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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_分节阅读_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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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妥当以后,月仙离开海岛,重返上海给采娥治病。

    此时,复苏的上海到处都是一片繁忙景象。这两年间,中国发生了复杂而多面的变化:红军经历了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和艰苦卓绝的长征之胜利,边疆动荡不安,喧闹的新生活运动,币制改革,经济不景气与复苏,华北事变(日本为蚕食、分割华北而制造了一系列事件),一二·九运动,日本向华北大举增兵,等等。处在危机四伏旋涡里的整个国家正欲燃烧!

    回到上海后,月仙先把采娥送进医院,然后在医院附近临时找了一家旅馆。暂时安顿下来,手里的现钱已快用光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既不刮风,又不下雨,他携了女儿拿上存折,坐上人力车直奔银行。一路靠在车背上,他眼光扫视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心里翻起了陈账,想着昔日攒下来的积蓄,不觉感到几许欣慰与踏实。

    行驶在往昔的时间中,穿越嘈杂的街市,新陈代谢,生死交响,上海的人口似乎依然不减,不仅不减,反而是增加起来了!马路上熙来攘往,许多条热闹马路的行人可谓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如果是初到沪上的外乡人,看到眼前如许繁闹场景,定会茫然“不知所以”的吧?这勾起了他的往事种种,竟深深地惆怅起来,当前的人群,南京路上的人群,是否有人还记得那名动一时的戏子?记得不久前那漫天的炮火?一切都在一衣带水之外燃烧着呢!人们却是那样的淡漠,似乎不留一点痕迹!

    迎面吹来暖洋洋的气息,又一个热烈的夏天快到了!不禁想,两年多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自己还以为漫长!风吹散了他的一头长发,吹乱了他的思想,芽子倒喜气洋洋——眼前的一切都新奇呀!他亦微笑着,除了一副摘掉了两年的眼镜重新戴在脸上有些不自然而外,心底倒是开朗的。

    那在前头跑的车夫,这会儿回过头来道:

    “先生侬做哪一行咯?”

    月仙听此话,不由一愣,因道:

    “您看我像是做啥行当的呢?”

    车夫倒笑了,说,“阿拉觉得先生侬面熟来!”

    月仙不禁有些欢喜的忐忑,以为这是撞上以前的戏迷了,但却又不敢声张免得难堪。直至到了目的地,下车付了钱,他连说“劳驾”!

    然而,接下来却让他措手不及!——他所存钱的这家银行竟已经停业破产!而且很快得知:上海多家银行、钱庄早在一九三五年上半年就因金融危机而倒闭——乃至迫使政府改革币制即是印证!他一下慌了神,脸色骤变,打心底升起一股子寒气,阳光照在身上,犹如芒刺在背。

    芽子看到父亲的样子,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也噤声不动了,摇撼着他的手,扑闪着天真的眼睛,歪着头,脆声道:

    “爹,你怎么了?”

    月仙大脑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摸了摸女儿打着小辫子的脑袋,道:“没事儿,没事儿……芽子……”

    说着,勉强挤出了笑来,却连腿也软了。

    在倒闭的银行前胆战心惊地转了一圈,他想到了去找屠仁福。当初屠可一再告诉他,其银行不受政府控制、没有政治风险等因素的影响,靠的是信誉……即使有事也可以马上将钱款全数(外加利息)返还给他,足可以放心的!再且,屠聘请他教戏的大部分酬劳都直接替他打入账户了的。心说,即使拿不全积蓄,教戏的报酬屠总会付予他吧?殊知,给采娥治病还需费用哪!

    怀着最后的希冀,他便要马上找上门去。招了一辆人力车往租界里屠公馆去的时候,他一路上都笼罩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形当中。芽子坐在他的腿上,摸着他的手,说:“爹,你出汗了?”

    接着又说,“我们家里(岛上)养的鸡怎么办?它们也出汗吗?”

    他说:“鸡不出汗,人才出汗……”

    看了街上来往的人,她又说:“这里的人真多,他们不干活吗?”

    浮世欢 第六十六回(2)

    “‘汽车’为什么会叫呢?”

