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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的妖魔俱化青烟。
林城早已无踪迹。而他们此时站在内核层的茫茫雪原之中。雪停了。
从黄沈城与林城得到的两块镜片, 在金光一闪中, 合成了一面菱花镜, 轻轻落在李峰手中。
李峰将它翻转到正面, 向镜中看了一眼:一条裂痕贯穿了整面镜片。似被雷霆霹雳劈出。
他刚刚翻转过镜子,便听咔擦一声。
众人抬头看去, 却见内核层上飘着鹅毛大雪的夜空, 裂开道庞大的时空缝隙。其形状,与菱花镜镜面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好似...好似天空是镜面的投影。
而众人耳边那嗡嗡嗡的巨型昆虫振翅声越来越明显。
霍阙说:“我们已经接近冢蝇藏身的维度了。”
张玉闻言指着那道缝隙:“在那里面?”
那道时空缝隙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
张玉当即呼出风火轮,尝试着飞上半空, 却无论如何都接近不了那道缝隙。
它不近不远, 一直在那里。她无论怎么接近, 它都维持着不变的距离。
霍阙阻止了她再次的徒劳尝试:“没用。它只是投影,和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维度。你进不去。”
李峰也听到了霍阙说的话, 他的预感也告诉他:那将他,将沈叔叔、林阿姨他们困在这里的怪物,近在眼前。
他低下头, 看那面菱花镜。
镜中,印着他的面容。
圆圆的脸蛋,浓眉大眼, 端正五官,总是挂着笑意,似无限温驯。
只是, 那道裂痕将这张面容一劈两半,便扭曲了五官,无端显得镜中脸庞阴沉,笑容惨淡。
这是我?
李峰皱眉盯着那张脸。
镜子外,他皱眉。
镜子内,那张面容却仍维持着惨淡而温驯的笑容,甚至,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容颜,盯着皱眉的他,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
不,这不是我。
这不是我。
他盯着镜中的那张脸,盯着那与夜空上的裂痕一模一样的镜面裂缝,忽然心头闪过一道明悟。
李峰向镜子上的那道裂缝缓缓伸出了手。
下一刻,原地空无一人,菱花镜砰然落地。
一位离他近的资深者睁大了双眼:他看见,李峰整个人都钻入了那道镜子的裂缝中去!
世界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李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白茫茫一片虚无。
这片世界之中,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人间,只有混沌不分,上下左右不分的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在这世界正中,有一庞然巨物。
它是一只苍蝇。
一只原应极渺小,极丑恶的苍蝇。
一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苍蝇。
世上但凡有智慧与审美的生灵,见它一眼,便应知道“丑恶的聚集体”是怎么样的。
但庞大的、极丑恶、占据了世界中心的苍蝇躯体上,却生了一对极美艳的手臂。
肌肤细腻如膏似雪,似玉雕成,丰腴得恰到好处,手似柔胰。是一位绝代佳人才能拥有的丰润玉臂。
因这极美的个别部位,却将苍蝇周身其他的部位映衬得令人作呕了百倍不止。
而巨蝇身前,正立着一面庞大的镜子。
它则挥舞着翅膀,与浩浩汤汤的闪电群对峙,不免波及了镜子。
镜面上横生一道裂隙。
那道裂隙,正是闪电劈出来的。
李峰一眼之间,就看到镜面中百般变幻,一时是文工团的营地。一时是黄沈城、一时是林城。
每当巨蝇照着镜子时,那镜中就显出百般丑像,幻化处“战友”们嘲笑他做好事的场景,幻化出百姓受助反手陷害的场景,幻化出女子们欺凌身世堪怜的沈小萍的场景,幻化出领导们嘴脸下流地怀疑李峰的场景,幻化出李峰迷恋木双双。脸色潮红,鼻翼耸动而动手动脚的场景......
那些面孔在镜中放得极大,照出的丑态毕露,狞恶扭曲的形容,竟与巨蝇本身极为神似!
而当巨蝇被闪电逼迫着离开镜前,那些场景就恢复正常。
战友们茫然无措地醒悟,女战友们为沈小萍落泪,最后,恢复正常的镜面,定格在漫漫长夜,茫茫雪原之中:霍主席一行人正站在雪原之上他消失的位置,捡起了那面菱花镜。
须臾之间,“李峰”已将一切明了于心。
他想笑。想冷笑,又想放声大笑。
心上万般压抑一扫而空。
一个世界,不过是一面镜子。
巨蝇照出的,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世界,而是它自己的模样!
他的战友们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世界从来没有如此扭曲过。
他也从来不是李峰!
这怪物安排如此故事,让自己附属的妖魔鬼怪、子子孙孙,像操纵着皮影戏一样操纵着他去过“李峰”的人生,不过是希望他经由这些事,像一块橡皮泥那样,被它的容器塑造成真正的李峰。
而那李峰,那世界,不过是苍蝇本身在镜中照出的投影。
一旦他真正成为了李峰,那么,他也就消失了,被巨蝇取而代之了!
