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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的采娥,心头不由一紧。今天,他心里惶惶的,还没到医院里去瞧她呢!
这一年多来,采娥时好时坏,深受着病痛的折磨,已经不成了人样子。每次去看她,望着她那瘦骨嶙峋、动弹不得的躯壳,他都忍不住难过。她看起来愈发像一尊雕像,苍白而憔悴的脸颊如同剥落了漆的墙壁一般,那曾有的光滑的颜色早已不复存在了!每次见了她,只要醒着,心中无论是苦是痛,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既是对着他笑的时候,他都感到她的眼里充满了忧郁,那忧郁就像盛着一条飘渺的江水一样,使她的两眼总是模糊……
想到这里,他将芽子放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捋了捋她的两条小辫子,微咳了一声。这个时候,他似乎差点忘了刚才街上闹嚷嚷的游行那一桩事,只望了师哥,道:“这世道怕是又要变了!” 说毕,又喟叹了一声。
月骞道:“怎么?”
月仙镇定了定,道:“平津……陷落了!”
月骞蓦地跳将起来,扶了窗台,道:“什么?!”只叫了一声,就默默地不语了,那脸上的表情兀自作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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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七十三回(2)
月骞的反应,几乎吓着了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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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七十四回
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上海已是乌云遮日,风雨欲来。这一天,月仙从医院返回寓处的路上,心里被一种不祥感所攫住。上海的紧张局势先不必说了,光是采娥的病势就已经让他焦虑不安!高度的贫血加上结核菌无休止地折磨,已经使她存活的希望变得渺茫。她就像一只无力的、温软的小动物那样躺着——仿佛竭力在拖延着生的时间。那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时候,似乎已没有了多少意识。但他去看她,她知道他来,便竭力微笑。她微笑时的整个模样显得是那样力不从心,那样疲惫不堪。有时他心里一热,眼也热了,泪水就要滚出来。
他都不忍再瞧她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脸孔,尤其是咳嗽的时候,整个脸孔都扭曲变形,且常常喘不上气来。她已经瘦得连那贴在骨头上的皮子都绷紧了,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那种僵白,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枯木一般,有一种寒冷的感觉。由于高度贫血,她的指甲都是僵白的,早些天芽子拨弄她的手指时都惊叫起来,说她的手指是冷的!她的脚也是冷的!
最初的时候,他还问医生:“她这个情况,能输血吗?”
医生说:“输血对于那些突然失血过多的人是蛮有用,但对她……输了血也不会有啥起效的!”
他想尽了办法给她补营养,但是毫无改观。每次他带芽子来,临走的时候芽子说:“姑妈,下次我和爹还给你炖了鸡子来……”不是鸡子,就是鱼啊,或者牛肉,但她毫无起色。
她胃口不好,尤其是发热的时候,但无论如何她每次都尽量吃一些。芽子总是问她:“姑妈,你今天胃口好吗?”
