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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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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再无任何意外,一行人将那片沙域留在身后,在绕过一座沙山之后,入目所见,慢慢开始变化。

    头顶蓝天白云,远处山脉蜿蜒,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来越大,两岸湿木丛生。沿途的脚下,植被亦再不是单调的沙棘和梭梭草,在茂盛的葭苇红柳和参天的胡桐树之间,不时有受到惊吓的野驴和野羚的身影跳跃而过。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起来,连行路艰难都变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沿着河道一路不停西行,在经过漫长的将近两个月的行路之后,这一日,终于抵达乌垒。

    此地去玉门二三千里,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时,东临朝廷长期经营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归附中原的数个大小属国,北方则可监视东狄和被东狄所控制的诸多属国的敌情,位置得天独厚,故将此地定为都护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将往来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员来此驻扎,以作正式设立都护府的前哨。

    虽然众所周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随着菩左中郎将和明宗的先后离开,朝廷无心再顾西域,几年之后,这里便遭攻袭,前哨被毁,当年曾派来驻扎的那小支军队也全军覆没。但等到真的进入,但见屯田荒废,野草横生,残余的坞台,也是破败不堪,众人原本因了终于能够结束长途跋涉而生的兴奋之感也渐渐不再,最后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于一片高出周围的岗地之上,坞堡仍在,但墙垣倒塌,满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举目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显然,此处已被废弃多年。

    不止李玄度,当见到这一幕时,连那些被迫一路跟着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来,无人发声。

    李玄度在倒塌的坞堡大门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将人分成两拨,一拨派出去察看周围情况,一拨留下收拾驻地。

    叶霄领命行事。

    这个坞堡的建筑格局和边塞的许多驿障一样,四四方方,围墙耸立,前办公,后居所,有t望台,只不过占地大了许多,增加士兵驻扎的营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着位于坞堡右侧的原本用来驻扎官兵的营房,骆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则在后面找到官所,立刻着手打扫地方,铺设床榻,以便晚上先有个落脚之处。

    这一路行来,沿途经过一些小国,所见的当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墙用树枝围成,外面抹一层泥巴,屋顶覆苇,几四面通透。

    但这里留下的屋舍却不一样,应是当年来此的官兵效仿修筑长城的法子建成的。墙体是用粘泥杂以韧草、红柳所筑,反复夯锤,表面坑坑洼洼,不甚美观,但足够厚实坚固。除了前头大门和供官员办事的大堂那些地方当年遭受攻击被刻意破坏大片倒塌,后面这几排侥幸留存下来的屋,虽也破败不堪门窗皆空只剩一个壳子,但主体依然完好无损,收拾一下,住人没有问题。

    阿姆心疼菩珠,清理出了一间屋,立刻催她先去休息。

    吃饭是件大事,今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屋都收拾出来,待解决了自己这些人的落脚,阿姆和王姆便又摸到位于最后排的灶屋继续紧着收拾,好早点起火烧水做饭。

    菩珠在屋中略略休息,洗了把脸,正也要去后厨看看,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惊叫,似是王姆所发,一惊,立刻和骆保奔了过去,看见王姆手里举着菜刀,阿姆握着劈柴的斧,两人立在灶屋外的一个院子里,面带惊慌地盯着地上一口地窖的顶,那顶上压了块大石。看见菩珠现身,阿姆焦急地指了指地窖的方向,示意她赶紧离开。

    王姆亦喊:“王妃莫要靠近!窖下藏有贼人!”

    骆保立刻拖着菩珠扭头走,朝着前方大喊有贼人,很快,李玄度带着人匆匆奔来,问出了何事。

    王姆瞪大眼睛,说她方才掀开地窖盖时,隐隐约约看见下头好似藏人,怕钻出来行凶,当即和菊姆一道搬了石头压住。那人此刻应当还在下面。

    李玄度看了眼地窖,叫菩珠和阿姆几人离远些。张捉带了两人上去,搬开石头,抽出腰刀,一脚踢开地窖盖顶,朝着下面喝道:“哪里来的小贼!都护秦王殿下在此!出来受死!”

