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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曾是上海恒昌钱庄做经理的,因他懂得如何拍老板和股东的马屁,又懂得如何投机做买卖,更晓得如何赚了钱算到自己的名下、亏了本往公账上推,因此家底越积越厚,钱庄里也有了股子,以后便脱离钱庄,改行做起了皮货生意,经销最名贵的女士皮装,并陆续在霞飞路、四马路、静安寺路、南京路开设了贵妇专卖店,生意可谓兴隆。月仙初到上海献演时,张先生对他的戏情有独钟,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便极力捧他,可说是当年“捧夏”的得力健将。
可当他好不容易再找到张先生府上时,张先生撩起眼皮看了看他那副尊容,也不说话,打火吸了一支烟,架腿仰靠在椅背上,昂了头道:“夏老板还能扮戏?”
浮世欢 第六十八回(2)
他呆呆地站着,苦笑了一笑,踌躇了一会儿道:“登台……怕是不能了,您看我这个样子……”
张先生哈哈笑了一声道:“不能扮戏了,还有啥事体同我谈?”
他不免红了脸,低了脑袋,恨不能地下裂开一个口子让他遁走。他想苦笑一下都没有成功,一时找不出一句答复的话来。
他忍不住难过,从张宅出来,手里捏着张先生随手施舍的一百元钱,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剩下的那些个熟人,他再没勇气去找寻了。
他径直到医院看望采娥。
采娥憔悴地卧在病床上,直挺挺的丝毫动弹不得,假使不看见她的眼珠还在转动,便以为她已经死去了的。他瞧着她的时候就禁不住心酸起来。这医院倒是像样的医院,医生、护士都很负责,治疗的费用相对那有名的大医院来说要便宜许多,最主要的是:他曾在这家医院疗养过。那曾救治过自己的医生告诉他,她的这个病恐怕一年半载很难好得起来,不仅缘于她体质太弱,还患有结核病,并叫他做好心理准备。
从医院出来,再回到师哥简陋的住处时,他在门口停住了。手里捏着十多元钱和两串糖葫芦,听着芽子和师哥在屋里玩闹的声音,他忍住了想哭的愿望,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酸楚。那张先生给的一百元钱,他已经将八十多元花在了医药方面,如打的葡萄糖酸钙针,吃的退热药、止痛药、鱼肝油精、维他命丸等。他现在得靠着贫穷寒酸的师哥啦!幸亏师哥还有些积蓄,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活了!
但这能维持多久呢?他可不想连累师哥。
进了门,把糖葫芦给了活蹦乱跳的芽子,父女俩亲热一番,在五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坐定后,他眼圈儿一红,一行泪就要流下来,但极力镇定住了。杜月骞见了他那个样子,知道他在外面定又受了委屈,道:“甭管那帮孙子!都他妈一群势利眼——你万紫千红的时候可把你捧上了三重天,但等到你不如意了,甭指望谁能拉一把的!想也没用……”
说着,杜月骞叹了气,握着手杖坐在靠墙的木凳子上,向窗外张望了一眼,皱着眉头:“天要下雨了!”
说完,果然听见雨点噼里啪啦地在屋顶上敲打起来。
这场雨过后,月骞道:“想开一些吧,这都是他妈造化弄人!咱这唱戏的,到头来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凡事想开就好了……”
“我是担心医院里……”
“担心又有何用?实在不行,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接着,“我算看明白了,这天底下就属人命贱……”
“话虽这么说,可是……总不能眼睁睁让她受着病痛的折磨、痛苦一天深似一天……我瞅着心里难过。”
“可这病势不是随便吃两帖药就行的……真花了大钱能好起来吗?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难道师哥认为一个女子的生死不重要吗?”
“甭说是一个女人,咱也一样!这几天你也见识了——有谁真把你当回事儿呢?”稍停,“你甭认为师哥刻薄,我就怕到时候白费了一番心血!”
“那也总不能把她丢下不管呀……将心比心,我这条命还是人家捡回来的……人家一直待我不错,假使就这么任之随之了也有负天地良心哪!”