    “这里的房子真高,人也住在里面吗?”

    “爹……”

    她有无尽的问题,对新世界充满了好奇与疑惑,全然不知道大人的忧愁。车夫很快把他们父女俩拉到了屠公馆,但正如他所担忧的,他没有见到屠!屠公馆已易主人。之后得知,屠已经举家迁离了上海,避到了香港去了。他欲哭无泪。

    世事是这样的不测!

    在回医院的路上,月仙不敢再坐车子了,只好徒步走。他牵着芽子在繁闹的街路上穿行,待芽子走累了便把她架到背上。芽子还小,不知道父亲心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是不解地道:

    “爹,我们为什么不坐车呢?坐车多快呀!”

    他无言以对,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阴沉、苍白、暗淡,一面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面惆怅地环顾周遭景况,像个坠入迷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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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欢 第六十七回

    月仙携着女儿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似乎陷入了万念俱灰、一蹶不振的状况,精神一下子崩塌了,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犯迷糊的绝望感。不过,在震惊与慌乱后,他反倒平静下来。

    绝望和悲伤是徒劳的,他觉得:命运早就为自己布下了陷阱!

    在闹哄哄的街上走着,他转头对背上兴高采烈的芽子说:

    “爹现在是一个穷光蛋了……”

    “啥叫‘穷光蛋’?”

    “就是啥也没有了……”

    “爹不是还有芽子呢吗?”接着,“除了芽子,还有姑妈哩!”

    他叹了气,“咱们要是治不好姑妈的病怎么办?”

    “爹你放心,姑妈一定会好的,芽子每天唱歌给她听!”

    “……”

    月仙父女俩正交头接耳地说着,忽见前面的街角有人闹嚷嚷的,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发笑,有人指指点点,只听一个声音略带沙哑地道:“诸位客官、诸位君子:在下是一名卖艺的,我伺候诸位一段老生戏《战北原》。俗话说,没君子不养活艺人,您诸位要听得顺耳,就赏下一角两角,让小的解解饥馋,小人就感念诸位的大恩大德了!”说完,便放开喉咙唱将起来。

    月仙停了脚步,听着,忽觉得那沙哑苍凉的嗓音有几分熟悉,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爹,怎么不走了?累了吗?”接着,“爹,你放我下来吧。”

    芽子摇着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来,道:“芽子要下来走吗?”

    “我怕爹爹累了!”

    他把芽子放下,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她的小手牵在手里。

    但随蹦蹦跳跳的芽子走过街角,他又停住了。只听那卖唱的人起劲地唱了一段后,在结尾处卖力地使了一个大大的拖腔,引得了一阵叫好声。他更是心头一震!

    这段唱完后,待演唱者期待人们的赏钱时,围观的人陡然“呼啦”一下散开了。在那街角只剩下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和驼背的老人,一个老人正从怀中掏出来两张皱巴巴的角票放到卖唱者摘下的毡帽里。月仙回头这一看不要紧,顿觉得像触了电一般!

    在他看见对方那一刹那,对方也正抬起头来,恰好与他的目光相遇,同时也愣怔住了。

    他把芽子抱起来,缓步走过去,仿佛不敢确认似的,紧盯着对方。对方见他走过来,顿时慌了神,赶忙将毡帽里的几张钱收起,把毡帽戴在头上并压低了帽檐,拄着拐杖,转身一颠一颠地走了,由于走得太急,差点跌倒!

    他加快了步子追上去。

    对方慌不择路,转过街角就往旁边的巷弄跑。那跑也不叫跑,由单腿靠着拐杖,每移动一步就像撑竿往前跳一样,一颠一顿的,十分吃力,在拐进弄堂后没多远就栽了一趔趄——绊到了石块。

    眼看着他快追上,对方来不及喘息,又紧接着爬起来往前跑。谁知没稳住,刚迈出几步又摔倒了,这回连戴在头上的毡帽也摔了出去。待对方重新把摔出去的毡帽用手杖够过来戴上,再借助手杖挣扎起来时,月仙已到了跟前。他站住了脚,张口唤道:

    “师哥……”

    对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低头往前挪,他哽声道:

    “师哥……难道你连我也不认了吗?”