    地窖当年需储藏数百人的口粮,挖得很深,除了窖口附近的位置,稍深些便就黑漆漆的。

    张捉喊完话,见下头还没什么动静,张望了下,转头禀:“殿下,想是本地蟊贼,听不懂话!下吏去点个火,扔下去烤它个整全炉,看他出不出来!”

    “我去我去!”

    王姆丢下菜刀,转身要入灶屋。

    “等等――”

    忽然这时,地窖下面传出一道话声,竟操汉人之语。

    张捉一愣,停了下来,紧紧盯着下面。

    一架梯子架了起来,有人从下面往上爬,爬了出来,竟是个四十来岁汉人面目的中年汉子,当地人的打扮,面容消瘦,颧骨高耸,衣衫褴褛,腿上裹着用草编成的渔网,鞋更是破破烂烂,连脚趾都露了出来。

    他的神色疑虑而不安,站在窖口,一时没有靠前,目光慢慢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最后落到李玄度的身上,定定地看着。

    “尔到底何人?都护秦王殿下在此,还不下跪!”

    张捉又喝了一声,上去便要踢那人的膝弯。这大汉终于回过神,睁大眼睛,用颤巍巍的仿佛依然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都护?可是我朝派来的西域都护?”

    张捉皱眉道:“正是!”

    这大汉听完,似得了疟疾,一开始立着,一动不动,渐渐两腿打颤,片刻之后,突然仰面吼道:“上苍有眼!都护来了!今日终于等到都护来了!”话音未落,朝着李玄度噗通一声跪拜在地,起先磕头,磕个不停,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趴在地上,竟失声痛哭。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七尺男身,竟如此嚎啕,无不吃惊。

    张捉面露困惑,慢慢收了要踢人的脚,立在一旁看着。

    李玄度望着这跪地痛哭的汉子,忽若有所悟,开口道:“你是宣宁三十七年派来此地的前哨军?”

    汉子哭得犹如一个伤心孩童,闻言用力点头,抬起头道:“正是!下吏便是那年受朝廷派遣来此建了前哨的官军之一。下吏名叫张石山,乃是右尉。”不待李玄度继续问,自己便就说起前情。

    当年一共来此三百余人,屯田建坞,说好等朝廷日后派来都护,正式建府,不料年年成空。开头几年,此地还频有使者往来,给他们带去京都消息。后来明帝驾崩,使者日益稀落,他们也不敢擅离,只能一边屯田,一边继续等待。谁知还没等到新朝廷的指令,一日先便遭袭。

    那日,三百余名官军奋勇抗争,无一人后退。奈何寡不敌众,全部死去。

    当时他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外出,侥幸躲过一劫,这才活了下来。

    “十年啊!下吏犹记,当日普左中郎将路过之时,曾对下吏言,耐心等候,待时机成熟,朝廷便会正式立府。他未欺我!今日终于等到都护到来!”

    张石山激动得再次浑身颤抖个不停。

    李玄度动容,立刻追问:“如今其余人呢?”

    张石山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叩首哽咽道:“下吏无能,未能保护好兄弟!半年之前出了事,如今连上我,这里就只剩下三人了!”

    他擦了把眼泪,又继续道:“此地当年被毁之后,几百里外,便是改投归向东狄的上术国。那国虽人口不过七八千,兵却也有一两千,当初便是他们发兵,为虎作伥,杀我同袍。我等区区三十而已,无法留守此地,我便带着他们藏进附近茂林。上术国当时也起变乱,原本国王被杀,东狄人扶他兄弟做王。王子年幼,才六七岁大,被几个亲信拥着逃来这里向我求救。我将他一同藏匿,尽量予以保护。日子便就如此一年年地熬了下来,本也算是苟且偷安。谁知半年之前,王子的消息叫上术王知道了,派兵入林围剿。我三人带着王子再次逃脱,其余剩下的兄弟为替我等断下后路,死了一些,剩下十几人被捉去为奴,如今即便活着,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随他讲述,人人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菩珠亦是心情几度起伏。先是为这三百官军在这十年里的命运变迁唏嘘不已,更是由衷敬佩。待听到后来,渐渐握紧拳头,简直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小小一个弹丸之地,也敢如此欺辱我堂堂官兵!”张捉暴怒,一脚踢飞地上窖盖。

    “既无力对抗,藏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法归国,竟如此任人欺辱?”