可惜她不能说话。当他们离开病房,她那忍住的泪水却再也控制不住……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
今日天气闷热,医院里的消毒水愈加显得呛鼻,几欲令他窒息。但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已经不分白昼黑夜地躺了一年又三个月!且不说这是何等的痛苦,只怕是一切都已厌烦了:无休止地与死神进行较量,受着寂寞的煎熬,恍惚地望着时间流逝,就如同被甩出了世界……
他从医院里出来,匆匆走在繁华的响彻了呐喊的街路上,除了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深深攫住,脑子里就是她那瘦骨嶙峋的越发尖削的脸孔,那发出咝咝声的呼吸,和仿佛有什么重物压着似的眯成了一条缝儿的眼睛。他走的时候,她扭过头用这双恍惚迷离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询问芽子怎么没有来?她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芽子呢!但他没有将芽子带去见她,亦没有告诉她外面局势的紧张。
上海的街头依然忙碌,似乎四处皆是匆匆赶路的人,而那些有钱的阔爷阔太太们却不再坐了那漆光的汽车满世界招摇了,风流的花地、舞场、酒馆等许多娱乐场所送出的迷人气息也稀薄了许多。有传言说日军马上就要进攻上海——已大举调兵来沪,并将长江一带和上海的日本侨民全部撤入租界,陆续分批撤回国。
大规模的撤侨本身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他心情低落、恍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起来,像是蒙了一团浓雾。
一路往回走,他频繁地观察头顶的天空,感觉天空越来越低沉,仿佛一块乌黑的天花板——它就要沉下来!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虹桥机场事件(1)发生。
上海的天空被大战的阴霾深深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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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虹桥机场事件:1937年8月9日,下午5时半,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和水兵斋藤要藏,驾车闯入中国军用机场——虹桥机场警戒线,机场保安队喝令其停止,两人不加理会,横冲直撞,大山勇夫开枪射击,击毙了一名保安士兵。忍无可忍的保安队被迫回击,车辆被击毁,大山勇夫在车上中弹毙命,开车的斋藤要藏弃车仓皇逃跑,被在该地修筑工事的士兵击毙在附近农田中。此事件拉响了战争的导火索。
浮世欢 第七十五回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傍晚时分,日军突袭闸北。上海市区遭到猛烈轰炸。战事发生时,月仙正从街上往回赶,四周的一切都笼罩着惊慌,街路上到处都是一片乱哄哄的场面。在震撼大地的越来越响的隆隆声中,成千上万老百姓,扶老携幼地涌向租界。人们惊慌失措,拥挤在街道上,充满了呼号声、叫喊声、咒骂声、车轮的吱吱声和孩子的啼哭声,仿佛野兽在后面追赶!
这一夜,轰炸的恐惧悬在空气中,伴随夜的黑影侵入,使周围凝滞得令人颤抖。在不断传来的轰炸和枪炮声中,上海成千上万的人们,一夜无眠。这已经是上海五年内经历的第二次战争!
八月十四日,上海因台风过境而大雨倾盆,风速达每秒二十二米,气候十分恶劣。上午七点,在乌云密布、阴霾四合的天空中,出现了五架“可塞”轰炸机,这是最早出现在上海上空的中国战机。他们从杭州笕桥机场冒着风暴起飞,执行轰炸敌军军舰、军械库的任务,年轻的中国空军成为正式开战的揭幕者。
他们从空中投下一枚枚炸弹,轰炸了敌军装卸物资的汇山码头和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还攻击了日军第三舰队。稍后,敌军连派重型轰炸机,前往轰炸杭州笕桥机场。中国第四空军大队与敌机展开殊死较量,击退了敌空军。一时间,首战告捷的空军们成了振奋人心的民族英雄。
首度出战的中国空军,将号称精锐的木更津、鹿屋两个海军航空队的轰炸机消灭过半,在日本引起震惊,以擅长战略轰炸著称的木更津司令无地自容,剖腹自戕。
空战中也出现了弹落闹市的惨剧,日军的炮弹在南京路外滩爆炸,死伤近两千人;中国空军的炸弹误落大世界,亦伤亡两千余人!比起五年前的“一·二八”战事,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残酷得多!
这一天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表示:“中国绝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唯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一天之后,日本宣布全国总动员,成立作战大本营。中国当局亦下达全国总动员令,将全国临战地区划为五大战区,沪杭区为三战区,并承认中共控制的陕甘宁边区,将陕北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举国团结一致对外的形势形成。中日全面战争,就此踏上了不分胜负不罢休的不归路!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是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双方甚至没有断绝外交关系!
浮世欢 第七十六回
开战后,数十万上海难民涌入租界。仅八月十三日到八月十六日几天,蜂拥而至的难民就将上百个收容所填满了。但随战事的进展,难民仍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从虹口和闸北涌来。通往租界的外白渡桥上,难民拥塞如沙漏,叫喊声、婴儿的哭声、跌倒在地上被踩踏的呼救声……呼儿唤女的悲啼声——这一切声音,震天动地,惨彻心脾。而租界与华界间建有铁栅门和围墙,难民并不能随意进入,在门外,恐慌的人们挤在一起逃避着头顶飞机的轰炸,期望着开放铁栅!但按租界规定,凡携行李物品者皆不能进入租界,因此人们箱笼被褥也抛了,木器、家具、车子、担子也丢了。遗弃物满路尽是,绵延数里!