    说完,他的泪水在眼眶子里就要流出来,但因极力挽留住而盈满了眼眶。对方似乎是稍怔了一怔,却头也不回地又颠簸着往前走去。他终于忍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喊道:

    “师哥!”

    这一声喊,对方终是停住了,颤抖着把毡帽从头上缓缓扯下来,垂着被削掉一只耳朵的脑壳,肩膀一阵搐动。待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两行泪水挂在脸腮上,直挂到鼻子底下,蘸满了一片黑胡桩子。那纵横的泪痕把他的脸盘弄得格外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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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欢 第六十八回(1)

    接踵而来的一个礼拜,月仙都沉浸在喜悦和无奈的忧愁当中。喜的是得以和师哥重逢(他曾以为杜月骞已随那场战火消逝),愁的是给采娥治病还需一大笔费用而自己已是囊中空虚。

    自旅馆搬出来后,他和芽子就暂时住在师哥租住的亭子间,每天总是计算着接下来怎么办好。连着一个礼拜,除了到医院照看采娥,他四处奔走,只为谋到一份差事。为此,他几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小剧院。然这几年受电影业冲击,许多戏院已经凋敝,甚至不少已经改成影院,只有那些班底实力雄厚的大剧院还挺着。

    连着碰到软钉子后,到第四天,他硬着头皮到昔日老东家天桂大舞台去。天桂大舞台依然红火,许多好角都被邀到了门下,日戏夜戏不断。在戏院门口,他正好碰到天桂的大经理邱宝昆,邱身体已然发了福。这会儿,邱从门里出来,正准备钻进停在路旁的汽车,被他一叫,站住了,愣了一会儿道:

    “呦,这可是夏老板吗?”

    “正是夏某……”

    “许久不见,夏老板还好吗?”

    “咳!谈何容易,这年头儿……”

    他便照实说了自己的难处,末了道:“邱经理,实在没法子了,来找您之前我已经到了好几家戏院……眼望穷途末路,临了绝地……”

    邱听着,闭了嘴仔细打量着他。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免得叫人觉得他遮遮掩掩的!邱微皱了皱眉,勉强笑道:

    “可是……夏老板,说了你别不高兴,你左眼破相太明显,且那半边脸的肌肉都僵住了,——这俗话说‘全身之戏在于脸,全脸之戏在于眼’,这眼睛要是不传神,再好的戏也得砸喽!别说上台演衫子难了,便是演老旦、武生、老生都成问题……糟的是,这还不能涂涂粉掩饰过去!”

    邱说这话的时候,两手叉在腰上,眼光频频地睃着他的脸孔。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僵持着,但心底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只是呆了眼睛望向邱的后面,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望,站在道上斜伸了一只脚,不知道将两手垂立还是抱在怀里。他始终微笑着:

    “邱经理说的是!那操琴……”

    邱道:“至于操琴,我知道夏老板水平不赖……不用着急,你这个要求,大概没什么难的吧——乐队里多一个少一个都无甚大碍,我答应就是了!你先回去,这事我得疏通一下,明天再来商谈,我现还有事!”说完,也不容他再说什么,便笑嘻嘻地回转身去,坐了那崭新的汽车一溜烟走了。

    第二天,他早早就到了天桂,在后台里也见着了些以前相识的人,矜持着和各位打了招呼,兀自在起坐室里呆等着,但就是不见邱经理的影子。直等到夜戏上演时,邱才慢腾腾地来了,见了他仍勉强笑着,却一改昨日的和气,单刀直入道:“哎呀!真对不住,夏老板,班底人员现在已呈饱和,安插不下了!不是邱某不给面子……”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他打发了,甚至连敷衍都已没有必要!

    他即使伤心也没有用啊,枯坐了一天,最后还得拱手作揖、谢过人家,低头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第三天,第四天,接连地东奔西走,受尽了冷落,工作依然没有眉目。他越发地急了,待到了第七天,只得硬着头皮去找那往昔曾捧过自己的相熟的人。

    他先去找了张先生。

    且说张先生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