    对着面前这个也是张姓的本家兄弟,他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满之意。

    张石山道:“此去归国,路途遥远,我等终日藏匿,不见天日,饭都不能吃饱,何来物资能够应对路上所需?我等死了无妨,还有那个上术王子。当日既受朝廷派遣来此,便也肩担保护属国之责。虽官职卑微,势单力薄,那王子既来我处,我便不敢有分毫懈怠,就只盼护好人,等到朝廷如当年所言那般派来都护,再将人交出,我便也算尽到职责。上天有眼,总算没有叫我白等,今日终于看到殿下到来!”

    张捉听完他话,面露愧色,立刻向他深深作揖,随即闭口后退,不再发声。

    李玄度问他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张石山道:“今日凑巧,恰是当年众多兄弟于此罹难的日子。下吏苟活,却不敢忘记在天英灵,每年今日都会回来祭拜一番。方才远远看见殿下一行人往这边来,不知底细,这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李玄度上去,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一字一字地道:“你何罪之有?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在先,辜负尔等碧血丹心!”

    张石山激动万分,立刻挣脱出他的扶持,后退了两步,再次下拜,恭敬地道:“今日起,下吏便有都护!下吏必誓死效命!”

    李玄度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问剩下二人和那个上术王子的事,得知此刻还藏匿在密林里,命张捉去接。

    张捉立刻领命,带人离去。

    众士卒议论着方才的事,也慢慢散去,继续各自做事。李玄度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在院中独自又立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得报叶霄回来了,转身匆匆而去。

    天黑之后,菩珠这边草草安顿下来,终于能够做出几样数月未曾吃的小灶膳食。李玄度却没回来,让骆保给她带了个口信,说他有事,直接在前头吃了,让她自己用饭,吃了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初来乍到,又遇这样的事,菩珠知他必定忙碌,便没再去扰他。自己用过饭后,在后头和阿姆王姆一道再打理了片刻屋子,到了晚间亥时,骆保来向她通报消息,说剩下的两个前哨军士和上术国的王子被顺利接来了。王子十四五岁,身边跟着当年保护他逃出来的国相,因为和张石山他们生活多年,也能说汉人言语了。但大约是从小逃匿的缘故,十分瘦弱,胆子也小,看见李玄度的时候,十分害怕,直到再三向他解释,他才仿佛定下心来,已被安排去休息了。

    地方虽还是很乱,但也不可能一天就全部收拾好。

    大家也都乏了,菩珠让身边的人全都散去各自歇息。自己收拾好后,也躺了下去。

    住的屋还非常简陋,地是泥地,墙上亦裸黄泥,连窗都被当地人给掏空了,阿姆暂时拿布封住而已。身下的床亦是临时搭起来的,看着并不如何牢固。但在几乎连着睡了俩月的帐篷之后,此刻铺上一面用水洗过的凉席,再挂一顶青纱帐,躺下去,她仿佛终于找回了平稳睡觉的感觉,隐隐好似回到了家。

    她睡不着,等着李玄度的时候,就打量起了屋子。

    补好门窗,再将黄泥墙刷白,这样看着干净些。

    附近水泽丰富,到底都是苇草,等空下来后,割些苇草,编一张足够铺满地面的大地席。这样不但可以遮挡泥地,干干净净,这时节光脚踩在上面,也更凉爽……

    李玄度刚来,他今晚上在忙什么呢?

