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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立马个个瘫倒在地。他们忧郁的目光互相打量,谁也不愿再动,也不说话,像一群等着被屠宰的动物。有人还想逃跑,但已经失去了动力。
然而刚停下来,他就听闻一阵嗡嗡声。像一场由远及近刮来的风暴。
所有人都听到了响声。
宿营地一片喧哗和忙乱。
最初的战斗打响后,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
山峦塌陷,大地摇晃。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不像是做梦。不由颤抖起来。
“喂,有机会就想办法逃跑吧!”形容憔悴的中年人对他说。
“逃跑?有卵用!能跑得过子弹吗?”咱们尽量别冲在前头就是!这是饱经风霜的老者在常年征战中总结下来的奥秘:当缩头兵。
恐惧感的消失比袭来时来得更快。
他试图抖擞起精神。以后数十天的战斗里,他都试图抖擞起精神。
时间漫长而难耐。
空袭。炮击。硝烟。火光。他一次又一次地跟在队伍后面冲锋。
开始在打胜仗,但渐渐地,战场上的局势开始被扭转。
数天过后。
“不能再跟着瞎冲了,部队已经混乱,再跟着冲准会完蛋!”老者忧心忡忡地说。
“不跟着冲?不跟着冲就会被自己人打死!”中年人摸了摸被砍掉的一只耳朵,咧着嘴道。
月仙咬牙附和:
“无论如何,我就跟着你们!”
患难与共,他们三人已有了交情。
战争在继续。
战斗愈打愈惨烈。
那是一九四一年五月七日,敌军十余万人,在飞行团的支援下,由东、北、西三个方向向整个中条山地区发起了大规模进攻。中国守军七个军约十八万人疲于应战,战况空前惨烈。敌军集中优势兵力和战斗武器,首先实施中央突破,激战至八日,占领主要阵地垣曲,然后分两路向东西扩张,将中国军队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中国军队损失惨重,据日方统计,战死、被俘达七万余人,至五月二十七日,会战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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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另一种结局(5)
烟雾弥漫山谷,游上峰峦。
太阳出来挂在山头。金黄色的阳光下,大地血花花一片,令人睁不开眼。
包围。屠杀俘虏。骇人听闻。山涧、壕沟里流淌的不再是溪水。那是腥味刺鼻的血水,野兽面对这景象也会颤抖。
无声的颤抖在继续……
茫茫山野,三个藏在山洞里的卑微的生命,在叩响地狱之门。
八
极度的虚弱使月仙的四肢没有了丁点力气。那时候,整个车厢,整个构成数万人呼吸的一节节“闷罐子”里,每个人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好像都快死了,筋疲力尽。像是一群畜生。已经够幸福的了——还没有像畜生一样被宰掉!还活着,尽管一路上也创造些死亡。
有人憋不住了,就地大小便。浊臭熏天。呼吸愈加紧张起来。
有人咒骂。
有人嘟囔:
——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不成?
每天都有人死去。饥饿。暑热。污浊。阴霾。颠簸。拥挤。不透气。不断有人患病,死去。对每个战俘来说,死亡是常事,司空见惯了。
消沉的日子。
倒霉的时光。
人人都沉浸在一种悲凉的、焦虑重重的情形之中: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驶向何方。起初,许多人被赶进车厢时满脸的惊恐,以为敌人是要节省子弹,要集中“解决”。但随着火车的启动,渐行渐远,大家便由惊恐转化为越来越深重的忧虑。
“狗日的为啥不将咱们杀掉?”有人疑惑道。
“是啊,狗日的,到底搞啥花样?”有人喊叫。
然后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捶打车门。
其中,一个学生兵微弱的声息道:
“倭寇这是要把咱们输送到地狱。”
静止。
整个世界弥漫着听天由命的气氛。月仙面色苍白,浮肿,周身痒痒,饥饿难耐,缚着双臂和另外两个伙计紧挨在一起。他感觉死亡离他越来越近,一些幻觉不断涌现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经历的一切,荒谬如梦,恐怖、空洞和虚幻的影象如同乱撞着蜂房的成千上万只蜜蜂,铺天盖地地向他压来,让他透不过气,让他窒息。从被俘到被押上火车再到火车缓慢运行的整个这段时间里,他虚弱萎靡、精神恍惚,无力而哀伤。
但只要还剩一口气,只要脉搏还在跳动,他胸中始终燃烧的东西就不会熄灭。
他的胸中有一股魔法。
其实早就断气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他的渴望、遐思和荒诞的梦境?