战争愈演愈烈。
学校、庙宇、教堂及停业的戏院、影院、舞厅等娱乐场所,都纷纷腾出场地接纳难民,但仍然难以招架。庞大的难民群体仿佛过江的怒潮,奔腾澎湃寻求出路,不仅逃向租界的难民为数众多,从上海一带逃往苏北、江浙的难民亦何其多!更惨是沪西的难民,十月下旬,驻守闸北的中国守军开始撤退后,当地难民准备从苏州河北岸沿沪杭铁路进入白利南路逃进租界,日军架起机枪向逃难的人群疯狂扫射,妇女儿童皆不放过。
人满为患的租界区,亦势如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其时租界不过一百万左右居民,到八月底就接纳了七十多万难民,给养、生活秩序成了大问题。许多难民无处栖身,大多睡在马路上,报纸上这样的报道已然让人麻木:“在法租界大马路两旁商店门口前露宿者,亦不下数百人,大都狼狈不堪,日来仅赖一二热心人士,购买大饼馒头,此外并无给养。”育婴堂每天收容的弃婴就多达几百个。
战争继续惨烈地进行。
战士在前线拼死作战,上海各界人民亦投入了蓬勃开展的救亡运动。安置难民、募捐、慰劳前线将士、救护伤员以及形式多样的战地服务,踊跃支持抗战。人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出现“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的前所未有的壮阔局面。
而整个这段时间,月仙也没有闲着。
战争爆发后,他欲逃离上海,但因了他不能把采娥丢在医院里,且师哥杜月骞不愿离开,说:“满世界都动荡不安,哪里还有什么安身立命之地?”
没辙!他只能放弃,何况钱不多,容不得他去折腾。
战争爆发后,他先是带着芽子和师哥去医院,一是为了照料采娥,二则躲避轰炸。此后伤兵源源不断地从战场上运到医院来,医院人手不够,他遂参与了临时救护员。不仅如此,受战时气氛的感染他不久后参加了急救队,先后数十次随救护队到热血沸腾的战场上抢救伤员,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血与火的日子!
在最艰难的时候,采娥却终因医治无效,病死于医院。那是一九三七年十月三十一日傍晚,胸前背后都有斑斑血迹的月仙,从战场上抢救伤员回来,精疲力竭地到隔离病房去探看采娥,发现她所躺的那张病床已被伤兵所替代。
当得知采娥撒手人寰的消息,他奇怪自己竟没有悲伤难过,只轻轻叹息了一声,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或许是连日来所目睹的死亡已经让他麻木(习惯)了,或是觉得她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也是一种解脱。总之,他没有哀伤或是难过,仿佛突然之间,他自己也换了一个人。
浮世欢 第七十七回(1)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失陷。中国军民虽粉碎了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上海沦陷后,日军仍进行狂轰滥炸,放火焚烧占领区,而抢劫物资、屠杀平民、奸淫妇女更是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十一日晚,月仙随溃退的部队撤往南京。
这是最后的机会!
大溃退发生时,他还在救护伤兵呢!听说各部大军都在往浙江和南京方向撤,来不及仔细想,马上就决定要走。他动员师兄和他们一起走,他说:“上海要陷落了,已快被敌人包成饺子,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但杜月骞说:“你带芽子走吧,我跑不动了,也不想跑了……”
他知道师哥不想拖累他,没辙!只有独自带着芽子逃离。他必须离开,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要到南京去!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
一夜的退却,简直是紊乱极了。
大家惊恐万状、精神沮丧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奔突着,唯恐落后,唯恐留下来单独与敌人的炮弹和刺刀相对,一路上连空气都痉挛着。他的周围、前面、后面,全是络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