当他彻底想通的这一刻,他胸前别着的钢笔,金光满天,笼罩身形。
他的形貌一点一点发生了变化。
浓眉的眉峰发生了一点转折,看起来锐利许多。
神态峻峭,眼神锋利,身形挺拔,身着军服。
所有面对战友与同志时的温良被敛起,此刻,他端正得像钢铁一样冷,有腾腾杀气。
如果此刻,有人能看到他的蜕变,便将知道,这绝不是见了任何人都温言善语没有脾气的老好人李峰。
而是一位战士。
共和国最忠诚的、面对丑恶敌人,毫不手软,冷酷比严冬的战士。
他是从旧日的茫茫雪夜当中走出,从血亲被吞噬的旧世界里走出,他爱新世界,所以加倍憎恶旧世界的战士。
潭州市上空,一时雷霆大作,无数道闪电轰鸣着呼应,一齐下落,穿过现实世界的建筑,直直地劈进了藏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闪电一道比一道落得猛,闪电雪亮,一时照得战士锐利的眸子更亮。
一霎时,时空裂隙之中,闪电汇聚成了无边波涛,而战士步入波涛之中,电海里浮现万千英魂,与他融为一体。
他身缠闪电,头生角,身躯变化,手指化为鹰爪,从波涛之中一跃而出,竟变作了一条真龙!
龙长吟一声,冲入闪电群中,与巨蝇展开殊死搏斗!
霍阙、张玉、王勇、褚星奇等人从菱花镜中进入这冢蝇藏身的异度空间时,正看到了与李峰形貌相似的战士,化身蛟龙的这一幕。
“那就是冢蝇......”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飞在电海之上,与龙搏斗的怪异巨蝇。
霍阙道:“不错,那就是冢蝇。它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蝇身可怖,却偏偏长着个别美轮美奂的器官、部位,以迷惑世人。”
张玉却看着那条由战士化成的龙:“他是谁?”她觉得他很亲切。
“你在学校,难道没有见过关于他的照片?”霍阙略微叹息,“‘学习雷锋好榜样,爱憎分明斗志高’。那孩子姓雷。原名雷正兴,后来给自己改名为锋。誓要冲锋的锋。”
镜花水月外,文学参谋团都不由缄默了一阵子,而贾文豪几乎坐立难安:
雷锋。
果然是雷锋!
此时,龙与巨蝇的战斗几乎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但冢蝇作为知名的种族毁灭机,著名的位面污染者,体型太过庞大,龙咬断了它几根腿,它也污染得龙身上掉了无数鳞片。
他一声长啸,盘旋在冢蝇附近,似在估量对手。
众人看得略微紧张,因知道了蛟龙的身份,心不由天然地偏在蛟龙一方。问霍阙:“霍上校,我们是否要插手......?”
霍阙摇了摇头:“不。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战斗。这不仅仅是文本世界的斗争。那孩子......也不仅仅是雷锋。如果我们插手了战斗,对于他,甚至对于人类来说,都未必是好事。”
众人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却见霍阙叫张玉:“你的风火轮,可否借他一用?”
张玉也不明白,只是点点头,唤出了一对燃着火焰的风火轮。
龙正与冢蝇搏斗,渐觉体力不支。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被污染得太厉害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一步都不能退。
鳞片一片片地落,龙强打精神之际,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极温柔地对他说:“火。”
一对白玉轮飞旋而至,上燃冷焰:那是从人类历史里提取出的真理与冷静之火。
龙明白了。它向白玉轮飞来的方向颔首,似在致谢。
它衔住了白玉轮。
一霎时,风火轮上的火焰轰地熊熊燃起,瞬间点燃了龙身。
“霍上校,它、它烧起来了!”资深者们眼睁睁地看着龙浑身起火,被困在了火焰之中。
“不。”霍阙望着那团火焰,说:“它不是烧起来了,它是要涅槃了。”
艳丽到赤红的火焰里,龙身渐渐消失。
而异度空间,乃至于现实的潭州市,都听到了一声清脆至极的啼叫——某种鸟类的啼叫。
火焰中,一只张开翅膀便遮天蔽日,华美绝伦的凤凰的虚影,出现在了异度空间,乃至于现实之中。
冢蝇面对那周身熊熊燃着火焰的凤凰,终于大为畏惧,扑扇翅膀,竟要离去。
凤凰却早已扑至。
它周身冰冷的火焰将冢蝇一起烧了起来。
巨大的蝇身在烈焰之中渐渐被烧起来,体力渐不支。而凤凰却在火焰之中越发洁净,羽毛上的污染全都化作黑烟消散,越发精神。
冢蝇终于无力反抗,痛苦万分地挣扎。凤凰却咬着它,将它拖到了那面庞大的镜子前。
“冢蝇最畏惧的,一是真理之火,二是它伴生的镜子。”
“真理之火,可焚它通天法力,灭它造成的污染。伴生之镜,则可让它灰飞烟灭。”
“为什么?”张玉不解地问霍阙。
冢蝇已经被凤凰拖到了镜子前。
它失去了法力的遮蔽,再也无法陶醉地看着镜子中的幻像迷醉于自己的美貌,而是一眼就看到了镜子中有一个异常可怕作呕的怪物。
它的复眼里映照出了这个怪物的全身。
它开始不断地呕吐,呕吐出数不清的绿水,那对极其美艳的手臂挥舞起来,想打碎镜子。
但那对它昔日极其得意的美艳手臂,配在那怪物身上,却显得怪物更加丑恶不堪。
霍阙轻笑:“因为它虽然追腥逐臭,却最厌恶自己的真容。为此,它一生,都沉迷在自己污染营造的幻像之中。一旦看到伴生之镜里自己的真容,它就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而真理之火,恰恰可以焚尽它的污染。
“而这种怪物,虽然可以寄生于人类的记忆空间,似穿越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但却因此最惧怕自己被否定。一旦怀疑自己的存在,它便将心碎而死。”
张玉问:“苍蝇会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样?”