    菩珠想着想着,就走起神,想到了李玄度。

    她在心里猜测了一番,觉得他应当是在和手下人商议如何尽快拿回对于术的控制权,再救回剩下那十几名被掳走的前哨士兵。

    换做是她的话,也会如此打算。

    于术距离这里太近了,骑马一天的路而已,既要落脚,怎能容侧旁存在一个亲近东狄的国家?至于拯救那些士兵,更不用说了,天经地义,第一要务。

    她的推测没有错,李玄度这夜深夜回到后头住的这地方,见她还没睡着,上床后,主动告诉她说,他已安排好了行动的计划,明日五更便就亲自带人出发,拿下于术。

    虽然和自己猜得一样,但菩珠没想到他计划竟如此紧,不禁一愣,从枕上爬起来,以臂撑着身子,扭脸问他:“这么快?”

    李玄度仰在枕上,一臂枕着他的头,望着她道:“是,这里离那边过近,我们今日抵达,一两天内,他们就会得知消息。我拟迅速拿下,不给他们任何的准备时间。”

    于术是个小国,人口不到万,兵也只有一两千,虽然李玄度手下只有五百人,但菩珠丝毫也不担心他拿不下它。

    她担心的是于术背后,东狄管理西域的安西大都尉。

    父亲的日志事无巨细,记载了许多西域事,其中自然包括敌人。

    盘踞在西域北面的是昆陵王,昆陵王下,由安西大都尉直接控制西域诸国收取赋税。这个安西大都尉便类似于李玄度的职位。

    李玄度现在刚来,还没立脚,这么快就打于术,万一对方发兵而来……

    她问出了自己的顾虑。

    李玄度道:“昆陵王和新继位的东狄汗王有怨隙,这个大都尉是新汗王的人,担心昆陵王会在背后对他不利,把兵马全都撤回到了北面,防备昆陵王有所动作。且这里距离那边太远,又是如此一个小国,即便失了,也远远不到他发兵前来攻打的地步,最多也就指派附近其余属国来打。”

    他朝她微微一笑:“你莫担心,我自有应对。我大概几日内便回,会留下足够人手守卫,我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这里。”他又叮嘱她。

    “好,我知道。”菩珠一下就放了心。

    “那你小心,我等你回。明早你五更就要起身,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你赶紧休息,养好精神!”她又体贴地补了一句。

    李玄度视线从她趴着时从那挂落的衣衫领口里无意泄出的一抹雪痕上掠过,顿了一顿,扭过脸,喃喃地道:“好……你也睡吧……我熄灯去……”

    他要下去,菩珠抢道:“我去!你不要起来了!”

    她口中说着,动作也是敏捷无比,抢着比他更早地爬了下去,趿了鞋走过去,吹灭灯火,又走了回来。

    李玄度慢慢地躺了回去,仰卧在床,在夜色之中,他望着那撩开帐子爬回到床上的影影绰绰的影,心里若隐若现好似浮出了一缕奇怪的暗暗的期待,期待能像某次那样发生一点什么意外……

    但是并无任何意外,她很顺利地爬了上来,躺了下去,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睡着了。

    李玄度心绪微微不宁。终于,在黑暗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五更他便走了。在等待消息的那几天里,菩珠每天除了继续收拾地方,准备东西,就是在黄昏的时候跑到坞堡地势最高的望台上,翘首眺望远方,而这时候,下面不远之外守着坞堡的年轻士兵便就开始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偷偷仰望一眼夕阳光芒中的那抹俏丽身影……

    第三天的傍晚,菩珠看到望台下的一处角落里站了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面容清秀,身上穿件褴褛破衣,仰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看了有些时候了。见她低头望向他,少年仿佛有点紧张,立刻转身匆匆跑了。

    菩珠猜测这个少年应当便是上术国的那个倒霉的前王子。

    她最后又看了眼那方向,还是不见动静,慢慢下了望台,回到住的地方。

    晚上无事,她和阿姆一道,从特意带出来的丝绸里挑了一匹最炫美的作衣料,连夜赶着,做了一件少年穿的华服。第二天一早让王姆送去给王子,告诉他说,这是来自秦王殿下的赐服。王姆回来偷偷告诉菩珠,少年摸着精致的衣料,脱下破衣,穿上之后,十分欢喜。

    傍晚,当她忍不住又想上到望台去眺望远处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疾奔的脚步之声。

    “王妃!殿下回了!殿下凯旋了――”

    伴着一道兴奋的声音,骆保风一般地从外飞奔而入。

    “殿下带着上术国的人回了,要迎王子回去做王!”

