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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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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立弗结识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就冒出了一些和他主人的买卖颇不适宜的想法。

    奥立弗单独留在棺材店堂里,他把灯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怀着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不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不免产生同样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间,每当他游移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这可怕的东西上边,看到它是那样阴森死寂,一阵寒颤立刻传遍全身,他差一点相信真的看见一个吓人的身影从棺材里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自己吓疯过去。一长列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个个高耸肩膀,手插在裤兜里的幽灵似的。棺材铭牌,木屑刨花,闪闪发亮的棺材钉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柜台后边的墙上装饰着一幅形象逼真、色彩鲜明的画:两个职业送殡人脖子上系着笔挺的领结,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门旁,一辆灵车从远处驶来,拉车的是四匹黑色的骏马。店铺里又问又热,连空气也似乎沾上了棺材的气味。奥立弗的一条破棉絮给扔在柜台底下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坟墓没什么两样。

    使奥立弗感到压抑的不仅仅是这些令人沮丧的感觉。他于然一身,呆在一个陌生的场所,众所周知,处于这么一种境地,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有时也会感到凄凉与孤独。这孩子没有一个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强调要在人的本能结构中进行革命,同单纯的物质需要决裂,,或者反过来说,也没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并不是刚刚经历了别愁离恨,也不是因为看不到亲切熟悉的面容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心情沉重,在缩进他那狭窄的铺位里去的时候,仍然甘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他从此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教堂墓地里长眠了,高高的野草在头顶上轻盈地随风摇曳,深沉的古钟奏响,抚慰自己长眠不醒。

    清晨,奥立弗被外边一阵喧闹的踢打铺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还没来得及胡乱穿上衣服,那声音又愤怒而鲁莽地响了大约二十次。当他开始拉开门闩的时候,外边不再踢了,有个声音说道:

    “开门,开不开?”那声音嚷嚷着,它与刚才踢门的那两只脚属于同一个人。

    “我马上就来,先生。”奥立弗一边回答,一边解开链条,转动钥匙。

    “你大概就是新来的伙计,是不是?”透过锁眼传来的声音说道。

    “是的,先生。”

    “你,多大了?”那声音问。

    “先生,我十岁。”

    “哼,那我进来可要揍你一顿。”那声音说,“看我接不揍你,走着瞧吧,济贫院来的黄毛小子。”那声音许下这一番亲切诺言,便吹起了口哨。

    对于奥立弗来说,“揍”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字眼,这一过程他领教过无数次了,因而丝毫不存侥幸心理,管他是谁,反正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要极其体面地履行诺言的。奥立弗的手颤抖着拍下门闩,打开铺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对面,他以为刚才透过锁眼跟自己打过招呼的陌生人想暖暖身子,已经走开了,因为他没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一名大块头的慈善学校学生,坐在铺子前边的木桩上,正在吃一块奶油面包。大块头用一把折刀把面包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异常灵巧地全部投进嘴里。

    “对不起,先生,”奥立弗见没有别的客人露面,终于开口了,“是你在敲门吗?”

    “我踢的。”慈善学校学生答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买一口棺材?”奥立弗天真地问。

    一听这话,慈善学校学生立刻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宣称倘若奥立弗以这种方式和上司开玩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济贫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慈善学校学生一边从木桩上下来了,一边摆出开导别人的派头继续说道。

    “是的,先生。”奥立弗应道。

    “我是诺亚·克雷波尔先生,”他说,“你就属我管,把窗板放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坏蛋。”说罢,克雷波尔先生赏了奥立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去了,这副派头替他增光不少。要让一个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头鼠眼的小伙子显得神气十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个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红鼻子和一条黄短裤。

    奥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摇摇晃晃地往屋子侧面的一个小天井里搬,这些东西白天放在那里,哪知刚搬头一扇就撞坏了一块玻璃。诺亚先是安慰他,担保说“有他好瞧的”,接着也放下架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苏尔伯雷先生下楼来了,紧跟在后的是苏尔伯雷太太。奥立弗果然“有好瞧的”,应了诺亚的预言,之后便与这位年轻的绅士一起下楼吃早饭。

    “诺亚,靠火近一点,”夏洛蒂说道,“我从老板的早饭里给你挑了一小块熏肉留起来。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门关上。你的饭我放在面包盘的盖子上边了,自己去拿吧,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边上去,就在那儿喝,快一点,他们还要你去拾掇铺子呢。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济贫院?”诺亚·克雷波尔说。

    “唷,诺亚,”夏洛蒂话头一转,“你这人真怪。你管他干吗?”

    “干吗?”诺亚说道,“哼,因为一个个都由着他,这儿可不行。不管是他爹还是他妈,都不会来管他了。他所有的亲戚也由着他胡来。喔,夏洛蒂。嘻嘻嘻!”