……
人有两个世界,
一个不断死亡,
另一个拼命诞生。
九
满载中国俘虏的火车,携着日本人的凶残,横穿数个昼夜,最终到达北平。
之后,所有俘虏——除了死者,悉数被押入一个叫“西苑”的集中营。随着一声沉重的金属物鸣响,所有通向自由的大门重又紧紧关闭。
死神兴奋地在每一个人身上跳舞。
每一个人都将面临反复考验。但死亡只是瞬间的事情。白发苍苍的老者,言简意赅地对月仙说:
“你啥也不要怕,生死由天定”。说完,他第一个被拉走!
老弱病残皆被拉走,旋继,即遭劈刺(日本人以训练新兵杀人之本领)。
而身强力壮者却被供养起来,每日给予丰富之食物。起初以为日本人大发慈悲,不料,却用他们抽血!直到把人抽干了,不行了,再轮换一批人。中年人亦被活活抽死了。
战栗。骇人听闻。黑夜飕飕的冷风,摇曳着粗糙的命运之绳,如同蛆在肉中狼吞虎咽、拱个不停。
这仿佛不是人类的世界。肉体只是肉体,或者是植物,只有皮有髓有纤维。
他的脸在发霉的阴影中颤动,像惨白的静止的蚕蛹,几乎在乞求着光线的到来。
他的乞求几乎显灵了——
那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其时,日本陷入消耗巨大的对华战争已有四年多了,年轻力壮者多被派上战场,国内劳动力不足,动荡的经济严重干涸。于是,大量关押在集中营的俘虏,很多被挑选出来,作为实验品,运往日本。
浮世欢 另一种结局(6)
他的命运又被改变了。
一切又都改变了!
月仙对自己说:“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几乎一点都不剩了。”
十
无穷无尽的大海站在肉体之中,进入一座又一座僵止的波浪。那些无忧无虑的、快活的、斑驳的海鸟像蝴蝶一样从船顶漫过,遮天蔽日,鸣叫充满了天空,充满了他咕噜作响的肚子。在死亡开始之前,他喝下了自己喷出来的那泡尿。
他将死亡淹死在他体内,开始了新生。
十一
一个星期过后。
一九四二年一月。数千名中国俘虏在日兵的押送下,乘货轮抵达东京。经消毒,然后分批发往全国各地。月仙等三百多人为一批,被运往北海道。
一个肮脏而潮冷刺骨的早晨。他们被扔进了一个变了形的山丘,一个布满血、脓和刺鼻气味的野蛮之地。世界的彼岸。呼啸的悲剧之风吹掉了他们脸上仅剩的一点色泽,一路饱受折磨的快要半死了的躯壳,像树叶一样颤抖。
他目光虚空,或不如说茫然,视野边缘的那道朦胧的山峦,犹如一个静止的、无法企及的希望。他喉咙发紧,打着冷战,兀自默念道: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然后用胳臂将自己紧紧缚住。仿佛他那可怜的心脏随时会崩裂。
那时,如席大雪纷纷扬扬,从否定的天空中倾泻下来。整个世界呈现出死亡一样的白色。每个人的内心都更加的沉重、更加压抑。出于一种生命的本能、略带传染性的忍耐态度,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开始了坚韧的忍耐。沉寂和雪花压住了屋顶,间或有人轻轻喟叹,有人无可抑制的咳嗽,有靠在床上抖动的声音:天寒地冻,数百人拥挤在一间四处漏风的房子里,抵御寒冷。
那是一间低矮的木板房,房内上下隔三层,都是长长的通铺,没有褥子,只用发霉的稻草铺就。踩在脚下的,是一个窒息的资源匮乏的国家。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个国家竟也蕴藏煤矿。
——狗日的煤!