    菩珠心彻底地放了下来,欣喜无比,急忙奔去前头,到了那扇门后,停了脚步。

    远远地,她看见李玄度被一群人簇拥着现身,虽风尘仆仆,却双目神光,和他身旁一个看起来应是上术贵族的人谈笑风生地从外走了进来,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前头的厅堂里。

    她在门后站着,侧耳听了片刻前面发出的嘈杂之声,最后悄悄地转身回了。

    今晚坞堡里最忙碌的一个人,大约要数骆保。一趟趟地前后来回奔走,不断地为王妃通报他听来的最新消息。

    根据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菩珠慢慢地在脑海里完整地拼凑出了李玄度此行的经过。

    他到了上术,来到城门之外,以印信通报自己身份,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上术王立刻将此前俘去的前哨士卒悉数释放。

    第二,上术王亲自出城,负荆请罪,迎他入城。

    靠着投效东狄杀了兄长而做了多年邦国王的上术王对此毫无准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王做得好好的,李朝竟突然派来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

    他不知对方深浅,此番到底来了多少人马,身边又无现成的东狄人可以倚靠,心慌意乱,立刻便满足了第一个条件,将那十几名半年前俘来罚做苦役的李朝士卒送了出去,但又派人传话,先解释了一通自己当年被逼无奈叛出李朝投向东狄的理由,表示愿意改过,往后对都护唯命是从,今日也愿将他迎入城邦,但希望他最多只能带一队不超过十人的护卫入城。

    李玄度答应了这个条件,道他只带二人,但同时也提出新的条件,表示为了安全考虑,要他先行送出质子。

    第二轮的谈判,进展也是十分顺利。他提出如此一个条件,反而让上术王确定,只要自己现在答应投向他,他对自己应当不会再有恶意。等将他骗进城杀掉,将他人头速速送给大都尉,便是大功一件。

    至于质子……

    长久以来,为了应付李朝、东狄,以及那些人口众多的强大邻国,许多西域小邦之王没事就生儿子,今天送一个去这里,明天送一个去那里,左右逢源,早成惯例。

    他儿子也多的是。现在就有一个在东狄人的手里。现在再送一个出去也是无妨,若真死了,日后再生便是。

    上术王答应了条件,也彻底放下心来。在王宫中安排好刀斧手后,领着儿子亲自出城去接。

    就在城门缓缓打开,他现身城门的那个时刻,秦王身边的叶霄和张捉转过身来,只见二人怀中赫然各自端了一发千钧铁弩,朝城门口的上术王等一干人,毫不犹豫地发射□□,箭箭爆头。

    据说,当时那扬起的血雾和破碎的脑浆,如同一张密网,甚至被风吹到了城头上的士兵的脸上。

    上术国的臣和那些城门口的兵,何曾见过如此威力恐怖的屠杀场面。

    转眼之间,王、王子和随王出来的国相便都死于非命,尸体倒在城门之下,众人全都吓破了胆,丝毫没有抵抗,当场便就交出城池。

    骆保说,那被救出的十几名士卒,当时见到秦王之面,狂喜之余,无不失声痛哭,场面令人为之动容。而今日随秦王来此之人,乃是上术国的贵族,目的便是迎接王子回去继承王位,往后带领城邦归向都护府。

    又据说,城民闻讯,无不欢腾,竞相出来拜见秦王。概因从前归属李朝之时,虽也要上纳捐税,背地少不了骂个几声,但比起这些年西域大都尉府的横征暴敛,还是要轻松许多。民众对比之下,方知李朝还算厚道,故而对如今的上术王早就咬牙切齿怨声载道,忽获悉这个消息,如何不欢腾庆贺?