“哎!说到底,还是人背时不得、穷不得,背时了穷了什么事儿也会出毛病!”接着,“我只有这一些积蓄,想来是不够多少时间花费的……”
“师哥,我真带累你了!这都是你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月骞苦笑道:“咱还有啥好扭捏的!我总算不得是什么坏人,也不是要阻挡你去做什么好事儿,只是这日子太难了……总也看不到个尽头!”接着,“这医病也是正经用途,我就担心……哎,要说,我能够攒下这些钱,都是靠卖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确实不容易……但这医病要紧呀!”
“可是……”
“甭什么可是的了!过一截是一截……等过了这一段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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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六十八回(3)
月仙幽幽叹息了一声,把兀自啾啾唧唧的芽子架到自己的腿上,表情凄凄地说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一份事来做!”接着,“我也想开了,既然与京戏沾边的工作找不来,别的甭管什么行当,若是适合我干又能挣点钱的,我都愿意干。”
月骞听了这话,认真看了一看他:“上海滩的戏园子难不成你都跑遍了吗?”
“即使跑遍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戏不能扮了,操琴的又大有人在,没指望的!”
“你也甭太悲观了!”
“可我又怎么乐观得起来呢?”接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真是从未料到会有这一步!”说着,仰了脸,望着月骞,“师哥可熟悉其他什么行当吗?”
“你这不是说笑吗?要说,我以前对赌博倒挺在行!”说着,叹了口气,“要是三爷还在就好了……”
“怎么?师哥是说徐三爷……!”
月骞陡然一脸悲伤,望了窗外的阴郁天,又喟叹道:“只听说三爷……遇害了……”
“啥!……”
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月骞昂头吸了鼻子,又道:“唔!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位住在这亭子间姓蒋的‘跑街先生’……”
月仙心下黯然,听着师哥犹自说起跑街先生来,先是皱着眉峰,后才慢慢放开,叹了气,最后道:“这个跑街头的行当看起来倒是不难,与其坐以待毙,我不妨去试试看!”
到了第八天,月仙整饬整饬,来到那家登报征用跑街搞推销的公司。这家公司倒也正规,而来应征的人亦实在不少:有破了产的小业主,读过几年书一时找不到合适发展机会的青年,家境不尽如人意的为解决温饱的中年人,等等。公司所规定的起码条件是要受过教育,头子活络(脑子活,反应机敏),口才出众(在语言表达上有一套),卖相(相貌)蛮好,条干(身材)中看,衣着得体。月仙头一项就不合格,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加上师哥相识的那位有跑街经验的蒋先生引荐,经主考通融,最后方勉强过关。
月仙做起了跑街头的行当。
但别以为他触摸到了美好,当他站在高厦林立的街头,淹没在一片忙碌的车水马龙之中,恍惚之间,就仿若被茫茫潮水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他像老鼠一样在城里窜来窜去,推销公司的产品。不到半个月,他就磨损了一双鞋。但绝非一帆风顺,成绩不尽如人意,芒刺无处不在。
做跑街、搞推销并不像他料想的那么容易,实在是一件既费神又费心劳力的苦差事。为了成功推销产品,半月里,他几乎跑断了腿筋、磨破了嘴唇皮。即使用尽全力,也没做成几笔生意。一来,他初入行,面皮嫩,没有经验,往往在敲门或摁门铃时倒还镇定,但与客户直接接触时,就突然脸红嘴拙。经过数次出征后,他才懂得:这一行并非是“阿猫阿狗”都能轧一脚的!这个行当,不仅关系到表演、心理学等等,还得假以技巧,比如在推销过程中需不急不躁,勿显露出急于求成的痕迹,还要善于察言观色,并在第一时间博得客户的信赖和好感,不然就要遭到粗暴的“待遇”。
他一开始就吃尽了苦头!
