气势的。
一小群人杀气腾腾地到了茂林家,也不进大门槛,就站定在门前,由兰香叫头阵,摆开了一个仓促却绝不马虎的战场,兰香把满脸血迹的冬至推在了前头,亮开嗓门儿,叫着棒娃的名字,连哭带嚎地开始了骂场。
正是各家各户忙着打扫庭院张贴春联的时辰,村人基本上窝在家里门外的,见到此种闹场,哪有不凑群观瞧的,于是,只一小会儿的工夫,茂林家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观场阵的人。
其实,兰香并不惯于骂街咒人,这次显然是被棒娃激怒了,就如同熊崽子被人打伤了,母熊便要撇开一切凶险和羞臊,跟打伤熊崽子的人拼命报复的一般,她虽然不会骂人,却会数说事体,把棒娃对于冬至的所有能够想起的有影影的事体统统倒出,亮给众人听众人看,
按照兰香的思维定势,棒娃身负着几大罪证,一是冬至原先是个多么乖巧懂事的娃崽儿呀,都是叫棒娃给引带坏了,放黄带子一事,便是铁证,因而,棒娃就是一个坏进骨髓里的害群之马,二是棒娃采取了敲诈勒索的卑劣伎俩,跟过去断山劫路的土匪啥儿两样,跟放高利贷的地主老财是一路货色,因而,棒娃就是杏花村的黄世仁,三是棒娃竟敢青天白日地摸进人家的门里动手行凶伤人,他就是个街痞混混儿,是个十足的杀人犯,四是茂林和雪娥养了这么个有爹娘生养爹娘管教的狠崽子,俩人更是逃脱不了干系,算是帮凶助手了。
兰香嚷道,快叫棒娃拿刀出呀,我把可怜的冬至带哩,要杀要刮的,随你们老宋家了,省得叫棒娃这个小祖宗费事巴力地动砖头舞棍棒啊!今儿,我就是要看看棒娃的本事呢?要是棒娃不把冬至给杀了,我就坐你家锅里不走了呢?
茂林和雪娥早就开门迎了出,听着兰香的数落,茂林关心地上前察看冬至脸上的伤痕,叫兰香狠狠地推到了一边,雪娥有心上前把这群人迎进家里,再赔礼道歉,见兰香近乎疯了一般的模样,她也吓得出声不得,只得乖乖地迎面站着,受着兰香如老子叫骂崽子般地羞辱和训斥。
实际地讲,兰香找门子骂架的功夫,并有多大杀伤力,比起当年酸枣婆娘的骂阵,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围瞧热闹的人都笑,就跟听街面上摆的龙门阵效果差不多,一些人见此战不会起多大的烟,冒多大的火,都准备转身回家去,忙活剩下的那半截子活计。
这时,院门里一下子蹿出憋屈了很久的棒娃,他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攥着镰刀,把两柄刀相互摩擦着,碰撞着,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现出了一副舍命相拼的无赖相儿,他横刀立马地站在自家大门口上,面无惧色地对着兰香一家子人恨道,咋啦!是活腻歪了,想到这儿送死了么,那就上哦,一家人都,我一刀一个,也省得四处寻哩,敢欺负到我家门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都长了几颗胆子,冬至应下了我的那份子,就得给我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打他几下还算轻的呢?再不知好歹地混赖账,我就叫你全家过不去这个小年。
棒娃的这种强盗逻辑和强盗架势,把兰香一家人气了个半死,有心驳斥他,又一时不知从何处下嘴,想上前老拳伺候,又顾及他手里寒光闪闪“乒乓”作响的刀,更是法下手,站在前面的冬至吓得倒退了几步,躲到了娘的背后,脸都干黄了,
茂林终是忍不住了,他抢上前去,照着棒娃的肚子就是狠狠地一脚,把棒娃踹了个四仰八叉。
棒娃被踹恼了,他一咕噜爬起,冲着茂林呲牙咧嘴地叫道,人家都欺负到咱家门口了,你咋还不识好赖呢?那年,全村人都要赶咱家走,你净充孬熊,就是赖着不走,现今儿,还护着人家打自家人,你到底算啥人哦。
茂林气得嘴唇直哆嗦,半晌儿才骂道,你个小畜生,我哪辈子伤了天害了理哩,生养下你这个混球呀,要是当初知晓你会是这么个熊德性,露头的时辰,我就把你给掐死哩,哪会留你到现今儿呀。
棒娃想也想地回道,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崽儿,还不是你俩图一时地自在,才有了我么,要是早知道是你的崽儿,我还不出呢?随你俩怎样捣鼓,就叫你断子绝孙算哩。
棒娃的话,引起现场围观人的一片哄笑,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出了眼泪,更有的干脆蹲在了地上直不身子了,就连兰香一家人也是绷不住脸皮,努力忍住不叫笑容浮出脸面上。
棒娃愈发张狂起,他冲着笑的人怒喝道,娘的,看谁敢再笑,再笑,今儿,小爷就开开荤,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看哪个混蛋敢小瞧了我棒娃。
恼羞成怒的茂林早已失去了理智,他四下里寻摸到了一根木棍,不管好歹地搂头朝棒娃身上砸去,却叫高出茂林一头的棒娃手疾地接住了,爷俩就如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相互争夺着手中的木棍,一时僵持不下,雪娥顾不得羞臊了,拦在爷俩中间,左右喊叫着俩人都放下棍子,俩人当然不会听,拧着劲儿地转圈圈,如同雪娥是一盘磨,爷俩在奋力地围着她推磨呐。
在茂林家门前,争执的对手已经转换,气势汹汹的骂场,已然变成了一大闹场,甚至比骂街打架更热闹好看,这是谁人都有想到的,有些小崽子竟然拍着小爪儿跳着小蹄子喊叫起,给爷俩加油鼓劲儿,这种可笑的场面,也是四季一家人万万有料到的,他们早收起了虎视眈眈的架势,暂时忘记了今天赶兴师问罪的重任,全都伸长了脖子看起闲景了。
终是棒娃的劲头儿大一些,他从茂林手中夺过棍子,恶狠狠地骂道,看你们谁笑,我挨个用棍子撸死你们,一边说着,一边拎着棍子就朝人群冲过,围观的人见大事不好,纷纷四散躲避,闹场竟然演变成了一大乱场。
正混乱的时候,杏仔不知从哪地方钻出,他硬生生地把发疯发狂的棒娃截下了,杏仔的个头跟棒娃差不多高,但要比他单细,想,劲头儿也不如他,但是,杏仔偏偏就把已经兴起的棒娃给截住了。
杏仔沉声说道,棒娃,干啥呢?杏花村就数你能了么,爹娘敢骂,老少敢打,连娃崽伢子也敢动刀弄棒的,也太不像话了吧!