    菩珠听的不禁热血沸腾,更是悠然向往,恨自己当时没能在场,好亲眼目睹那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李玄度正在前面宴请宾客,宴菜便是她这几日带着人预先准备好的。知初来乍到,一切都还忙忙乱乱,坞堡里人手不够,便叫他不必留在自己这里,去前头照应帮忙。

    骆保应了,去往前头。

    菩珠坐在房中,托腮望着烛火,回想方才听来的那些事。

    夜渐渐深了,坞堡前头的喧声亦停歇了下来,想必宴席也已结束,但不知为何,李玄度却还迟迟未回。

    菩珠正想叫王姆去看看前头的情况,忽然看见骆保又奔了回来,这回却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王子获悉要让他回去做王,竟哭哭啼啼十分恐惧,趁相国等人醉酒不备,独自逃走。秦王派人出去,连夜寻找。

    骆保通报完消息,不待她开口,便又急急忙忙去了前头。

    这一夜,除了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上术贵族,整个坞堡里的人几乎都没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叶霄终于在张石山等人从前藏身过的密林附近找回了王子,将他带了回来,任凭如何相劝,他就是不吃不喝,躲在屋中,流泪不停。

    骆保愁眉叹气:“我看连殿下都要怒了!这王子也是奇怪,到底想甚!如此好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为何不肯!”

    菩珠眼前浮现出那瘦弱少年的样子,沉吟了下,走了出去,来到王子住的屋前,看见那个张捉暴躁万分,正在嚷着拿刀架他脖子,看他还敢不敢摇头,正嚷着,忽见她来,一顿,想起想起他那件被人讥笑的倒霉之事,急忙闭口,转身溜了。

    菩珠来到门口,看见王子身上还穿着她前日送他的新衣,只是此刻已是挂破了几处。他垂着脑袋,缩在角落。李玄度阴沉着脸。上术国相和那几个贵族神色焦惶,围着王子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只是无论如何地劝,他就是一言不发,眼泪流个不停。

    菩珠朝李玄度招了招手,等他出来,低声道:“要不让我试试?”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那个王子,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他命其余人都退出,自己也出来了,帮她带上了门。

    菩珠走到王子面前,微笑问他为何要逃。

    “没关系的,你想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不会嘲笑你的。”她柔声道。

    少年慢慢抬头,看了她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怕……”说完便又流泪。

    菩珠迟疑了下,道:“你是怕有一天狄人还会打回来,像杀害你父王那样杀你吗?”

    王子眼中露出恐惧的光,瑟缩了下,流泪点头。

    菩珠道:“你听我说,秦王殿下现在来了,在你彻底安全之前,他是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你和你的城民。只要你真心投向李朝,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她一顿。

    “他是这个世上最英勇,也最有本事的男子!你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相信他!只要你相信他,他不会辜负你和你的城民!”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门外,一道正在听着里面说话的身影微微一定,一动不动。

    门里,王子怔怔地看着她,也是一动不动。

    菩珠望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又微笑道:“你想不想一直穿着如此华美的衣裳?”

    王子低头看了一眼,慢慢点头。

    “你相信他,回去好好做你的王,往后你就天天能穿比这更加华美的衣裳。”

    王子的眼泪渐渐消了,迟疑了下,嗫嚅道:“我有个王姐,他们原本就要将她送给东狄大都尉。能不能让秦王殿下娶他,这样我才能放心……”

    屋里一阵沉默。

    门外那道男子的身影再次一顿,竟微微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他终于听到里头那道女子声音说道:“秦王殿下不行,他已有妻。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挑选另外的人。除了秦王殿下,这边谁都可以!”

    他的身影慢慢地松了下来。

    屋内,王子想了片刻,终于勉勉强强道:“那就那个脸上有疤的司马好了!”

    菩珠笑道:“好,你眼光真的不错,他也是个大英雄。若娶了你的王姐,往后定会保护好你。我就这就替你去问,你放心吧,莫再多想。”

    她又抚慰了王子几句,见他情绪渐渐平定了下来,起身走了出去。

    李玄度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急忙拔腿要走,却是晚了,回头见门已是打开,她迈步要出,抬头便看见了自己。

    他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身,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就让叶霄娶!他也该有个女人,好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