霍阙难得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又不是苍蝇,我怎么会知道呢?说不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呢?”
冢蝇的心脏碎了,它哀嚎着,一头撞向镜子,不愿意再看到那怪物。
但是与它心脏相连的镜子被撞碎的一霎,它的心也碎了。
哗啦啦。
冢蝇的全身变成了无数碎片,碎片变成青烟。
它来时声势煊赫,死时,却轻飘飘的,比羽毛还要轻。
青烟散尽的时候,凤凰也终于落下了。它虽在火焰里越烧越洁净,却也越烧越小,似生长倒置,也像将被燃尽的灯芯。
最终落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它看起来,纯乎是一只雏鸟了。
只是,它身后的火焰里站着无数虚影,有的是长眉秀目的男子,有的是英气硬气的女子。
它口中衔着风火轮,归还给了张玉,又自羽毛里衔出了一支陈旧的钢笔,用喙推给了众人。
霍阙捡起那支发着淡淡金光的钢笔,叹了一口气,问凤雏:“你决定了?”
凤雏点点头,在他手上蹭了蹭,似在感谢。
于是霍阙便低下头,吻了吻它的翎羽,极温柔地道:“那么,这一次,再也不见了,孩子。”
凤凰便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飞到最高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终于等到家乡解放的那一天。
那一天同样下着大雪。雪那么大,刚刚被解放,刚刚分到了田,分到了新衣服的小孤儿,小伢子,满怀激动,在雪夜里追赶着那支解放完他家乡,就匆匆赶往下一处的军队。
他跟啊跟,小小一个人儿,竟然跟了解放军好久好久的路。
首长听到战士们说的话,来看看这个固执的小伢子。
“你要做什么呢,孩子?”
小伢子死死拉住了那位首长的衣服,流着泪说:“我也要入伍!”
“我要跟着你们一起解放其他苦伢子!”
爸爸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哥哥死在资本家的黑心里。
弟弟饿死在母亲怀里,母亲因为地主的欺凌而一根白绫了却残生。
小伢子早已受够了。
豪气英迈却用胸膛暖过他脚的沈叔叔,再也没有回来。
把他抱起来,像妈妈一样照顾过他的林阿姨也没有回来。
但是这一次,他绝不再错过!
首长也是如今天一般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可是你才九岁呀。我们打仗会死人的。”
“只要能杀了那些吃人虎!我不怕死!”
首长笑了起来,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可是,孩子,你说的沈叔叔、林阿姨,这些同志,都是为了让跟你一样的苦孩子能好好活着长大,才站起来闹革命的。”
小伢子低下头,愤愤。
首长见他的倔样,又笑了。
一支崭新的,还带着体温的钢笔被递到了他跟前。
小伢子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拿着这支笔吧,孩子。你已经解放了,你要努力长大,上学,才能为将来的中国,做更多的事情。那些事,跟消灭吃人虎一样重要。”
我?上学?未来的中国?
这个一出生就泡在苦水里的苦伢子,苦孩子,从来没想到自己还可以和“上学”、“将来”、“中国”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首长见那呆样,便像一个怜爱的大哥哥那样,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亲切地将钢笔别在他衣领上:“是呀。我们是现在的战士,你呢?小雏鸟,小伢子,你呀,你是将来的中国的战士。”
凤鸣长长一声。
凤凰雏化作一团烈焰,快活地向他多年久未见的新中国拥抱下来了。
轰——
潭州市的的粉雾燃烧起来。
整座城市都被火焰包裹起来了。
所有人,无论是文本内的,还是文本外的,都只觉神清气爽,似乎某种无形的污染被从脑海中驱除了。
霍阙握住了那支被凤凰雏推回给他的钢笔——或者说形象化的融合点,轻轻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