他本就不是什么巧舌如簧之辈,又不具备一口道地的沪方言,且无技能与经验,一面对客户就露了怯。对客户来讲,更有障碍的是,他还戴着一副眼镜!——戴眼镜的跑街先生,整个上海滩也仅此一位吧!让他难堪的是,有几次登门推销产品时,竟被戏迷给认了出来:
“啊唷!侬格面相好像几年前唱戏格夏老板!”
或者:
“请问,侬、侬是啥人?”
他就道:“我是百货公司的。特来向您推销我公司的最新产品……”
“原来是跑街先生啊!勿要勿要……”
不容分说,对方就“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除了难堪、辛劳和屈辱,还有什么可以充当他坚持下去的理由呢?他现在是这个大都市里彻头彻尾的屈辱的小人物。彻头彻尾、完完全全,不仅别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卑微渺小。半个月来,他连声音都变了,变得低声下气,阿谀谄媚,走路的步态也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以前,他又是怎样在舞台上、在观众的面前表演的呢?他越是审视自己,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卑渺!
浮世欢 第六十八回(4)
他必须坚持干下去,且要干好——若是在规定的期限内业务还开展得不顺利,老板就会毫不留情面地将他解雇!他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不断加重,每当站在街上,望着车水马龙、尘土飞扬,望着高楼大厦,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恍惚间就坠入了失了声的死寂沉默的世界。他再也不想开口说话了,但他必须得说,像背书一样把那些产品知识和套话说出来,滔滔不绝。
他渐渐也不害臊了,豁出去了!
他进入公寓、大厦、高楼时,不再从底层开始工作,而是一口气跑到楼顶。然后,从顶层往下,一层层地敲门、揿门铃。他这样做,是因为当他在底层人家就遭到拒绝,就很难再往高层爬,而跑到顶层吃了闭门羹之后,就抱着终究要一层层往下走的想法,一层层地往下开拓业务。
他只有一个目标:不厌其烦地上门反复宣传、演说,推销产品。
每天,他一早就起来,一直奔忙到辰光殆尽。当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师哥租住的劳勃生路上那狭窄的亭子间赶时,无论忧伤、抑郁,还是无望,他一概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疲惫,像喝醉了酒似的头昏脑涨。街路上的灯火和往来的人,在他面前都变得虚空起来,一切都在他眼前虚空起来。在这条冷僻的、聚集着各色人等的路上,时时浮现着恐慌的影子,“抛顶官”、“剥猪猡”、“背娘舅”等事层出不穷地产生着,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条路上的房租相对别的地方是要便宜许多。这一条曲而长的街路上,两旁多是矮小的店屋,沿路占据着卖杂货的小摊子、小酒菜馆、南货店、小型戏院,等等,马路上常吹过来一阵风,扑面便是庞杂的气息与灰尘。到了晚上,马路上不仅没有沉寂下去,反而热闹起来了,人群在路上翻动着,吆喝声、骂声、嬉闹声、歌声此起彼伏。在师哥寓处附近的华懋纱厂一带水门汀的边墙下,就寄生着无数的医卜摊、星相摊、卖膏药摊,每当他奔走了一天回来,走过这里时,总听见嗓门奇怪的卖膏药先生喊道:
“老板,这药最灵,敷上百病全消,省得吃苦了,只卖一角大洋……”
他像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儿,回到寓处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真恨不能直接倒在铺了席子的地板上就睡过去!睡过去就再也不要醒来,躺着多舒坦呀……身边是大海,白夜笼罩,微风在身边游弋,沙子在他翻身时柔软地哗哗作响,——躺下,他就出现了幻觉,就怀念起岛上的生活来——哪怕那亦是辛劳的!但他要给采娥治病,必须挣钱!必须在这大都会里坚持下去!尽管他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无望。
别无选择!他已经疲惫得摇摇晃晃的了。
浮世欢 第六十九回(1)
可是事情并未往好的方向发展。
半个多月以后,也就是一九三六年五月下旬的一天,他万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趁他出去跑街头时,师哥带着芽子到闹市去卖唱,结果芽子没了踪影!这个事儿非同小可,芽子十有###是让拐匪给拐走了。
仿佛晴天霹雳,已不堪刺激的月仙进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张了那只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