那就是他们灾难的变形,不可理喻的悲剧生活的来源。
起初日本人先教他们如何干活,几天之后,便驱使他们正式下窑,并做了分工:有的用木头顶窑、挖煤,有的用铁锨装煤,如此等等。每天,泛滥大地的黑夜未曾退去,他们便在监工的逼迫下冒着严寒到矿井下干活。屈从,是唯一的条件。除非,死。
但屈从并不等于不死。老实、卖力地干,亦随时都有死的可能:塌方,冒顶,瓦斯爆炸,砸死、撞死、淹死、冻死、饿死,无不频繁发生。此外,稍有怠慢便横遭暴力。这是一个与死亡有关的劳役。
毛骨悚然的阴影无时不投在他们的眼前。
有人开始反抗或试图逃亡。
有人真的逃出去了,听说逃出了很远很远。
但不久又被抓了回来:当地遍布积雪,无论跑到哪都无可避免地留下脚印。
逃亡,仿佛成了一个以逃为始以亡为终的游戏!
煤矿所穷尽办法,最后,决计以残暴的手段惩罚逃跑者——想以此威吓并警示众人,但却换来相反的结果:逃跑几近失控!于是不得不调来警察,并拿出地图告诫他们:
——日本是个岛国,四面临海,没有人能够逃出去,还是死心塌地干活吧!意思是叫他们“甭做白日梦”了。
地图被钉在警示牌上。——那果真是一个狭长的岛国。
于是有人形容说:这个岛国像把碎弓。有人反驳说像畜生的阳物,惹来了笑声。
逃跑者陡然少了起来,但并非断绝,日本人采用更残酷的方法折磨不信邪的逃跑者。与此同时,一些不甘压迫的人开始结成同盟,以图谋反。
同盟由一位上尉连长发起,自愿加入原则。最初四十人组成的同盟在一个漫天星斗的暗夜里悄然成立。月仙便是同盟成员之一。他只有一个念头:
浮世欢 另一种结局(7)
——抗争自己的命运,逃出魔狱。
但是暴动的时间由于日本人的严酷监视而一次次被拖延,终因计划暴露而被镇压。同盟发起和组织者被拷打至死,数十名同盟成员在广场上跪了三天三夜,几被冻死。
为了彻底防止逃跑或作乱,煤矿所把他们当作囚犯一样管制,吃饭、睡觉、劳动、往返走路都必须集体行动,不许讲话,加大劳动强度,每人每天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工头的监视。此外,矿所四面环山,周围还布满了栅栏、围墙,探照灯从各个角度俯视着,流动岗哨一道又一道,晚上日本人甚至带着猎狗巡逻。
然而越是严酷,月仙逃跑的愿望就越是强烈,或者说,逃跑的念头一刻也未停止:就像地球转动一样。
机会向来只为有准备的人敞开。
那是一九四二年六月底,积雪开始慢慢融化,月仙那一批三百多人死得只剩下两百单七条,剩下的无不瘦骨伶仃,非伤即病,苟延残喘。矿所因担心他们再度掀起逃跑的高潮,准备在栅栏上再拉一道电网,且已经钉好桩子。眼看着形势愈加严峻,他心下发急:
——不能再等了,趁电网还没有拉好,得尽快逃离!
他屏住了呼吸。
十二
一九四二年七月一日,当黑夜随后泛滥整个大地,他趁上厕所的机会,跳进了粪池。他涉过齐腰深的粪水,然后穿过后墙仅有的一条用来出粪的沟道,从一个狭窄的出口爬出了地狱。
十三
数公里之外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他带着满身粪