棒娃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紧攥着棍子道,杏仔,不该你的事,甭管呀,这帮兔崽子们是要合起伙欺负我家呢?今儿要不打出个了局,我家还咋在村子里混,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哩。
杏仔定定地盯看着棒娃道,你先把棍子放下,跟我走,我正找你呢?有大事,咱得商量商量再说,说罢,他转身朝人群外走去,
不知是杏仔往日里立起的威严起了作用,还是杏仔所说的大事起了诱惑力,棒娃竟然听话地撂下了棍子,他恨恨地对众人说道,谁要再敢笑,我就叫他全家人不得好死,说罢,尾随着杏仔也走了。
待到木琴和凤儿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散了,围观的人走了,四季一家人也刚刚无趣地离去,草儿搂着雪娥的胳膊坐在院门槛上,俩人都在轻声地抽泣,茂林蹲在院子正中,闷闷地吸着烟,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珠子。
见到木琴俩人了,茂林苦笑道,今儿算是丢人现眼了呢?叫我今后咋在人面场上混,说罢,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俩人听,说得木琴和凤儿都乐了。
木琴笑道,是得好好修理修理这些崽子了,再不管管,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窟窿呢?我看,你也别光顾着生气,还是跟雪娥一块,去看看冬至被打得咋样了,跟人家赔个礼,道个歉,再领着冬至叫国庆好好看看,别伤大发了呀。
凤儿说道,还是我领着去吧!现今儿,四季哥一家还在气头上呢?别两下里说茬儿哩,再闹出更大的乱子。
凤儿领着茂林和雪娥先到了四季家,家里人,估计全在振书家里忙年呐,仨人又踅身到了振书家,果见一大家人全守在屋里院外的。
这时,四方合着夏至、秋分也都回了,一家人正在数说着冬至被打和刚刚散了的闹场,见到凤儿仨人进,一家人也不好再给茂林和雪娥难堪,毕竟有凤儿陪着,李家与贺家的关系又如此之亲近,这个情面不能不给,况且,雪娥还带着一只鸡和几斤肉,说是给冬至补补身子骨的,同时,守着众人,雪娥把棒娃骂了个七开六透气,茂林硬要拉着冬至去卫生所,叫国庆好好给看看,说要是不行的话,就骑摩托带着冬至去镇医院检查检查,万不敢落下啥毛病什么的,看,茂林两口子是真心赔礼道歉的,振书一家也就有必要再发威泄气了。
振书说道,啥,都是娃崽子不知深浅,动起手不晓得轻重,只要知错,改了就好,今后可不敢再叫他们这样胡闹哦。
秋分也说,哥,嫂,小娃崽子打架,过会儿就忘哩,你俩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弟也是一身的不是,教训一下,对他也有好处呢?
如此气氛,如此言语,两家人自然亲热了许多,就差化干戈为玉帛了。
送走了凤儿仨人,振书一家人立时开始叨咕起,说不生气,那是假话,砖头子夯在谁身上,也都是揭不去的,可话又说回,人也打了,血也冒了,门子也找了,理也赔了歉也道了,还能怎样呢?只能自认倒霉了。
冬至仍是恼恨地道,叫棒娃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他尝尝挨砖头的滋味儿。
夏至讥讽他道,行哩,有现今儿的能耐,早干啥去哩,咋不当场拿块砖头子,也夯得他血头血脸的呢?
冬至委屈的回道,他的劲头儿大,又凶神恶煞似的,我怎能打得过他呀,你的能耐大,咋不去教训教训他,替咱家长脸出气呐。
秋分笑着劝道,算了,打就打了呗,冬至往后要离他远远的,和他啥事都不掺合,就不会有事的。
几个崽子的胡扯,并未干扰了大人们的深层忧虑,他们正在努力地把事情引入深远的层面上,掂量着事件背后隐藏着的根本原因和实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