    “喔,你这个怪人!”夏洛蒂不禁大笑起来,诺亚也跟着笑了,他俩笑够了之后,又傲慢地看了奥立弗一眼,这功夫他正呆在离火炉最远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坐在一只箱子上,吃着特意给他留下的馊臭食物。

    诺亚是慈善学校的学生,不是济贫院的孤儿。他不是私生子,顺着家谱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境遇不佳的双亲,母亲替人洗衣服,父亲当过兵,经常喝醉酒,退伍的时候带回来一条木头假腿和一份抚恤金,数额为每天两个半便士,外带一个很难说清的尾数。邻近各家店铺的学徒老是喜欢在大街上用一些不堪人耳的浑名来嘲笑诺亚,诸如“皮短裤”啦,“慈善学堂”啦什么的,他一一照单全收,概不还价。现在可好,命运把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赐给了他,对这个孤儿,连最卑贱的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诺亚饶有兴致地对奥立弗来了个如法炮制。这件事十分耐人寻味,它向我们表明,人的本性是多么的美妙,同样美好的品质从不厚此薄彼,既可以在最出色的君子身上发扬,又可以在最卑污的慈善学校学生的身上滋长。

    奥立弗在殡葬承办人的铺子住了有个把月了。这一天打烊以后,苏尔伯雷夫妇正在店堂后边的小休息室里吃晚饭,苏尔伯雷先生恭恭敬敬地看了太太几眼,说道:

    “我亲爱的——”他正打算说下去,见太太眼睛朝上一翻,知道兆头不对,赶紧打住。

    “咦。”苏尔伯雷太太厉声说道。

    “没什么事,亲爱的,没什么。”苏尔伯雷先生说道。

    “呃,你这个可恶的东西。”苏尔伯雷太太说。

    “哪里,哪里,我亲爱的,“苏尔伯雷先生低声下气地说,“我以为你不高兴听呢,亲爱的。我只是想说……”

    “呃,你想说什么都别告诉我,”苏尔伯雷太太打断了他的话,“我算老几,拜托了,别来问我。我不想插手你的秘密。”苏尔伯雷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预示着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

    “不过,亲爱的,”苏尔伯雷说道,“我想向你讨教呢。”

    “不,不,你不用来问我的意见,”苏尔伯雷太太大动感情,“你问别人去。”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苏尔伯雷光生吓了个半死。这是夫妇间的一种极为寻常而又受到普遍认可的程序,通常都很灵验。苏尔伯雷先生当即告饶,请求太太特别恩准,允许自己把话说出来,苏尔伯雷太太其实很想听听是什么事。经过短短三刻钟不到的拉锯战,太太总算大发慈悲,予以批准。

    “亲爱的,这事关系到小退斯特,”苏尔伯雷先生说道,“这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亲爱的。”

    “他理当如此,吃饱了喝足了嘛。”太太这样认为。

    “亲爱的,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表情,”苏尔伯雷先生继续说,“这非常有趣,他可以做一个出色的送殡人,亲爱的。”

    苏尔伯雷太太的眼睛朝天上翻了一下,显然颇感意外,苏尔伯雷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接着说下去,没有给贤惠的夫人留下插话的机会。

    “亲爱的,我不是指参加成年人葬礼的普通送殡人,而是单单替儿童出殡用的。让孩子给孩子送殡,亲爱的,那该有多新鲜。你尽管放心,这一招效果保准不赖。”

    苏尔伯雷太太对于办理丧事可以说颇具鉴赏力,听到这个新颖的主意也大为吃惊。可是,照直承认不免有失体面,事已至此,她只好非常严厉地问,这样浅显的一个建议,他这个作丈夫的干吗事先没想到呢?苏尔伯雷先生来了个顺水推舟,认定这是对他这个点子的默认。事情当场定下来,干这一行的秘诀须马上传授给奥立弗,鉴于这个目的,老板下一次外出洽谈生意,奥立弗就得跟着一起去。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大约半个小时,邦布尔先生走进了铺子。他将手杖支在柜台上,把他的大皮夹子掏出来,从里边拈出一张纸片,递给苏尔伯雷。

    “啊哈。”苏尔伯雷先生眉开眼笑,看了一下纸片说道,“订购一口棺材,哦?”

    “先订一副棺材,后边还有一套葬礼,由教区出钱。”邦布尔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紧了紧皮夹子上的皮带,这皮夹子跟他人一样胀鼓鼓的。

    “贝登,”殡仪馆老板瞧了瞧那张纸片,又看看邦布尔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邦布尔摇摇头,答道:“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苏尔伯雷先生,非常非常之顽固,恐怕是太得意了,老兄。”

    “得意,喔?”苏尔伯雷冷笑一声,大声说道。“真是的,这也太过分了。”

    “噢,是啊,真叫人恶心,”教区干事答道。“真缺锑①,苏尔伯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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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邦布尔本来想说“缺德”(antinomian,反对遵从道德律法的),却与“缺锑(antimonial)一词用混了。

    “是这么回事。”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